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党争简史：从第一声狗哨到日均撒谎21次

民主党和共和党，竞选策略和执政言行

撰文：海阔天空

竞选策略：从“南方战略”到“出生证明”

1964年6月三名民权运动民间组织分子来到密西西比州纳史侯巴郡(Neshoba County)帮助黑人选民登记，但是被当地的KKK和警察局的白人合谋杀害[1]，然后埋尸消灭罪证。当密西西比州政府拒绝对此案进行任何实质性调查，联邦政府于1967年介入，指控18人，最后7人被定罪。这个惨案在全美国引发的巨大反响推动了《1964年民权法》的通过。

里根成为共和党总统提名人之后，在1980年8月3日特地来到 纳史侯巴郡发表其作为提名人的第一次竞选演讲，在演说中特别强调“州的自主权”(States’ Rights)[2]和“联邦权力超出了宪法预设的范围”。里根演说隐含的意思是南部州应该有继续种族隔离的自主权，而联邦通过的所有民权法则是违宪越权。这可以说是当代史上吹狗哨的第一例。

那么里根的这一个狗哨子吹给谁呢？南部各州的白人。南北内战之后南部白人曾经痛恨北方共和党，在1930年代经济大崩溃之后曾经受惠于民主党罗斯福新政，因此曾经长期是民主党的铁盘。但是1960年代民权运动使得少数族裔获得平等权利之后，这些南部白人日益惊恐不满。日益转向保守主义的共和党开始争取这些南部民主党人(Dixiecrats)[3]，这就是尼克松所说的共和党如何赢得竞选的南方战略(Southern Strategy)[4]。里根之后类似的狗哨子和煽动谎言层出不穷。

1988年，老布什竞选团大规模播放不实的竞选广告Willie Horton[5]污蔑民主党候选人杜卡基斯不爱国以及对罪犯软弱。

2000年，小布什竞选团在初选中散布谣言说麦凯恩有一个非婚私生非裔孩子[6]。

2004年，小布什的支持者散布谣言指控民主党候选人克里参加越战的获得的勋章纪录有假[7]，而事实是小布什靠其老爸的关系走后门在德克萨斯的国民卫队远离危险地服役。

川普从2011年就开始造谣指控奥巴马不是在美国出生，以此否定奥巴马两次当选总统的合法性。2016年8月10日NBC News报道[8]，41%的共和党支持者认为奥巴马不在美国出生，足见川普的狗哨子非常有效。面对舆论压力，川普在2016年9月16日被迫承认奥巴马是在美国出生[9]，这说明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造谣诬蔑。但是支持川普的选民听到了他们想听到的，根本不在乎真实虚假。难怪首先支持川普的是David Dude 等等KKK党和白人至上主义组织。

目前进行的2024大选中，川普又是大吹狗哨。例如在9月10日的电视辩论[10]中，川普再次重复了他在整个竞选过程中煽动性的反移民言论，散布了俄亥俄州春田市（Springfield）的海地移民绑架和吃掉宠物的谣言。俄亥俄州州长和春田市长[11]，都是共和党人，谴责了川普和万斯如此谎言。

国会立法：从“谦谦君子”到“政治角斗”

从19世纪初到二战之前，美国国会也曾经出现非常火爆的场面。但是在二战之后国会两党议员之间形成了类似英国议会的君子礼仪，互相尊重，讲究礼仪，遵守规则，尊重传统。例如在辩论的时候的开场白是称呼对方“来自伟大的某某州的尊敬的绅士(the right honorable gentleman from the great state of**)”，甚至“我亲爱的朋友(my dear friend)”。

1978年6月24日，35岁的金里奇(Newt Gingrich)竞选联邦众议员，对一群支持共和党的大学生发表演说[12]，“我们共和党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是，我们不鼓励你使用下三滥的手段，我们鼓励你要整洁，顺从，忠诚，虔诚，以及所有那些非常适合篝火晚会的童子军守则，但在政治上则是糟糕透了。” 金里奇继续说道，下一代共和党人不可以再做“谦谦君子”，必须学会进行不择手段的你死我活的权力之战 。

金里奇当选之后，果真将他的“你死我活”的政治角斗带入国会[13]。他不仅对民主党议员全面开火，而且对凡是他不喜欢的本党同僚也是毫不留情。他使用的词语包括，“病态，可怜虫，骗子，叛徒，激进，腐败，亲共产主义，非美国，专制暴虐”[14]等等。在国会大厅之上，对于金里奇来说，没有就事论事的听证辩论，只有肆无忌惮的人身攻击。在1984年5月15日金里奇成功地挑衅激怒了当时的众议院议长奥尼尔(Tip O’Neill)[15]，在当晚的电视新闻节目引起全国轰动。金里奇洋洋得意地对华盛顿邮报说“我现在全国闻名了。”他将每天在媒体曝光作为他政治角斗，抢夺权力的主要伎俩。

更重要的是，在金里奇之前，两党议员都认同一个不成文的传统的君子规则。研究国会的学者托马斯·曼(Thomas Mann)说，当时大多数国会议员成员仍然相信制宪者对国会的想法和设计，相信在立法过程中进行事实的讨论，严肃的审议，和诚意的妥协，他们视国会为一个圣神的机构，对国会怀有一种超越个人超越党派的尊重和忠诚。当时的两党议员之间有着广泛的私人友谊，一起乘车上下班(carpooling)，一起吃午饭，一起喝咖啡，晚上一起出席的社交活动，周末一起打高尔夫。但是所有这些，被金里奇带领他的一帮新生代共和党议员一步一步地毒化改变了。立法过程(legislation)逐渐变成了无休止的竞选和党争(permanent campaign, permanent war)，将国会沦为赤裸裸的政治角斗场，没有妥协的余地。

党派之争：从政治要挟到政府停摆

1994年中期选举中共和党获得大胜，金里奇在1995年1月上任众议院议长，以其为首的国会共和党以降低联邦赤字为名，在1996财政年度预算方案中对有关教育，环境，公共健康，老年医疗(Medicare)，社安保障(Social Security)等项目进行大幅度消减，威胁克林顿不签字就将联邦政府停摆。克林顿心想，里根-老布什的12年内每年都赤字高昂的时候你们一声不吭，导致前所未有的赤字和国债，而我主政两年就已经降低联邦赤字，我的预算也会继续降低赤字，GDP在复苏，就业在增长，失业率在下降。克林顿拒绝了金里奇的虚伪作秀和无理要挟。反复谈判未果，联邦政府因此从1995年11月至1996年1月被迫关门两次总共27天[16]。这是二战之后第一次因为党派之争而造成的实质性联邦政府停摆，根据白宫预算办公室事后的分析报告，这两次联邦政府被迫停摆导致14亿美元的额外开支[17]。联邦政府停摆对普通民众影响最大，社保老年退休金发不出去，国家公园关闭等等，这次事件之后，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克林顿的民意满意率大幅度上升到当选之后的最高点，使得克林顿在1996年顺利获得连任，共和党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十七年之后，仅仅控制众议院的共和党故伎重演，再次以消减联邦赤字为名，威胁奥巴马内阁和民主党控制的参议院，如果不取消或推迟实施奥巴马医疗改革法案（2010通过）的经费，就迫使联邦政府停摆，而且拒绝提高国债上限，这样会导致美国无法按时支付国债利息，导致国家信用等级下降。奥巴马和民主党参议院拒绝了共和党这个要求，因为看透了同样的虚伪把戏：小布什的八年里共和党给富有阶层减税，将克林顿留下的盈余反转为赤字，留下更巨大的国债，现在却又说控制联邦赤字和国债非常重要，要以取消经费的方式推翻Obamacare。反复谈判未果，联邦政府于是在2013年10月1日-17日被迫停摆[18]。根据标普估算，这次停摆使得美国总体经济损失了240亿美元[19]。CBS/纽约时报在停摆之前的民意调查显示，80%的公众不赞成以联邦政府停摆为要挟。CNN在联邦政府恢复之后的民意调查显示[20]，同样80%的公众认为政府停摆对国家不利，50%责怪共和党，33%责怪奥巴马。

在1995-1996之前，先后发生五次联邦政府停摆，都在半天到两天之内解决，是非实质性的。到目前为止，都是共和党控制的国会消减财政赤字名义强迫民主党的总统内阁大幅度消减与普通民众密切相关的联邦社会计划(social programs)，否则就迫使联邦政府停摆。

到了川普任期，因为共和党控制的国会两院拒绝了川普的无理要求57 亿美元修墙，川普拒绝签署本应在2018年9月30日之前通过的2019财年预算，导致联邦政府于 2018 年 12 月 22 日至 2019 年 1 月 25 日停摆35天，这是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政府停摆。国会预算办公室(CBO)估计，此次政府停摆给美国经济造成的损失至少为 110 亿美元，这还不包括难以量化的间接成本。关于这次政府停摆详情，请见笔者当时的时评《美国联邦政府停摆的来龙去脉》[21]。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民意调查发现，71% 的美国人认为边境墙“不值得关门”，华盛顿邮报/美国广播公司新闻民意调查发现，53% 的美国人将政府关门归咎于川普和共和党，而 34% 的人将责任归咎于民主党，10% 的人将责任归咎于双方。迫于舆论压力，2019 年 2 月 15 日，川普宣布国家紧急状态绕过国会，然后挪用资金修建隔离墙。

二战之后，从艾森豪威尔到小布什，六位共和党总统一共36年主政之中，其中24年民主党控制了国会两院，另外4年民主党控制众议院，但是民主党从来没有以停摆联邦政府来要挟共和党[22]总统接受单方面的联邦预算要求。

一党私利：从完全封杀到少数统治

国会就是议政讨论辩论投票的场所，但是共和党已经多次采用封杀伎俩，阻止重要法案的获得正常的立法程序。

例如奥巴马2012年竞选连任获胜之后，推动一个类似里根的1986年移民改革法案。参议院的八位参议员（四位民主党，四位共和党）一起协商起草了全面的移民改革议案(S744)，于2013年6月27日参议院表决以68赞成32反对而顺利通过。但是到了共和党把持的众议院，被共和党的议长John Boehner一直压着，根本就不安排听证辩论和投票表决, 因为他知道拿出来表决就会获得两党多数支持通过，奥巴马就会签署成为法律。政治权术取代了妥协合作。

十一年后，类似封杀再次发生。参议院一个三人小组（民主党Chris Murphy，共和党James Lankford和独立派Kyrsten Sinema）在2023年底开始起草《2024边境法案》，以解决穿越美墨边境创纪录数量的非法过境问题。该法案公布之后，立刻获得广泛支持，包括：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23]及其党团领导成员，拜登总统和参议院民主党领袖舒默[24]，代表超过 18,000 名特工的联邦边境巡逻工会[25]（2020大选支持川普），代表人口三万以上超过1400个市长的美国市长协会[26]，美国商会[27]，自由派的《华盛顿邮报》和保守派的《华尔街日报》等等。但是，川普看到这个两党共识法案一旦获得通过，边境问题得到解决，他就不能再以此问题来忽悠选民，于是他对共和党政客们施加压力予以反对。 川普在竞选集会上公开说[28]，如果两党边境安全协议失败，他来承担责任。如此，原来支持该法案的共和党参议员们来个180度反转，封杀该法案。参与三人谈判之一的独立派参议员西内马在参议院演讲指出[29]，“在我们发布该法案后不到 24 小时，我的共和党同事就改变了主意，事实证明，他们只想空谈，不采取行动。事实证明，对于他们而言边境安全实际上并不对我们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这只是选举的一个话题。”

2023 年 9 月，共和党众议院议长麦卡锡[30]依靠民主党帮助通过了一项两党支持的预算持续决议，以避免政府关门。共和党众议员马特·盖茨等麻嘎(MAGA)极右翼分子因此提出撤职动议，麦卡锡于 10 月 3 日被投票罢免议长一职，成为第一位在立法会议期间被免职的议长。

共和党：从攻击对手到自相残杀

以上历史回顾可以看到一个越来越疯狂的极端化过程，（1）在竞选中共和党大吹狗哨忽悠选民，散布谎言污蔑对手，（2）在国会，共和党动辄以政府停摆来要挟主政的民主党总统，（3）在白宫，川普面对国会两党的反对则更是创下历史最长的政府停摆，（4）麻嘎极右议员则更是将通过两党共识的预算以避免政府停摆的本党众议院议长赶下台。更严重的是，拒绝川普的2020大选舞弊阴谋论的许多共和党籍的国会议员、州长，州务卿都是受到了川普及其麻嘎分子的政治报复甚至人身威胁。

而且，不论是在掌控国会还是在主政白宫，共和党在正常民主议会程序不能通过他们的政治诉求的时候，动辄就以关闭政府来要挟，对获得广泛支持的议案则采用完全封杀。而民主党认为任何分歧都应该通过正常的议会民主程序解决，保证联邦政府各个部门的正常运作关系到国家安全、经济繁荣和社会治安，所以从来不会想到以政府关闭来要挟达到党派诉求，更不会想到拿数十万联邦政府员工和他们家庭的生计作为政治筹码。

两党为什么有如此巨大区别?笔者认为这与两党对政府角色定位的根本分歧有关：政府到底是（1）林肯所说的全体民众“民治，民享和为民”服务机构，还是（2）党派利益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政治角斗场？

自从里根的名言，“政府不是问题的答案，而是问题的所在[31]”之后，共和党及其保守派人士就对政府抱有一种近乎于敌视的态度。如果联邦政府关门停摆，负责检测空气水源的环保署EPA，负责检测食品安全的食品药物署FDA，负责检查飞机场和航班安全的TSA，负责追查偷税漏税的国税局IRS，负责调查公权谋私黑帮犯罪的联邦调查局FBI，等等，这些政府机构的工作都会受到严重影响。而这样的结果，对哪些社会集团和阶层人士会有好处呢？而这些社会集团和阶层人士在每次大选中又是给哪一个政党巨额政治献金呢？政府关闭的最终受害者，除了被迫停工的联邦政府员工及其家庭以外，是否还包括绝大部分的普通民众呢？

事实为据，诚信为本

历史上许多总统，包括从里根到奥巴马，都曾经有说过不真实的言论。但是，这些总统说谎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而且在被新闻媒体曝光证明是不真实的之后，就（1）不会再去重复，（2）还会公开道歉。最著名的莫过于克林顿最终不得不通过现场实播向全国公众道歉，向其家人道歉。

但是2016大选以来，我们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谎言时代。根据英国《独立报》2021年1月21日报道，川普在任四年期间发表不真实言论超过三万次[32]，平均每天差不多21次。

更重要的是，其他总统面对新闻媒体的揭露曝光，都不会将新闻媒体说成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北韩金朝，等等独裁者的行为。

归根到底，事实为据，诚信为本，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政党，每一届政府都应该坚持的底线吗？小布什和川普的减税，普通中产或许得到几百甚至数千美元的退税，但是前文所述，富豪阶层获得的减税是数十万甚至百万美元，而且后来的金融危机、经济崩溃、瘟疫失控的严重后果，最后还是由我们普通大众承担。

本系列前文回顾的两党主政纪录和多次历史轮回证明，作为普通民众，让缺乏诚信操守，毫无良知底线的政党政客来执政，必有后患，只是迟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