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丨隐形的翅膀 专访巴黎残奥会游泳运动员郭金城、蒋裕燕
2024年9月8日，巴黎残奥会落下帷幕。中国体育代表团取得94金共220枚奖牌，连续六届残奥会位列金牌榜、奖牌榜双第一。其中游泳代表队表现出色。23岁的郭金城收获四金两银，四次打破世界纪录；20岁的蒋裕燕则狂揽7金，成为中国体育代表团获得金牌最多的运动员。
记者：她被网友亲切地称为“折翼飞鱼”，你被网友亲切地称为“无臂飞鱼”，两条飞鱼在我的眼前。你知道裕燕得了七块金牌的时候，你心里怎么看这个小姑娘。
郭金城：很佩服的，我们队里没有不说她厉害的。
记者：那大家私底下怎么夸她的？
郭金城：都是大姐大的。
蒋裕燕：因为大家都可以说是同行。大家可能更能知道彼此之间的辛苦和不容易，也知道一枚金牌有多么宝贵，所以大家能这么肯定我，我也觉得很开心，很荣幸。
记者：你知道金城在队里，队友都怎么称呼他吗？
蒋裕燕：大佬，大哥，能被他肯定也是我的荣幸。
郭金城和蒋裕燕，一个来自河北，一个来自浙江，在本届残奥会上，他们共同参与的两个接力项目均以打破世界纪录的成绩将金牌收入囊中。
和颁奖仪式上的欢乐相比，接力比赛的过程并不轻松。在男女4×50米混合泳接力20分项目决赛中，中国队前三棒被美国队压制，郭金城最后一棒，火力全开，逆转夺冠。事后，队员们才知道，那块金牌是中国体育代表团在夏季残奥会上的第600块金牌。
蒋裕燕：这次在巴黎残奥会的赛场上，听国歌奏响的时候，我超级大声地唱国歌。
记者：金城，你听见裕燕唱歌的声音了吗？
郭金城：听得见，就她的音量最大。
蒋裕燕：三年前我还有点内向，有点内敛，这次我一定要大声唱出来，我觉得每一次唱国歌的机会都特别珍贵。
和蒋裕燕相比，本届残奥会是郭金城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他报了9个参赛项目，包括7个个人项目和2个混合项目。在50米自由泳S5级决赛中，他依靠高频率摆腿前进，一路领先，以29秒33的绝对优势夺得金牌，刷新了由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
由于没有双臂，郭金城完成比赛的动作是用头撞向池壁的计时器。这一幕，常常让观看电视和视频的观众感到心疼。
郭金城：计时板中间是有一些缓冲垫的，撞进去的话它会把你往回推，会有感觉，但是不会很痛。
记者：挺心疼你的。
郭金城：其实还好，因为走上这个职业的话，这些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可能唯一一次感觉到疼就是撞歪了。
记者：还得瞄准？
郭金城：对，它只有中间那一块是有这个东西的。
赛场上，郭金城是个独特的存在，他不戴泳镜，不戴泳帽，也不穿竞速泳裤。每次比赛时，他都会剃个光头，希望减少游泳时的阻力。
在巴黎残奥会上，23岁的郭金城四次打破世界纪录，完成了自我超越。他6岁时，因不慎触电，失去双臂。12岁时，他被选入河北省残疾人游泳队。游泳，是命运为他开的一扇窗。
记者：开始学游泳的那一刻你就爱水吗，就喜欢游泳吗？
郭金城：挺喜欢的，因为我个人比较怕热，爱出汗，我喜欢那种在水里很凉爽的感觉。
因为没有双臂，郭金城最初是用下巴抵住漂流板练习，核心力量的训练成为保持水下平衡的关键。
日常训练中，郭金城每天最多要游一万多米。常年的高强度训练让他满身伤痛，肌肉拉伤、大脑缺氧、心律不齐，严重时甚至还需要动手术。但即便如此，每天完成教练的训练计划后，他还会自我加压，再冲刺几个来回。
2018年，17岁的郭金城在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中斩获三银一铜，第二年又在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收获两银一铜。除了金牌，他还有一个目标，他的主项是50米自由泳，在游泳界，50米自由泳要想游进30秒以内，对于他这类S5级别的残疾人选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想要挑战这个极限。
郭金城：我一直把这当成一个目标，希望退役之前，能游进三十秒以内。到2021年全运会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有点放弃了。训练的时候我其实都不想下水，站在上面要等很久，说服自己去下水。因为不管怎么样都很难游进去，感觉真的有东西在挡着前进之路。
记者：离它最近的时候是多少秒？
郭金城：可能是三十秒三左右。
记者：就是这0.3秒，没法突破。
郭金城：真的很难再往前走一点。
怎样冲进30秒大关？郭金城反复观看优秀运动员的游泳视频，观察他们的腿部动作。后来，他发现为了游得更快，有人频繁换气，有人却是换气越少身体越稳，而他属于后者。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练习憋气，从换三次气减少到只换一次。
2023年8月，世界残疾人游泳锦标赛在英国曼彻斯特举行，郭金城终于迎来爆发，将4金1银1铜收入囊中。在S5级50米自由泳决赛中，郭金城首次游进30秒，以29秒78的成绩打破世界纪录，一战成名。
郭金城：其实能游出那个成绩，我心里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现在想，那次比赛其实给了我挺足的信心。
记者：其实人最重要的力量来自自己。
郭金城：对于运动员来说，没有自信的话，比赛的时候也会有点畏首畏尾。我以前见到比我快的，我就会怵他，可能赢过他一次之后就不会再有那种想法了。
几个月后，郭金城在杭州亚残运会上勇夺3金3银，并打破1项亚洲纪录和3项亚残运会纪录，被网友们称为“无臂飞鱼”。
在一次次拼尽全力的比赛中，奖牌见证了郭金城的成长。2024年，他被授予“中国青年五四奖章”。
蒋裕燕：小时候真的很喜欢游泳，每天不去游感觉浑身不得劲。在陆地上的时候我需要靠假肢行走，在水中的时候我就可以抛开一切的束缚，自由自在。我觉得水是一种让我很放松的东西，因为可以听水滑过耳朵的声音，有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的感觉。
4岁时的一场车祸，让蒋裕燕失去了右臂和右腿。母亲因此全职在家，陪伴她的成长。
成长发育的过程中，让蒋裕燕害怕的经历，是截肢处的骨头会顶着皮肤长出来，疼痛难忍，不得不进行手术。
蒋裕燕：因为成长的速度比较快，骨头在生长，肌肉和皮肤组织没有生长，所以骨头会顶出皮肤，就需要去做手术，不然就会感染。
记者：做手术你指的是什么样的手术？
蒋裕燕：就是锯骨的手术。把长出来的骨头锯掉，从七岁到十二岁这五年，每年都要去，因为生长得实在太快了。
记者：每一年都要做一次锯骨头的手术，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
蒋裕燕：那时候其实还蛮怕的，走上手术台的时候都会怕，就是不想做手术，因为很痛。
8岁时，蒋裕燕被母亲送去学游泳。由于侧边平衡不好掌握，蒋裕燕多次呛水，怎么也学不会。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得会游泳。
找到了在水中掌控身体的能力后，蒋裕燕只用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健全人三个月的课程。2017年，她从家乡绍兴来到浙江省队集训，备战当年的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
蒋裕燕：在队里训练的时候很多队友，各种男生女生，不同的残疾类型都在一起训练。有一些我知道的，可能残疾程度比较重的会减少一些训练量。但是我们教练从来没有给我减少训练量，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会不服，我们教练说你有这个能力，你就要练这个，我说好，那我有能力，我练，游不到那个成绩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会自己跟自己较劲。
凭借天赋与努力，东京残奥会上，不满17岁的蒋裕燕收获2金1银1铜，但在短距离自由泳项目上，她却接连失利，50米自由泳S6级决赛仅列第四，无缘领奖台。备战巴黎残奥会期间，她有意识地从中长距离项目，往短距离、需要爆发力的项目转变。巴黎残奥会上，蒋裕燕报了9个项目，夺下7枚金牌，打破两项世界纪录和3项残奥会纪录，创下个人最好战绩，这其中包括50米自由泳S6级的金牌。
蒋裕燕：最后触边拿下这枚金牌的时候，真的就释放了，也比三年前更外向了，我已经开始用力地拍打水面，去表达我这一刻的激动。当我站在领奖台上唱国歌的时候，我就是控制不住，眼前有一些模糊。
记者：是什么让你眼前模糊了呢？
蒋裕燕：回顾了这三年，原来我这三年已经成长了那么多，原来我已经可以站在最高的地方。
记者：因为这块奖牌是你献给成长中的自己的。
蒋裕燕：证明可能蒋裕燕已经不是三年前的蒋裕燕了。
记者：所以当所有人都在问蒋裕燕到底做对了什么，才获得了今天的成就，你觉得呢，你做对了什么？
蒋裕燕：可能就是没有马虎每一天的训练，每天都是起床、吃饭，来到游泳馆然后游泳，再回去吃饭、睡觉，然后再来游泳馆，还不是一天两天，是十三年。平时低头走路的时候，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东西，当我真正站到这个赛场上，聚光灯打在身上的时候，看到了，就觉得那一刻好像都能感觉自己在发光。
巴黎残奥会闭幕式，蒋裕燕成为中国体育代表团旗手之一。谈及过往，蒋裕燕说，她的词典里没有“传奇”，只有“向前看，朝前走”。
记者：你会不会介意别人用心疼的眼光来看待你？
蒋裕燕：不会，其实大部分人都还是会心疼，或者说觉得真可惜。我听到太多这样的词汇。
记者：怎么说的？
蒋裕燕：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明明可能会有很美好的人生，可惜意外出了车祸，但我觉得一点都不可惜，因为我始终相信好的坏的都是人生。
记者：你选择的游泳，恰恰是你必须让所有人看到你真实样子的一个运动项目。
蒋裕燕：我打心里觉得这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没有什么好去掩盖它的，不管是好的坏的，这都是我。既然车祸让我失去了右臂和右腿，但是也让我在泳池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我觉得这些都是有意义的。
记者：其实也是无差别的人生，无差别的美好和精彩。
蒋裕燕：对。可能发的光不一样，但都是在发光。
制片人丨刘斌 王惠东记者丨王宁策划丨孟克 张宏飞 陈朋编导丨丁芳摄像丨王扬 王忠仁 高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