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问题，绊住了哈里斯？

◆2023年9月20日，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伊格尔帕斯，移民队伍试图穿过铁丝网。

文丨么思齐 嘉沐

编辑丨漆菲

刚刚落幕的美国总统候选人首场电视辩论中，前总统特朗普一句“那些移民正在吃狗、吃猫”，将美国俄亥俄州斯普林菲尔德市推到风口浪尖。

近几天来，有关移民在斯普林菲尔德市“杀害宠物和儿童”的虚假传闻不断涌现。当地出现不少“反移民”恐吓信，并于9月12日和13日连接出现炸弹威胁，导致部分学校和市政建筑临时关闭。美国总统拜登为此在一份声明中指责特朗普针对海地移民的言论是“完全错误的”，并称“他（特朗普）必须停止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足以说明，美国人对于边境安全和非法移民问题有多么在意。雷德菲尔德和威尔顿战略公司发布的最新民调显示，本届美国大选，移民问题（11%）成为仅次于经济问题（38%）和堕胎问题（16%）的第三大核心议题。受访选民中，53%的人认为移民问题在决定他们的投票时“极其重要”，22%的人认为“中等重要”，只有6%的人认为“不重要”。

◆8月27日，雷德菲尔德和威尔顿战略公司发布民调，调查移民问题对于选民投票的影响。

移民政策一直是拜登政府的政策弱点，屡屡被特朗普和共和党攻击。进入大选冲刺阶段，民主党候选人哈里斯必须直面这一问题。她又当如何避免被移民问题拖后腿？

◆2023年，美国海关边境保护局统计了1980年以来每年边境非法移民的数量。

拜登移民政策大转弯

经过三年半执政，拜登政府的移民政策发生了180度大转弯。

2021年1月20日，拜登上任第一天就签署了一项行政令，让美国移民执法机构暂停驱逐非法移民出境，为期100天。同年6月，美国国土安全部正式终止该政策。拜登大力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在后续采取的数百项以移民为重点的行动中，有数十项旨在扭转或废除前任特朗普的政策。

◆与拜登上任时相比，拜登政府的移民政策现在发生180度大转弯。

然而，现实的教训无比惨痛，美国多个城市被非法移民“击溃”。比如，新墨西哥州一所高中几乎每月都因移民的涌入而不得不封校；得克萨斯州的居民一觉醒来会发现移民睡在自家车库里，当地一个原本只能容纳1000位移民的帐篷设施，硬挤进了6000人。

就在2023年12月，美国边境官员突然关闭了从墨西哥开往得克萨斯州鹰关边境的货运列车大桥，原因是列车长收受贿赂，在穿越墨西哥时故意放慢车速，让数千名非法移民上车越境。

敞开大门导致涌进美国的非法移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据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不完全统计，自拜登上台以来，已有约1000万非法移民涌入，联邦政府针对非法移民的总支出高达728亿美元，州和地方的总支出超过1156亿美元，纳税人平均每年要为每个非法移民负担8776美元。

仅在2023财年，美国南部边境就涌入近250万名移民，当年12月逮捕的非法移民创下有记录以来的最高值——24.9万人，比上年同期增加了13%。这给边境基础设施和工作人员带来巨大压力，也让接收移民的城市不堪重负，甚至令全美陷入“红蓝对立”。

自2021年以来，得克萨斯州州长、共和党人格雷格·阿博特（Greg Abbott）持续推进“孤星行动”，包括在美墨边境建造边境墙、设置带刺铁丝网、授权该州执法人员逮捕非法移民等。

2022年4月，阿博特扬言，要将非法移民“送到拜登面前”，并开始向民主党主政的城市运送移民。佛罗里达州州长、共和党人罗恩·德桑蒂斯（Ron DeSantis）干脆派了一架飞机，将移民送至自由派精英喜欢的度假胜地——马萨诸塞州的维尼亚德。载满移民的巴士更是源源不断开进纽约，纽约市长埃里克·亚当斯（Eric Adams）表示，如果联邦政府再不采取措施收紧边境移民，移民将会“摧毁”纽约市。

◆2023年，格雷格·阿博特签署了三项与边境相关的法案，其中一项将非法越过得克萨斯州-墨西哥边境定为犯罪。

自2023年夏季起，至少14个共和党控制的红州已派兵或提供物资支援“孤星行动”。到了今年年初，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应拜登政府要求对得克萨斯州边境问题作出裁决，允许联邦执法机构边境巡逻队进入被得克萨斯州国民警卫队控制的边境地区，并拆除部分铁丝网。为此，25名共和党籍州长联署支持阿博特对抗拜登政府。不少媒体称，边境危机导致美国“内战”风险加剧。

而在2月13日，众议院共和党人投票弹劾国土安全部长亚历杭德罗·马约卡斯（Alejandro Mayorkas），称他应该对过去一年越过美墨边境非法移民创纪录的涌入负责。最终投票结果是214比213，以一票之差未能通过弹劾。

随着大选临近，当移民问题威胁到民主党连任的希望，拜登不得不踩下刹车。今年6月4日，拜登签署了一项新的移民行政命令，规定如果七天平均非法移民数量达到2500人，将停止受理美墨边境的庇护申请并自动拒绝非法移民入境；当这一数值降至1500人以下，庇护申请将于两周后恢复受理。

该行政命令依据的是《移民和国籍法》第212（f）条中概述的行政权力，该法律赋予总统“暂停”外国人入境的权力，如果他们的抵达被认为“对国家利益有害”，就可以阻止他们进入美国。

特朗普政府也曾使用过同样的规定，禁止来自几个以穆斯林为主国家的移民和旅客，并禁止非法入境美国的移民获得庇护，从而引发种族主义指控。

路透社称，很难达到边境重新开放的1500人以下门槛。上一次这一数值降至1500人还是在2020年7月，当时正值新冠疫情蔓延。美国国土安全部官员表示，新的限制措施不适用于无人陪伴儿童、面临重大医疗或安全威胁者，以及人口贩运受害者等。

在外界看来，这是几十年来民主党政府实施过的最极端的移民政策。不少批评人士称，拜登正在采用特朗普执政时期的策略，来中止受理庇护申请。共和党人批评该政策只是拜登在“大选年的噱头”。不少民主党人也对拜登此举感到不满，称该政策有违民主党选民的人道主义理念。

伊利诺伊州众议员拉米雷斯认为，不管拜登采取何种措施，共和党都会否定它。“因此，为了让那些憎恨非法移民的人闭嘴，而置我们自己的价值观于不顾，我认为这不是一种能帮助我们赢得11月大选的策略。”

但效果立竿见影——国土安全部8月的最新数据显示，自6月以来，寻求美国避难的人数下降了50%。边境沿线的许多移民聚集地区都已恢复平静。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跨境研究学院院长兼教授伊拉塞马·科罗纳多（Irasema Coronado）向《凤凰周刊》评价说，“拜登的行政令确实让寻求庇护的人数下降，但这并不意味着移民问题就得到了有效解决。因为这期间非法入境或签证过期非法滞留的具体人数还无法落实。目前美国有1100万非法移民，除非他们有获得合法永久居留权的途径，否则移民问题不会得到解决。”

接下来，拜登或将颁布更为严苛的政策。来自国土安全部的一名知情官员9月4日透露，下一步的要求是“七天平均非法移民数量维持在1500人并保持28天，禁令才会解除。”此外，无人陪伴儿童也将被计入其中，此前该群体被排除在外。

◆9月4日，美国国土安全部知情官员透露，下一步将把无人陪伴的非法移民儿童算入被捕人员数字内。

即便如此，美国选民对移民的恐惧仍在蔓延。

雷德菲尔德和威尔顿战略公司8月27日公布的民调指出，高达61%的美国选民认为政府无法控制其边境，这些选民中，60%的人认为拜登对这种情况负有“重大责任”。值得关注的是，在共和党潜在选民中，93%的人认为政府无法控制其边境，并认为哈里斯对这一情况负有“重大或相当大的责任”；即便在民主党潜在选民中，依然有46%的人持这一看法。

哈里斯任内做法受质疑

对哈里斯来说，移民政策她再熟悉不过。

2021年3月，刚就职副总统的哈里斯受拜登指派，负责处理美墨边境的非法移民问题。同年7月，由哈里斯主要负责的《美国应对中美洲移民根本原因战略》发布，列出了所谓“经济、腐败、人权、犯罪、性别暴力”五大领域问题。哈里斯希望找到人们拼命涌入美国的根源，从根本上解决矛盾。

为此，美国与中美洲北部三角国家——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和萨尔瓦多开展合作，试图通过改善当地生活条件，降低移民因贫困、帮派暴力和腐败等原因离开本国的可能性。哈里斯所做的努力包括向这些国家的人派发新冠疫苗、建立反走私工作组，以及向该地区投资40亿美元作为援助等。

2021年5月，哈里斯在白宫会见了十几位美国企业的首席执行官，鼓励他们对该地区进行投资，并通过将海外业务迁至离美国更近的地方来创造就业，改善供应链。

哈里斯为此组建了“中美洲伙伴关系”组织，该组织充当了企业和美国政府之间的联络人。“中美洲伙伴关系”首席执行官乔纳森·范蒂尼·波特（Nathan Fantini Porter）当时介绍，至少有50家美国企业参与其中，总投资额超过52亿美元，为该地区创造了7万多个就业机会。

◆2021年，哈里斯组建了“中美洲伙伴关系”组织，该组织充当了企业和美国政府之间的联络人。

然而，想从根本上解决移民问题，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铺路，这些国家的顽苛弊病也难以轻易扭转——大部分国家依然为帮派和腐败缠身的领导人所控制。随着非法移民人数呈现井喷式爆发，外界开始指责：为什么哈里斯和政府没有更加专注于解决短期现状？

◆2021年，特朗普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集会上发言。

特朗普和共和党也抓住了这一弱点。在得知哈里斯成为自己的对手后，特朗普第一时间宣称，“她（哈里斯）是边境沙皇，但从未去过边境。”他还在7月中旬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说：“这个非常愚蠢的政府采取了93项措施向全世界开放我们的边境，整个世界（的非法移民）都在涌入我们的国家。他们来自监狱、精神病院和疯人院。”

的确，在担任副总统的三年多时间内，哈里斯只访问过中美洲2次。相比之下，拜登担任副总统的第二任期（2013年-2016年）也处理过类似工作，但他当时访问过拉丁美洲14次。

拜登的前幕僚长罗纳德·克莱恩（Ronald Klain）告诉美国《大西洋月刊》，哈里斯似乎对这一任务并不兴奋，即通过鼓励经济发展、民主和法治来解决萨尔瓦多、危地马拉和洪都拉斯等国的移民问题。

不过，责任也不全在哈里斯身上。从任命之初，白宫对哈里斯的角色界定就不够清晰，新闻报道称哈里斯是“移民事务负责人”，可事实上，哈里斯的任务是“监督政府整体应对移民问题的方法”，具体的边境管控属于国土安全部长马约卡斯的职责范围。

美国两党政策中心移民和跨境政策负责人特蕾莎·卡迪纳尔·布朗（Theresa Cardinal Brown）为哈里斯辩护称，正如拜登所说，哈里斯的职责是会见政府官员和私营部门的合作伙伴，解决这些移民国家长期存在的贫困、暴力和经济机会匮乏等问题，“哈里斯的重点在于外交和发展，而不是处理边境危机”。

眼下，哈里斯需要拿出一套更让选民满意的移民政策纲领，但截至目前，她迟迟没有公布细节，只有若干表态。

8月29日，哈里斯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表达了对美墨边境移民问题的强硬立场。她表示自己能够掌控这些问题，会再次推动全面的边境立法，将采取更严格的执法来禁止非法越境。她扬言，“我们必须遵守和执行针对非法越境者的现有法律，他们需要承担相应后果。”

自启动竞选以来，哈里斯一直将自己塑造成一位致力于打击帮派成员的前检察官、起诉人口贩子的前检察长，以及渴望签署最严厉边境限制法案的总统候选人。她在近期的一则电视广告中宣称，若当选总统，她将雇用数千名边境特工，打击芬太尼走私和人口贩运。她还说，“特朗普不想解决边境问题，他大谈边境安全，却不付诸行动。”

该法案于今年2月在参议院提出，它囊括价值1183亿美元的资金支持，包括600亿美元的援乌资金、141亿美元的援以资金以及202亿美元的边境安全资金。该法案还将赋予总统权力，如果过境人数增加过多，可暂停处置寻求庇护者，与此同时，将继续增加合法移民进入美国。

◆哈里斯曾表达对美墨边境移民问题的强硬立场，表示将再次推动全面的边境立法，使非法越境者“承担相应的后果”。

但在特朗普的阻挠下，国会参议院5月23日以43票赞成、50票反对的投票结果否决了两党边境安全法案，这是该法案近几个月第二次在参议院受阻。

8月22日晚，哈里斯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接受提名时深情回忆作为留学生来到美国的父母，并称：“我们可以不辜负作为移民国家的骄傲传统，改革我们破碎的移民体系。我们可以创造一条获得公民身份的途径，并保护我们的边境。”她也许诺，一旦当选，将“收回被他（特朗普）废掉的两党边境安全法案，并把它签署为法律”。

美国法律学者、律师张军向《凤凰周刊》指出，该方案原本在两党人士的共同推动下几乎要签署成功，但还是因为特朗普的反对功亏一篑。“这是因为特朗普认为，签署法案会增加民主党的选举优势”。

“现在两党都支持限制移民以及推动综合的移民法案，但有一个核心区别，共和党的先决条件是美国的边境首先要得到管控，如若不行，任何移民合法化改革都免谈。”张军解释说，“相比之下，民主党更注重平衡，考虑人道主义，他们认为这些移民拼命逃离中南美洲这些国家是在逃离当地政府的压迫，或者来自贩毒、帮派组织等带来的伤害。在这一点上两党的分歧很大。”

张军指出，“选举前形成任何移民立法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因为倘若特朗普当选，拜登任内签署的移民行政命令恐怕会被第一时间撤销。”

伊拉塞马长期研究美墨边境的人权问题，她告诉《凤凰周刊》，自己更支持民主党保留合法移民渠道的主张。“美国需要海外劳工，可通过增加工作签证数量来解决这个问题，让人们能够临时赴美务工后再回国，之后还可以再次赴美。”

在她看来，通过军事化管理来限制移民并非一个好主意，政府可以加大投资智能技术来管理合法移民的入境，避免排队等候时间过长。“对于那些身处美国的非法移民，也需要为他们的合法居留提供途径。”

民主党传统或被抛弃？

值得指出的是，拜登执政期间，来自中美洲三国的移民数量整体下降了35%，2023年只有447270人，低于特朗普2019年执政期间的数字。

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受到国际冲突加剧、新冠疫情以及欧洲拒绝接纳更多移民等因素影响，来自其他国家的移民数量开始增加。2019年传统地区的非法越境者占到所有移民的71%，到2024年上半年已降至23%，来自中国、委内瑞拉等其他非传统国家的人数则有所增加。

因此，美国下一届政府面临的挑战是，需要制定政策来应对更为复杂的移民结构。

英国《经济学人》指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拜登执政期间，来自墨西哥和北三角地区的移民已经不再占据多数，南部边境成为全球的十字路口，来自厄瓜多尔、中国、印度和土耳其的移民都在碰运气。促进当地经济发展从来都不是短期内减少移民的办法，美国更不可能为整个世界制定所谓‘根源’战略。”

与此同时，哈里斯身为移民后裔的身份也具有两面性，这一标签带给她竞选优势，但在移民政策上则存在矛盾性。

移民权益组织“Poder Latinx”的执行董事亚迪拉·桑切斯（Yadira Sanchez）称，两党在谈论移民问题时存在明显差异。“共和党支持大规模驱逐移民，在边境危机中传播仇外情绪；民主党则将其候选人描述为移民的女儿，她尊重该国的移民历史，同时希望打击跨国帮派。”

“但对于移民倡导者和移民来说，民主党给出的替代方案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桑切斯称，“作为一个移民权益组织，我们没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我们希望为那些寻求庇护、在本国经历动荡、寻求安全的人们提供公平、公正、有尊严、人道的庇护程序。”

◆2023年9月20日，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伊格尔帕斯，移民排队进入美国边境巡逻队的处理中心。

桑切斯指出，虽然哈里斯承诺上台后将签署两党边境安全法案，但该法案存在一个问题，即缺乏为“民主党传统上倡导的人道主义、对移民开放以及取消特朗普时代的限制性政策”提供更好的解决思路，这或许会得罪一部分党内自由派。

与此同时，民主党如今的行动呈现出“特朗普化”，聚焦在阻止边境移民、限制庇护和资助更多边境巡逻上，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吸引战场州的温和派、摇摆派和独立选民，但也从侧面印证了特朗普的策略是对的。

哈里斯对此辩解说，自己没有完全抛弃民主党的传统。“作为一个移民国家，我们不能辜负我们引以为豪的传统，我们需要改革支离破碎的移民制度，我们可以创造一条获得公民身份的途径——并保护我们的边境。”

◆9月10日，哈里斯与特朗普展开辩论，其中提及移民问题，哈里斯能否利用她的移民计划来赢得选票还有待观察。

一些活动人士将上述立场描述为一种“兼顾和平衡”的处理方式，即通过改革庇护申请制度，为在美国居住较长时间的无证移民提供入籍途径，并在不妖魔化移民的情况下恢复南部边境的秩序。

“美国需要能够真正对其做出贡献的人，既包括高科技领域，也需要园丁、管道工、建筑工人等。”张军解释说，美国工人短缺是现实，因此对于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管控的政策是全然不同的。“非法移民没有签证，没有指纹记录和生物指标，背景也难以管控。”

伊拉塞马指出，“美墨边境当前的最大挑战是，许多城市都受到了移民的冲击。这些移民没有地方住，需要食物和住所，以靠近墨西哥的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为例，他们想要在教堂和会议中心安置这些移民，却没有足够的资源来执行计划。”

可以肯定的是，大选尘埃落定前，哈里斯将持续面对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