近日,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表示,“我永远不会做直播带货,我认为那些企业是平原型的,我的企业是垂直的,我有根。我也看不起那些直播带货的企业家,你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东西”。
钟睒睒所谓的根,是农夫山泉深入中国的经销体系。消费者未必多忠诚,进店随便拿一瓶而已。当然,我知道这个“随便拿”,在市场中并不简单。多给商家、渠道一些利润,货柜上多摆一点,消费者心智上更信任一点,无数个一点,在中国这个巨大乘法器中,就能积累起巨大的优势,获得巨大的财富。这很难,需要卓越的企业家才能。
如今,水饮市场新品频出,依靠“社交平台+网红+带货”,迅速而低成本地占领消费者心智。农夫山泉当年披荆斩棘,在传统渠道获得的优势,似乎正在被轻松替代。但农夫山泉销售体系体量庞大,不容易改变。
这是钟睒睒炮轰直播的商业原因。
不过,这并不重要。在这场争论中,拼多多的低价也好,抖音的恩怨也好,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被忽略了的,但却是最重要的,不是钟睒睒的战斗,而是他所拿起的“批判理论”——中国首富头脑中的经济观、市场观。
一
钟睒睒会认为,自己是实体经济,而直播是虚拟的。这是他的底气。
但他错了。
农夫山泉的本质,不是制造。农夫山泉的根,也不是那些有形的渠道,而是消费者心智中的东西,是“有点甜”,是品牌。钟睒睒作为企业家的本质,不是搬运水的工程师,而是营销大师,资源调配大师,心智的调动大师。他的劳动是商业劳动。这和李佳琦、董宇晖、俞敏洪在直播间的劳动是一样的。
那么,怎么确立他们这些劳动应该得到多少?
先来段理论,不难。很多人都告诉我,说我写的文章,信息太密,逻辑太快,不利于阅读。这次,我揉碎了,慢慢讲。
计划经济强调实物生产,苏联衡量经济发展的方法就叫作“物质产品平衡表体系( MPS)”,强调物质生产。
生产出来了,就要分配,分配的依据是,创造出来的价值多少。在计划经济观念中,工人生产出实物,只有工人能创造价值。商业、企业家是不创造价值的。这个大家都学过,再复习一遍:商业资本家的利润,是产业资本家让渡给商业资本家的。
那么,李佳琦、董宇晖、钟睒睒,从计划经济观点来看,都不应该赚大钱。这正是前一段流行的反资本、反市场、反民营企业的根本思想渊源——因为你不创造价值。
市场经济的观点则不同。
亚当·斯密说,“我们期望的晚餐并非来自屠夫、酿酒师或是面包师的恩惠,而是来自他们对自身利益的特别关注”。换言之,当面包师为了自己的利润,向市场售出了消费者认可的产品,那么,他就提升了社会的总福利,市场就会给他应得的回报。也就是说,赚到了多少钱,就相应地为社会做出了多少贡献。直播赚了很多钱,那么,直播就相应地为社会做出了这么多的贡献。同样的,这个逻辑,对钟睒睒和所有的民营企业家也成立。
二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也是采取苏联的计量方法,后来、随着市场经济改革的深入,中国转用GDP。GDP最大的不同就是,承认市场中服务、商业创造的利润,也是经济发展的成果。服务的含义很广泛:建立营销渠道、打广告、积累品牌价值、促销、企业家在办公室运筹帷幄、网红在镜头前卖力的吆喝,都在创造GDP。
这种计算方式,更合乎我们现在的市场常识的。打个比方,代工厂工人做一个包,爱马仕的和白牌,工人劳动一样,但最终售价能差几千倍。多出的售价,源于商业服务,比如策划、广告、创意、商业计划、市场调研、销售、直播。这些行业的打工人和老板的PPT,都是创造GDP的,而不是从生产线上的工人那里分来的。
李佳琦5毛买来一瓶矿泉水,1块卖出去,一小时卖了100万瓶,他就创造了50万的GDP。注意,这不是工人创造的。
采用了GDP来衡量经济发展,分配制度也随之而变。
最初,计划经济下的分配制度是“按劳分配”,即“只有劳动才创造价值”,然后,根据创造的价值进行分配。所以,在那个年代,市场行为赚钱,是犯罪,被称为投机倒把。
1987年的十三大时,改革已10年,当时的分配制度已经是“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历史转瞬即逝,多年改革和理论探索静水深流,当下,则是进一步强调“要健全和完善劳动、资本、土地、管理、知识、技术、数据等生产要素由市场评价贡献、按贡献决定报酬的机制。”
这里包含两层意思。
第一,除了劳动之外,诸多要素可以参与分配。具体来说,所谓网红直播,本质上是基于知识、技术、管理、数据等要素的一种商业服务,自然也可以参与分配。第二,更重要的是,分配多少,由市场来决定。简言之,市场中,你合法地赚到多少钱,都是合理的,不再判断“你赚的钱,是不是超过了你创造的价值”。
有了政策层面的“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那么,以中国全球第二的经济规模,就一定会出现富豪。这正是中国强大的表现。只有中美这样强大的国家,才有这么多的富豪。政策不会质疑富豪的合法性,不会质疑李佳琦、董宇晖赚到的钱,超过了其创造的价值。同样的,也不会质疑钟睒睒。现在,在民间舆论层面,看到很多这样的质疑,但起码,政策层面,没有质疑,没有批判。
三
然而,钟睒睒自己质疑自己,自己批判自己。
政策给钟睒睒打开一扇窗,成就了他的财富和地位,但他质疑这扇窗的合理性。
他说“看不起那些直播带货的企业家,你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东西”,其逻辑是:直播虽然很能卖货,网红也很能赚钱,但直播是“虚拟的”,低价值的。直播带货赚的钱,超过了它提供的价值。
当舆论问,一个企业家,一个网红,创造了多少利润、多少就业。这个问题,钟睒睒、宗馥莉、俞敏洪、李佳琦、董宇晖都可以自豪地回答。但如果要追问他们获得这样的财富是否合理,是否超过了他们提供的价值?他们都很难回答。当下,这样的提问正在升级,观念席卷而来,钟睒睒自己也加入了这个追问大军。
虽然这个追问指向的是直播。但是,如果否定俞敏洪、董宇晖、李佳琦在直播间的商业劳动,理应获得那么多收入,或者认为是低价值的。那么,同为“计划经济中不创造价值的商业劳动”,这个判断必然也落到钟睒睒自己身上。
钟睒睒肯定不会认为自己的财富不合理,对自己的生意,他不会采取这样的市场观,但对其他的商业模式,就会不自觉地采取这套评价方式。
然而,社会不是由我们对自己的宽容构成的,而是由我们对他人的苛刻决定的。
这就像骑电瓶车的人,认为自己有这个自由,而穿和服应被禁止;而穿和服的人则认为,自己有这个自由,而骑超标电瓶车应被禁止。最终,他们都会失去自己的权利。
实际情况,似乎也正在如此发展。
就在当天晚上,我就看到这样一段话:“钟睒睒的“首富”是中国产业结构的耻辱。搬运天然水,这样一个体力活儿,财富竟然超过了中国所有的科技公司。矿泉水本质是采矿,和挖煤采油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全民资源变成个人财富。”如果用“只有生产才创造价值,才有理由获得报酬”的观点去看农夫山泉,这是成立的。
钟睒睒的“直播低价值”论,其实也是出于同一逻辑。
这就是钟睒睒对钟睒睒的批判。
四
正如我多次说过,人是观念的奴仆。观念,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让一个人毫不犹豫、不知不觉的损害自己的利益,
钟睒睒的市场观仍然是旧的。所以,钟睒睒才会缺乏敏感性地自己批判自己。
他会觉得自己很厉害,赚到很多钱,甚至觉得自己养活了很多员工,有功劳。但从根本上,在思想深处,他仍然怀疑市场经济的合理性,否认自己财富的合理性。
于是,“一个卖水的,凭什么这么富?”“首富,不应该是袁隆平,造火箭的专家吗?”诸多质疑在前,钟睒睒仍然会基于同样观念,发出强烈质疑:一个做直播的,凭什么赚那么多钱?应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某种程度上,这种观念,就是仇富的根源。仇不仇富,某种程度上,并不是由一个人的财富决定的,而是由他的思想决定的,由他对于市场经济的认识来决定的。不认可市场经济的合理性,逻辑上必然导向仇富——哪怕他是首富。
如果从中国四十年市场经济改革中获益的十四亿人中之第一人,内心深处的价值体系、知识框架,都是这样的,那普罗大众,又会如何想呢?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退场呢?
钟睒睒反对短视频算法,但算法其实也是每一个刷视频的人的好恶决定的。他们的观念,决定视频的走向。首富和他们,分享着同一套思想体系。改革的阻力,也在首富的头脑里,在40年市场经济改革最受益者的头脑中。
此四十年市场经济改革,最幽暗、最深沉,最艰难、最悲哀,也最可恸哭者矣。
我想起康熙王朝里的一个情节。索额图犯27款罪,最大的罪是勾结朱三太子,篡政谋逆夜袭皇家。
李光地说:皇上,此款大案,已审明查实,索额图认了……
康熙大怒:他认,朕不能认啊!一个跟了本朝40多年的心腹大臣,朕的国丈啊!到头来他居然想弑君!大清的脸面何在?!大清的体统何在?!
谁都可以质疑市场经济的合理性,可首富不能认啊!
市场有失灵的地方,贫富差距要弥补,商业模式要完善,这都没问题的。但要认可“市场决定”的合理性,不能用计划经济的观念,去质疑市场经济中合法的商业模式。
五
知道从何处来,才能知道往何处去。
钟睒睒亲身经历过改革的一切,但他或许没有时间去细细思考过去的路。没有时间去思考,他的财富与市场经济理论的关系,他应该相信什么样的市场观。
但钟睒睒应该知道,他应该有正确的市场观念。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该抽点时间,仰望星空,想一下那些远离纷扰的东西,那些市场经济底层的东西。不仅因为他是首富,也因为他对中国社会的责任。所有的中国民营企业家都应该知道,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也应该知道。无数改革家探索出来的道路,如果被视为理所当然,那么,不知艰辛,就不会珍惜。
于是,四十年的市场经济改革成就的首富,从思想深处仍然是反对市场的。这是一个冷笑话,冷得深入骨髓。
最终,决定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未来的,正是这些思想深处的观念。
所以,我写下这篇文章,不是为了批评钟睒睒,我对他没有恶意。相反,这是对钟睒睒、对中国的民营企业家,对中国的市场经济,对中国的改革,最大的善意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