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厂遭遇恐袭，土耳其和谈前景遇阻？

◆安卡拉卡尔西亚卡清真寺举行的葬礼上，遇难者亲属痛哭流涕。

文丨黄瑜珊

编辑丨漆菲

当地时间10月23日下午3点半，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以北约40公里的小镇卡赫拉曼卡赞传出剧烈爆炸声。瞬间，袭击现场被大火笼罩，滚滚的浓烟与刺鼻的焦味在空中弥漫。

爆炸地点位于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的一座军工厂，枪声与爆炸声从工厂的停车场传出。根据当地媒体拍摄的画面，工厂大门在爆炸中损毁。监控录像显示，携带武器的一男一女是本次袭击的实施者。其中，女施袭者在大楼入口处的交火中受伤，之后引爆爆炸装置自尽。男施袭者向靠近的安全部队投掷手榴弹，然后在附近一栋建筑物的洗手间引爆身上的爆炸装置。

◆10月23日，恐袭发生后，救护车在土耳其航空航天公司总部入口处排队。

土耳其内政部长阿里·耶尔利卡亚在事后发表声明，将这起事件定义为恐怖袭击，并表示袭击造成至少5人死亡、22人受伤，其中2人伤情严重。他于10月24日表示，政府已确定两名恐怖分子身份，他们均为库尔德工人党成员。

10月25日，库尔德工人党在社交平台Telegram上宣称对本次袭击负责，还说袭击该公司的原因是因为其参与生产用于袭击库尔德平民的武器，这些武器杀害了数以千计的库尔德人。

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是该国最重要的国防和航空企业之一，隶属于工业和技术部。该公司研发生产了第五代隐身战斗机“可汗”（KAAN），由其设计和组装的无人机在土耳其打击库尔德武装分子的战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架土耳其攻击直升机在针对库尔德工人党阵地的行动中。

为报复本次袭击，土耳其自10月23日晚开始对叙利亚与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控制区进行空袭。土国防部称，共打击了120个目标，包括检查站、发电站、避难所、仓库与其他基础设施。根据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的记录，土耳其在叙利亚北部的袭击造成至少27名平民丧生。

恐袭前土政府释放暖意

这场恐袭发生的时机耐人寻味，就在一天前，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高级盟友、民族主义运动党领导人德夫莱特·巴赫切利（Devlet Bahceli）突然发出提议，称如果库尔德工人党领袖阿卜杜拉·奥贾兰（Abdullah Öcalan）同意宣布解散其非法武装组织，土耳其政府将重新考虑奥贾兰终身监禁不得假释的条件。

奥贾兰是库尔德工人党的创始人，也是许多库尔德人的精神领袖。他自1999年于肯尼亚被捕以来一直被单独监禁在伊斯坦布尔的伊姆拉利岛监狱。而自2020年3月以来，奥贾兰被禁止与律师及家人接触。

◆奥贾兰此前接受审问的图像。

巴赫切利在议会发表电视讲话时释放暖意道：“如果这名恐怖分子头目的孤立被解除，可以让他来土耳其大国民议会的民主党党团会议发表讲话。”

巴赫切利抛出橄榄枝的次日，奥贾兰的侄子奥马尔·奥贾兰（Ömer Öcalan）被允许前往监狱探访叔叔，这为43个月来头一次。奥马尔是亲库尔德政党人民平等与民主党（DEM Parti）的议员，该党目前是土耳其议会第三大党。

探望结束后，奥马尔说，叔叔“身体状况良好”。他透露，奥贾兰曾给他留言，称“如果条件允许，我拥有必要的理论和实践力量，可以将这一进程从冲突和暴力的舞台转移到法律和政治的舞台”。与政府关系密切的媒体人士透露，奥贾兰还说，自己“准备放下武器”。

此前有消息称，土耳其政府考虑使用外交和军事手段来解决这场持续40年的武装冲突。政府正与奥贾兰进行试探性会谈，以期恢复和平谈判。有猜测称，埃尔多安在寻求人民平等与民主党的支持，以制定一部能让自己无限期执政的新宪法。

就在奥马尔探视奥贾兰之际，安卡拉郊区的袭击发生了。之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谴责此次袭击发生在“土耳其社会讨论（和平）解决方案和对话的可能性”之际。

不过，来自库尔德工人党的声明表示，两名武装分子对此次袭击“策划已久”，并否认本次袭击与最近的局势变化有关。

华盛顿美国大学全球库尔德和平倡议主任埃里温·赛义德（Yerevan Saeed）告诉美国之音，安卡拉的袭击是库尔德工人党的一次重大战略误判：“它显示出库尔德工人党决策层在这一重要时刻缺乏战略眼光，这一现象令人担忧。虽然可以将土耳其政府重启和谈的举措看作是一种战术策略，但库尔德武装团体应避免给政府提供任何理由，使他们放弃对话。这反过来也可能会削弱国际社会对库尔德运动的同情。”

宾夕法尼亚州理海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亨利·巴基（Henri Barkey）亦说：“这样的行动需要几个月时间来准备，却没有因为局势的变化而取消……这对库尔德工人党来说很糟糕，因为他们无法阻止已经决策的恐袭的发生，抑或是该组织内部存在分歧，负责此事的团体选择不阻止它。”

土耳其政府与奥贾兰方面释放的信号，本是近年来双方距离和解最近的一次。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的最近一次和谈于2015年以失败告终。此后，库尔德游击队与土耳其军方持续保持低烈度冲突，数千人在冲突中丧命。

同时，库尔德工人党也在土耳其主要城市发动恐袭，例如2020年哈塔伊省第二大城市伊斯肯德伦发生的枪战、2023年安卡拉安全总局大楼前的自杀式爆炸等。影响最恶劣的一次在2022年11月，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贝伊奥卢区独立大街发生爆炸，事件造成6人死亡、81人受伤。

持续四十年的内部冲突

库尔德工人党的缩写为PKK，该组织据信有6万名成员，一直寻求通过武力在土耳其与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交界处的库尔德人聚居区建立独立国家。它被土耳其、美国、欧盟等国家与地区指定为恐怖组织。

该组织成立于1979年，其最初的意识形态是革命社会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与库尔德民族主义的融合，主张人民斗争是解放与建立独立库尔德斯坦的唯一方式。该组织的成立缘于土耳其库尔德人对日益增长的压迫的不满，其目的是为库尔德少数民族确立语言、文化和政治权利。1980年土耳其军事政变后，库尔德语在公共和私人生活中被正式禁止，许多使用库尔德语交流、出版或创作相关音乐作品的人遭到逮捕和监禁。土政府否认库尔德人的存在，甚至将他们称作“山地土耳其人”。

自1979年以来，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安全部队摩擦不断。1984年8月该组织宣布发起“库尔德人起义”，标志着双方高烈度冲突的开始。

数十年来，冲突造成4万多人丧生，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双方均被指控参与恐怖活动并针对平民，库尔德工人党轰炸城市中心并招募儿童兵，发动多起屠杀平民的袭击，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事件例如皮纳尔奇克大屠杀和奥尔塔巴格大屠杀。为了铲除库尔德工人党，土方也烧毁了数千个库尔德村庄，屠杀了不少平民。

◆库尔德工人党开始武装行动以来，有4万多人在冲突中丧生。

1995年，奥贾兰宣称：“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坚持建立一个独立国家。我们公开呼吁的是人民的基本经济、文化、社会和政治权利得到保障的国家模式。”这种转变被外界解读为库尔德工人党从呼吁独立到追求建立自治共和国。一些学者认为，库尔德工人党仍将独立作为最终目标，只不过其致力于进行社会建设，而非国家建设。

1999年奥贾兰被捕后，库尔德工人党进行重组，选举产生新的领导集团，并宣布希望以民主方式解决冲突，这促成1999年-2004年长达五年的停火。奥贾兰曾因叛国罪被判死刑，但由于土耳其在2002年废除了死刑，他的刑期改为终身监禁。

奥贾兰在狱中继续思考与规划库尔德地区的未来。他意识到民族主义运动及民族国家模式的局限性，放弃了建立独立库尔德斯坦的目标。受到无政府主义社会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等西方思想家的影响，奥贾兰提出“民主邦联主义”，鼓励库尔德人放弃与国家的对抗，选择以联邦形式建立一个民主、分散、自治的组织体系。

虽然“民主邦联主义”受到许多库尔德团体的欢迎，但并未改变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之间的紧张关系。2005年，随着和谈破裂，双方在东南部山区持续交火。

不过，身处狱中的奥贾兰始终致力于促成停火。2012年底，土政府开始与奥贾兰进行秘密谈判。2013年3月21日，双方宣布停火。但由于土政府未能向库尔德工人党提供更多支持以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甚至利用这一机会对其进行袭击，导致二者关系再度恶化，冲突延续至今。

◆2013 年 6 月 22 日，库尔德工人党战士在杜胡克北部马丁山。

将阻碍土耳其和谈前景？

库尔德人是一个生活在西亚的伊朗语游牧民族，总人口约3000万，为中东地区第四大族裔，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境内。但和巴勒斯坦人不同，他们从未有过自己的国家。

◆库尔德人居住区。来源：BBC网站

1979年，为躲避土军搜捕，奥贾兰及其追随者逃往叙利亚。在时任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萨德的默许下，库尔德工人党在土叙边境发展壮大。阿萨德一方面利用库尔德工人党制衡土耳其，另一方面也通过奥贾兰来管控国内的库尔德群体。

1998年，由于土叙关系发生变化，奥贾兰遭到阿萨德政府的驱逐，此前追随他的旧部留在叙利亚，并于2003年组建了民主联盟党（PYD）。

叙利亚内战期间，为集中精力应对反对派，政府军于2012年撤出叙利亚东部与北部地区，民主联盟党及其武装接管了该地区，并在2014年初宣布自治。同时，库尔德人协同北部其他民族在对抗“伊斯兰国”的斗争中崭露头角，成为区别于叙利亚政府军与反对派的第三股势力，获得了不小的国际关注。

◆伊拉克库尔德自由斗士（Peshmerga）是伊拉克北方打击“伊斯兰国”的主力。

这一过程中，库尔德工人党在政治、军事、武器、资金等方面给予叙利亚库尔德人极大支持。该组织许多成员甚至移居叙利亚，在其东部与北部继续革命，推动“民主邦联主义”的落地。

为防止叙利亚库尔德人自治对本国造成影响，土耳其多次入侵叙利亚打击库尔德武装，并长期支持叙利亚反对派对抗阿萨德政府与库尔德自治区。目前，叙利亚西北部与北部的部分地区处于土耳其军队的管控之下。

而在伊拉克，该国北部建立了事实上的库尔德自治区。长期以来，库尔德工人党也在伊拉克北部山区进行活动，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当地政府的庇护。

10月24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参加完俄罗斯金砖国家峰会后，在回国的航班上表示，安卡拉袭击事件的肇事者是从叙利亚渗透进来的，他誓言将继续努力打击恐怖主义。与此同时，许多土耳其民众也要求政府对爆炸事件做出“强有力的回应”。

鉴于叙利亚和伊拉克与库尔德工人党之间的复杂关系，土耳其将报复重点放在了这些地区的基础设施上。

◆土耳其的轰炸造成叙利亚北部的基础设施被破坏。

在叙利亚，土耳其安全部队袭击了电网和水泵站，导致东北部多个城市停水停电。对于处于内战中的叙利亚而言，这将给当地人的生活带来毁灭性打击。在伊拉克北部，土耳其安全部队对哈库克、加拉、坎迪尔和辛贾尔等地的库尔德工人党目标实施空袭，摧毁包括洞穴、掩体、仓库等在内的34个目标。

许多学者认为，安卡拉的恐袭降低了埃尔多安与库尔德工人党重启和平进程谈判的可能性。他们因此呼吁双方保持克制，抓住土政府与奥贾兰创造的窗口期。

得克萨斯农工大学布什政府与公共服务学院教授艾米·奥斯汀·霍姆斯（Amy Austin Holmes）表示，每个和平进程中都有一些破坏者：“为了不让对话进程因库尔德工人党对安卡拉的袭击以及土耳其对叙利亚与伊拉克北部的轰炸而脱轨，各方必须保持冷静。”

也有学者对双方的和平进程保持乐观态度。来自布鲁塞尔的库尔德事务研究员霍辛·奥塞（Hosheng Ose）认为，土耳其政界似乎已决定与该国的库尔德人达成和解：“虽然双方内部有人反对和平前景，但我不认为这会对土耳其政府想要实现的目标产生任何影响。该国近来非常关注中东地区的事态发展，并希望确保库尔德组织不会威胁到土耳其的长期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