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切斯连任后首次访华前的周全准备与中欧关系新脉络

作者 | 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张禄博（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特约副研究员）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于9月11日结束了对中国正式访问，期间签署了八项协议，行程紧凑、成果丰硕。在中欧关系局势愈发紧张之时，相桑切斯连续两年访华，充分反映了对双边关系的重视。更值得注意的是，反制措施实行后，西班牙首相之所以能够快速做出反应、确定访华日程，实则得益于整个政治团队长期的周全准备工作。

中美贸易争端以来，西班牙政界、学界开始探讨中国崛起和中美博弈对自身及欧洲所处地缘政治的影响。在全球治理体系日益离散化的背景下，西班牙作为中等强国，必须本着务实的态度，加强与中国的合作，同时也必须应对欧盟委员会及部分成员国的政治压力。西班牙通过智库发声构建理论支持，努力消除在欧盟内坚持对华战略自主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并寻求统一战线、提升影响力，以争取更多的战略自主权，整个团队在消除联盟内后顾之忧和赢得国内普遍支持方面所做的贡献不可忽视。这种策略不仅为西班牙自身争取了更大的政策空间，也为其他持相似立场的欧盟成员国提供了借鉴。

通过智库力量构建理论支持

不久前，西班牙智库埃尔卡诺皇家研究所在其官网发布了欧洲中国事务智库联盟（ETNC）的报告，其中展示了西班牙就欧盟对华“去风险”战略议题所持立场。阐述了西班牙在与中国双边关系中的自身利益关切，认为有必要明确区分“脱钩”与“去风险”的定义，强调了反对“零和博弈”、避免保护主义政策，且对中国和美国均持开放性战略自主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与去年充满矛盾的匆忙表态有所不同，此次报告中，西班牙智库一改故辙，不再与欧盟官方文件对华定位保持论调一致，而是选择再定义“去风险”，明确了从自身角度对此轮博弈中的“风险”的认识，即：如果对抗性竞争持续升级，西班牙作为欧盟成员国在不得不与盟友保持一致性时，可能产生的风险。同时强调了诸如5G等对抗是由来自美国和欧盟委员会的压力所推动的，也突出了欧盟数字市场的“美国风险”，从理论层面挑战欧盟对华“去风险”的合理性。

近年西班牙智库和学术前沿分批次、跨领域的分析构成了思想观点矩阵，聚焦于同中国的关系依存与合作课题。例如，前总统内阁分析和研究部主任、外交部长顾问安德烈斯·奥尔特加(Andrés Ortega Klein)指出，中国已成为领先的技术强国，西班牙和欧盟与中国的技术合作有望实现互补和互惠，欧盟现有框架限制了合作进程；西班牙国家前景与战略办公室2023年度报告提出，中国在基础设施与经济发展方面仍是重要伙伴，中欧关系保持稳定与互通符合世界利益；奥特罗(Miguel Otero Iglesias)等影响力学者虽然仍在旧话语体系中探讨中国议题，但坚定认为遏制中国的做法会使得两败俱伤。以及认为欧盟政策的制定不应针对某个国家；年轻一代学者中，虽然普遍认同欧盟对华依赖的确愈加明显，但同时开始认识到在缺乏实证研究或定量分析的情况下，只讨论可能性的做法并不恰当。

对华“去风险”本是“去中国化”的替代性措辞，很大程度上是对欧盟成员在外交政策上的协调与一致性的“忠诚度考验”，西班牙在此项议题中的态度关乎其在欧盟和北约等组织中的影响力。此次直面争议，通过智库力量构建理论支持，与欧盟委员会拉开距离，坚持对华战略自主、继续深化中西关系，不仅体现了西班牙对中西双边关系的综合权衡，更体现了西班牙对在联盟内得失的研判与面对欧盟委员会压力的应对策略。

在欧盟内尽量减少负面影响并争取统一战线

首先，尽管与中国加强合作明显有益于西班牙的经济发展，但目前双边经贸投资领域合作对西班牙影响仍小于欧盟内市场对其影响，且近年来欧洲总体上对中国持轻微偏负面的态度，故常有西学者提出，明显的亲华姿态将有损西班牙总体利益。西班牙作为欧盟南疆成员国，与其他成员保持着强依存关系，自然对其在联盟内部利益得失和影响力有所顾忌。鉴于此，西班牙政府在加强中西合作的同时，必须考虑最大限度降低在欧盟内的负面影响。在联盟内表态“一定程度去风险”字面上维护了欧盟外交策略一致性，也在一定程度消除了可能对其在联盟内部地位产生的负面影响。

眼下虽然西班牙连续三年GDP增长超5.5%，但债务水平持续升高，今年6月西班牙公共债务规模已经达到1.62万亿欧元，西政府承诺明年赤字率降低到3%以下，那么除须维持高增长还需继续吸引投资。此外，至今年7月数据显示，西班牙失业率仍然有11.5%，两倍于欧盟平均水平，迫切需要创造劳动岗位以及创新产业发展。而中国不仅已经成为该国欧盟外第一大贸易伙伴，且直接投资强度大，投资储量约119亿欧元，集中于工业、绿色能源、基础设施、循环经济等实体产业，直接创造约1.2万个就业岗位。同时，根据西班牙旅游局数据，疫情后中国游客数量呈连续增长趋势，且中国游客平均逗留时间长，消费能力强，人均消费可达2857欧元，旅游作为西班牙支柱产业之一，对第三产业复苏促进作用明显。

于此同时，西班牙强调自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自身已建立了国家机制来阻止外资掌控战略性企业和基础设施，因此吸引中国直接投资敞口有限，回应了直接投资依赖争论和欧盟在布鲁塞尔的倡议；再之，金融危机以后，由于来自欧盟经济支持的迟滞与不足，西班牙经济复苏乏力，故明确提出与中国合作对于本国经济复苏，以及绿色转型等欧盟共同目标均具有重要意义；此外，再结合民调结果，过半数的西班牙人认为中国是必要的合作伙伴，用以说明西班牙社会整体上倾向于维持与中国的合作关系。综合以上，为西班牙政府在对华关系上坚持“不脱钩”的立场提供了政治、经济和民意基础，使其在复杂局势中获得了更大的理解和政策空间。

其次，作为中等强国，如果缺乏足够的同行者可能带来巨大的经济和政治风险，西班牙在欧盟内部建立广泛的共识是西班牙确保自身利益和巩固地位的策略反映了其在欧盟内部谋求统一战线的复杂考量。舆论显示，不仅西班牙是被动应对“强制表态”，很多欧盟国家不愿参与到中美博弈之中。自2023年3月，冯德莱恩正式提出欧盟对华“去风险”策略后，多份报告指出，许多欧盟国家也对参与中美博弈持谨慎态度，不愿因意识形态斗争而损害自身利益。西班牙政府官方对华立场明确了“决不脱钩”，这与一些欧盟成员国产生共鸣，谋求与这些国家的统一战线，有利于在欧盟事务中拥有话语权和影响力。

西班牙各界多数不认为与中国在体制、意识形态等方面存在明显冲突，不应采取泛安全化政治策略。事实上，相似认知已经存在于一些成员国间。在去年任轮值主席国期间，西班牙在与其余欧盟成员国走访沟通后，对于各国，尤其是不愿公开表态的国家的利益关切有较为全面的了解，使其有望推动部分国家在欧盟内部与之形成统一战线。在此基础上，西班牙直接提出中国作为低价高科技产品的提供者，对5G 网络建设、绿色转型、风电、光伏、新能源等领域的发展有重要意义，如果排除中国供应商，各国政府都将承担溢出成本，还可能导致能源转型等战略在短期内的停滞，这切中了一些欧盟成员国利益要害，也推动了部分国家在对华态度上的趋同。

力谋求稳定深化中西关系初现中欧关系新脉络

西班牙虽然一直积极参与欧盟的各项议题，但长期与欧盟委员会保持步调一致的做法，导致其在联盟内始终缺乏话语权和影响力。这种被动的角色不仅影响了西班牙在欧盟内的地位，也削弱了其国内的信心和凝聚力，内外因素均不利于中西双边关系稳健发展，进而影响西班牙经济复苏。为摆脱困境，现任政府明确表态要坚持战略自主，尤其是在对华关系中，西班牙将自己定位为“中欧政策的建设者”，力求推动欧盟的战略自主权。这将有效提升自身在欧盟内部的影响力，使其在联盟的关键决策中占据更主动的地位，并有助于增强国内凝聚力，改善内部政治环境，进一步提升其涉华事务中的独立性。

桑切斯政府坚持认为深化与中国的贸易和投资合作可以为西班牙和整个欧盟带来积极成果，反对针对中国的零和思维。除造车领域合作、农产品贸易、可再生能源以外，生态合作高质量发展进程同样重要，诸如2022年与中国企业远景科技签订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自治区（Extremadura）合作的“欧洲首个零碳工业园”项目，将有望成为欧盟绿色转型的示范园，为未来能源“绿氢”产业发展奠定基础；今年7月“欧洲首个磷酸铁锂电池超级工厂”项目，不仅为西班牙经济注入活力，也平衡了圣何塞（San José）锂矿项目75%股权被澳大利亚无限锂业（INF）持有带来的消极影响，使其在新能源政策上重新占据重要地位。

“义新欧”中欧班列作为“一带一路”标志之一，连接着中西两国，也见证了两国间来之不易的稳定关系与合作成果。这些成果不仅限于贸易与投资，也有理念的融合发展，例如，瓦伦西亚港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成为最具国际化的港口之一；在文化和旅游方面，中国游客数量连年创新高，不仅提升了该国三产收入，也带动了周边成员国的旅游也增长；共建一带一路事业再次让中西第三方市场合作焕发生机，西班牙在中资企业对拉投资策略、金融服务、文化交流发挥了重要作用。多元化合作为西班牙在对华战略自主以及欧盟内的相关领域增强话语权和影响力提供了有力基础。

原本良好的发展态势出现插曲，在欧盟对华电动汽车加征关税的决议，西班牙投下赞成票的做法，虽然不排除此举是为外交为谈判增加筹码做铺垫动机，抑或是欧盟汽车产业链利益的裹挟，但这个错误决策客观上损害了中西双边关系。因此，桑切斯今年访华的重点仍是经济议题和商业合作，此行不仅为修复由此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深化彼此互信，还借助高端论坛在农业、制造业、科技、资源、绿色能源和文化旅游等关键领域促进新合作或继续有效扩大原有合作成果，有助于保持两国之间合作的主基调，促进中西关系的稳定性和建设性。本次访华期间，双方还就乌克兰危机和巴以冲突等问题交换了意见，西方面也认识到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不应只停留在经济和商业层面，而且应以客观负责的态度对待国际政治议题。

中国与欧洲各国关系在欧盟影响越来越大，欧盟各国对华政策日益分裂、相互竞争。西班牙已经开始主动把握这一变化带来的机遇，寻求在高不确定性的国际环境中提升其在欧盟内部的影响力，积极参与欧盟的政策讨论，努力在对华关系中扮演桥梁角色。中等强国通过灵活的外交政策和多边合作，也在欧盟内部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并有能力推动欧盟部分成员国在某些关键议题上达成共识。有必要更加关注这些国家，尤其是同中方寻求合作时是否积极采取措施应对联盟的压力，为双边合作创造稳定条件。

欧洲对华政策上很难再形成一致的立场，欧盟委员会的号召力在减弱，投资标准、贸易壁垒等防御性政策的保护主义工具效力也在随之减弱。当今各国从自身利益客观出发，理性综合权衡利害的新一轮欧洲地缘政治博弈是历史必然。欧盟内的区块化、圈层化演变过程中，各成员国彼此间你退我进的纠缠态，将使其在对外政策上日益多元化。因此，不仅要认识到他们有能力对抗联盟内的政治压力，并以开放包容态度应对试探，也应对试探做出必要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