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0月19日,《中国的奇迹》出版30周年座谈会,暨建构中国资助的经济学知识体系研讨会在上海大学举办。
1993年,改革开放已经走了15年的中国,每年以9.7%的高增长快速前进,这样的成就对一个人口超10亿的转型期国家而言,在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然而世界银行1993年发布的《东亚奇迹》报告却对此视而不见。于是三位中国的经济学者林毅夫、蔡昉、李周提笔写下了《中国的奇迹》,并于1994年出版。30年来,他们对中国经济的分析和预测应验了。
10年前,观察者网在上海滴水湖参加《中国的奇迹》出版20周年学术研讨会,为读者朋友们带来学者们的精彩辩论。10月19日《中国的奇迹》出版30周年,观察者网再次亲临《中国的奇迹》出版30周年学术研讨会。此时的中国经济,正在奇迹的道路盘旋,而美国的三位制度经济学者刚刚新晋诺贝尔经济学奖,引发中国经济学界热烈争议,三十多位经济学家就《中国的奇迹》的自主知识体系探索、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局限性,以及中国发展奇迹的成就展开热烈讨论,同时也频频发问,中国奇迹可以持续?
观察者网将为读者朋友们奉上此次研讨会的系列精彩言论,本文为第一篇,经作者审核修订后授权观察者网发布。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雷鼎鸣 整理:观察者网 彭宇萱】
大家好!我想比较一下林毅夫、蔡昉和李周三位所著的《中国的奇迹》,跟今年拿诺贝尔奖的三位经济学家的理论有什么相同和不同,并评价一下1994年出版的《中国的奇迹》的贡献。
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三位来自美国大学的经济学家达龙·阿杰姆奥卢、西蒙·约翰逊和詹姆斯·鲁滨逊,以表彰“他们在关于制度如何形成并影响经济繁荣研究领域的突出贡献”。
他们理论的核心,其实来源于他们2001年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里的一篇文章《比较发展的殖民起源:一项经验考察》(The Colonial Origins of Comparative Development: 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这篇文章被18000多篇文章引用,这是非常可观的数据。很多人都预测他们会拿诺贝尔奖。
他们的著作《国家为何失败:权力、繁荣和贫穷的根源》(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其核心内容源自2001年的这篇文章,当然其中也加了新的东西,内容比2001年那版更丰富一些。
《中国的奇迹》跟诺贝尔奖得主的研究有共同的优点:基本的起点和基本假设都很简单。简单不是坏事情,是好事情,起点简单才能走得比较远。而且它们想要解决的问题也非常重要,那就是:经济如何繁荣并持续发展下去,制度跟经济增长有什么关系。起点很高,目标也非常宏大,这是两项研究共同的优点。
其实还有一点,这三位诺贝尔奖得主的研究在技术创新方面含金量很高,现在很多人很喜欢写技术性很高的文章。而在这方面,《中国的奇迹》的研究对象不太一样,所以应该在技术性方面稍逊一筹。
但是《中国的奇迹》最基础的理论刚才讲过,很多人都很熟悉,就是用禀赋结构出发去解析一个国家发展的比较优势等。
三位诺贝尔奖得主研究的基本假设是:过去几百年来,欧洲人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搞殖民地,但不同殖民地引入的制度不太一样。假如在某一个地方,欧洲人去了,死亡率很高,他们就不愿意在那个地方安家立命。殖民者都是急功近利的,想很快地在这个国家剥削压榨,赚了钱、拿了东西就跑。
但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诸如北美洲,加拿大、美国这些地方,他们打算长期停留,所以根据近代西方的记录和他们的说法,引入制度的包容性比较强。但是,是不是制度的包容性非常强这个很难说。我在香港,我也经历过殖民地统治,这是有很大的歧视性的,所以说包容性很强我觉得他们是乱吹的。
10月14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拍摄的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公布现场。 新华社
第二点,他们所提出的殖民地根源理论比较笼统。不光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比尔·盖茨在看完他们的那本书以后,他也提出了同样的看法。他们所谓引进比较“良好的制度”,什么叫“良好的制度”?他们提出了很多术语,包容性制度、攫取性制度等等。我们也不排除某个国家引入所谓不错的制度以后,会对经济产生负面作用。
举一个例子,我们知道曼瑟·奥尔森(Mancur Olson),他认为在西方民主制度下,非常容易出现利益集团,大家打来打去抢夺资源,对经济增长有很大破坏,西方民主制度也会在贸易方面搞保护主义,跟禀赋结构理论的政治建议是相矛盾的,因为保护主义会对经济增长产生比较负面的作用,所以我觉得在理论方面他们的缺点比较多。
第三点,三位的研究阐述了引进良好的制度会带来经济繁荣,但是他们最终的目标是,阐述西方民主制度是包容性制度,他们是要证明民主制度对经济增长有利,其实这个论证是有问题的。
2019年,他们曾在《政治经济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Democracy Does Cause Growth),我仔细读了,觉得挺荒谬的。他们根据Freedom House数据库,给175个国家的民主程度賦分并进行排名,接着干脆把这175个国家和地区分成两类,一类是民主经济体,另一类是非民主经济体。他们使用复杂的计量经济学的方法,发现属于他们认为民主的国家,在其它因素不变的条件下,25年以内GDP比非民主国家高出20%到25%。
当然这也不错,并不是说西方民主制度一无是处,但是25年的增长才高出20%到25%,太低了吧!我们早习惯了中国的高增长,他们看不见“房间中的大象”,对中国的发展视而不见。
其实很多人批评了他们这篇文章,在他们回归分析里面把14亿人口的国家,跟几十万人口甚至几万人口的国家同等看待,这在回归分析无法得到准确的结果。本来有更好的方法去处理,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曾经说过,为什么很多西方经济学家看不到中国的发展?因为他们假设了中国经济很快就会崩溃,崩溃了就影响不了他们的结论,所以他们根本不管。当今中国的实践提出很多问题,跟他们的理论都是相矛盾的,所以他们干脆不理。
图为《中国的奇迹》30周年纪念版
第四点,两套理论都留下一个可能,那就是能否复制。如果用禀赋理论解释中国成功的发展经验,理论上别的国家也可以复制中国的经验。同样在理论上,三位诺奖得主研究的经验也可以被复制,而且他们希望别人去复制西方的经验。
复制别人的东西不是坏事情,我们不要太封闭,但是两种复制有本质上的不同。因为根据禀赋结构理论,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禀赋结构。各国可以根据自己国家不同的禀赋结构,来发展出自己的发展策略,完全复制某一个国家的经验是不行的。但是三位诺贝尔奖得主觉得完全复制西方的经验就能取得西方发达国家的成就,这是典型西方人的思想。
我觉得他们的理论和斯坦福大学的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差不多,认为西方的发展模式已经完美了,就说你们来学我们吧。
第五点,检验一个理论,最重要是看它的预测能力,而三位诺奖得主的理论预测能力不行。三位诺贝尔奖的得奖者的论文于2001年发表,假设他们1998年开始注意这个问题,从1998年到2023年的这25年里,根据他们的结论,平均来看,相比没有跟从他们的国家,采用他们认可制度的国家的经济增长要高出20%到25%,差不多每年多增长1%左右。
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从1998年到2023年这25年以内,中国的实际GDP总共上涨了624%,差不多等于他们所说的25倍,而且中国属于他们所认为的非民主国家。
所以这就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们理论完全错误,反差太大了;另外一种情况,他们把中国分类分错了,中国是民主国家,而不是他们所说的非民主国家。
因此,按照我刚才所说的几点,我觉得林毅夫、蔡昉和李周更有资格拿诺贝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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