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村民这一举动，映射出中美东南亚博弈的大格局

编者按

近年来，美国频繁拉拢东盟对抗中国，试图让东盟各国卷入大国竞争。 在今年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的一项调查中，当被问及若被迫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会选择谁时，有50.5%的东南亚受访者表示他们会选择中国而不是美国。

为什么说美国或因以色列而失去东南亚？中国是如何赢得人心的？美国布鲁金斯学会李光耀东南亚研究讲座教授、剑桥大学高级研究员Lynn Kuok近日在《外交事务》发表文章，对以上问题进行解读。《凤凰大参考》节译并综合重要观点和内容，供专业人士参考。

核心提要

1. 作者认为，尽管近年来美国一直在强调与亚洲伙伴的“趋同”，但实际上美国正在东南亚失去支持。美国在许多东南亚人眼中正变成了一个在国内功能失调、在国外推行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议程的国家。

2. 针对美国在穆斯林占多数的国家失去的支持最多的现象，作者分析认为在巴以冲突中美国对以色列的大力支持很可能引发了这些国家民众对美国的不满。 许多马来西亚人已经开始抵制美国商品，甚至有马来西亚外交官直接表示： "我们会因为加沙选择中国”。

3. 作者在调研中发现，有许多老挝人像回家一样脱鞋乘中国列车。这体现出中国发起的“一带一路”倡议下的项目为沿线国家带来了增长和发展潜力，并赢得了当地人心。调查显示当被问及谁是东南亚“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强国”时，近60%的受访者选择了中国，而仅有14%选择了美国。目前在东南亚中国比美国更具经济影响力，这可能是受访者选择中国的重要原因。

4. 作者判断，中国在东南亚的影响力的与日俱增，减弱了美国在该地区进行双边和多边战略接触的能力，美国在东南亚争取支持并不容易。同时，美国在东南亚面临的困难只是其在全球争取支持与影响力面临的更大困境的一部分。但东南亚对美国战略尤其重要，因为它位于华盛顿确定为优先考虑的地区的核心位置，而中美博弈的胜负取决于“印太地区”。

编译丨宋东泽 屈功泽 王俊豪

美国正在亚洲的关键地区节节败退

美国最近一直在吹嘘其与亚洲伙伴的“趋同”（Convergence）。6月份，在新加坡举行的年度香格里拉对话会上，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以“印太地区的新趋同”为题发表了讲话。次月，在布鲁金斯学会上，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坚称美国与亚洲主要伙伴的关系“更加趋同”，他提到了美日和美韩关系的增强以及北约与印度-太平洋安全联系的不断加强。同样在7月份的阿斯彭安全论坛上，布林肯重申，他“从未见过美国与我们的欧洲伙伴和亚洲伙伴在对俄态度以及对华态度上有如此大的趋同”。

然而，事实是美国正在亚洲的关键地区节节败退。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是一家主要由新加坡政府资助但独立开展工作的研究机构，该机构每年都会对来自东南亚国家联盟（东盟）十个国家的学术界、智库、私营部门、民间团体、非营利组织、媒体、政府以及地区和国际组织的1000到2000名受访者进行调查。该调查是东南亚最接近于对地区和国际事务的 "精英意见 "进行纵向研究的调查，尽管有些人可能会对调查的细节吹毛求疵，但通过该调查仍可以很好地了解大众意见的变化轨迹。在今年的民意调查中，当被问及如果东盟被迫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做出选择，应该与谁结盟时，大多数受访者选择了中国而不是美国。这是2020年调查增设这道问题以来，中国首次成为大多数受访者的选择。

▎ 自2020年以来，该问题调查结果变化趋势。来源：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美国支持率的下降应该给华盛顿敲响警钟，因为美国将中国视为其主要竞争对手，并将印度洋-太平洋地区视为关键战场。东南亚位于这一广阔而充满活力的地区的地理中心。这里有美国的两个盟国（菲律宾和泰国）和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美国在印太地区的目标因对华失去优势而受阻。美国在菲律宾和新加坡拥有军事设施，这在中美发生直接冲突时尤为重要，但在不发生战争的情况下，中国在东南亚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则会削弱美国通过双边和多边接触取得战略效果的能力。尽管许多东南亚国家并非自由民主国家，其政府也不一定按照民意实施外交政策。但接受这份调查的人群包括了政府官员，因此即使是非自由民主的国家现在也感受到了民众意见的压力。

近年来，美国的确在东南亚取得了一些成功。拜登政府特别加强了与菲律宾的关系，确保了美国能在2023年获得四个新军事基地的使用权。拜登于去年9月访问河内，作为对持续高层外交接触的回应，越南也正式将其与美国的关系提升了两个级别，达到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尽管这将在多大程度上转化为国防和安全领域合作的加强以及经济联系的深化仍有待观察。

然而，美国在东南亚其他大多数国家的表现却相当糟糕。在2020年的调查中——这是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首次向受访者提出 “如果东盟被迫与中美这两个战略竞争对手的其中一个结盟，应该选择哪个国家？”的问题——50.2%的受访者选择了美国，而49.8%的受访者选择了中国。2023年，61%的受访者选择了美国，而选择中国的受访者比例仅为39%，尽管在文莱、印度尼西亚、老挝、马来西亚和泰国，美国的表现低于总体平均水平。然而，在2024年的调查中，中国超越美国成为该地区选择结盟伙伴的首选:50.5%的受访者选择了中国，49.5%的受访者选择了美国。

▎截图自报告内容 来源：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按国家细分今年的结果，自2023年调查以来，美国在老挝（下降30个百分点）、马来西亚（下降20个百分点）、印度尼西亚（下降20个百分点）、柬埔寨（下降18个百分点）和文莱（下降15个百分点）的受访者中，美国落后于中国最多。同时美国在缅甸和泰国的支持率也下降了（分别下降了10个百分点和9个百分点）。

美国在菲律宾（83%的受访者选择与美国结盟而非中国）和越南（79%的受访者选择与美国结盟）仍然获得很高的支持率，在新加坡（62%）、缅甸（58%）和柬埔寨（55%）也获得了坚实的支持。但是，从2023年到 2024年，只有三个国家（菲律宾、新加坡和越南）的受访者变得更倾向于与美国结盟而非与中国结盟，而且增幅很小。鉴于问题的框架，美国的损失就是中国的收益。换句话说，东南亚许多国家的受访者（包括政府官员），包括美国两个盟国中的一个（泰国）和美国印太战略寻求加强关系的四个伙伴中的两个（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现在都表示，如果被迫只与中美这两个战略对手中其中一个结盟，他们会选择中国而不是美国。

▎依照国别细分调查结果。制图：《联合早报》

“我们会因为加沙选择中国”

美国在穆斯林占多数的国家失去的支持最为显著。 2024年的调查显示，与 2023年相比，受访者这种情绪的转变急剧强烈。75%的马来西亚受访者、73%的印度尼西亚受访者和70%的文莱受访者表示，与美国相比，他们更愿意与中国结盟，而2023年这一比例分别为55%、54%和55%。调查并未询问受访者做出这一选择的原因。但是，当另一个问题要求受访者选择他们最关心的三个地缘政治问题时，将近一半的受访者将以色列-哈马斯冲突排在了首位，超过了40%将地理位置更接近的南海争端排在首位的比例。这很能说明问题。

▎ 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在于吉隆坡举行的一场声援巴勒斯坦人的团结集会上发表演讲。图源：路透社

美国对以色列的大力支持很可能使天平倾向于中国。 所有三个穆斯林占多数的国家的受访者都将以色列-哈马斯冲突列为他们最关心的地缘政治问题：83%的马来西亚受访者、79%的文莱受访者和75%的印度尼西亚受访者选择了这一选项。拥有大量马来穆斯林少数民族（占其人口的15%）的新加坡也将以色列-哈马斯冲突列为其最关注的问题，58%的受访者选择了这一选项。

调查结果与我最近在该地区的谈话内容相吻合。与我交谈过的印度尼西亚外交官对美国在加沙战争问题上的立场严厉批评。一位马来西亚高级外交官宣称："我们会因为加沙选择中国。”在另一次谈话中，一位马来西亚高级官员直接说，尽管马来西亚长期奉行不结盟外交政策，并一直批评美国的中东政策，但对以色列和美国的愤怒正与日俱增；许多马来西亚人现在开始抵制美国食品和消费品牌。相比之下，中国在马来西亚人心目中的形象却越来越好。

老挝人像回家一样脱鞋乘中国列车

柬埔寨受访者表示倾向于与美国结盟，尽管这一倾向比2023年减弱了18个百分点，这似乎令人惊讶，鉴于柬埔寨政府是坚定的亲华派。事实上，我在三月份的一次访问中与普通柬埔寨人交谈时，他们表示非常重视美国对民主的支持。然而，即使是那些高度评价美国的人，也无法指出美国除了支持民间社会团体之外，美国还为柬埔寨做出了哪些具体贡献。

今年6月，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访问金边，探讨加强防务关系的机会。但这一加强与柬埔寨关系的尝试远远落后于北京与该国的接触。据报道，2019 年，柬埔寨与中国达成一项协议，允许中国军方独家使用泰国湾沿岸的云壤海军基地，为中国提供战略和后勤优势——尽管金边和中国政府都否认中国将该基 地用于军事目的。（编者注 ： 对于美方关于云壤海军基地的炒作，中方曾多次作出明确回应。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在明确表示，中国援助的柬埔寨云壤海军基地升级改造项目是正常的对柬援助活动，旨在加强柬海军维护海洋领土完整的能力，符合两国国内法、相关国际法和国际实践，不针对任何第三方，柬方也多次就此作出澄清。） 中国在柬埔寨经济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

根据柬埔寨政府负责促进和便利投资的机构——柬埔寨发展委员会的数据，5月份中国的投资占柬埔寨融资总额的近50%；而美国的投资则占比不到1%。8月，由中国出资17亿美元、连接金边和泰国湾的运河在柬埔寨破土动工。

▎8月5日，洪玛奈偕夫人主持德崇富南运河项目开工仪式。陈刚摄

同样，尽管华盛顿可能会吹嘘美国提升了与越南的关系，但自2008年以来，中国就一直享有这一水平的伙伴关系。在美国提升关系三个月后，河内进一步提升了越南与中国的战略关系。2023年两国宣布了36项新的合作协议，河内还发表了关于外交关系的联合声明，该声明坚持了中国所希望的表述：即中国和越南构成 "命运共同体"，河内多年来一直避免使用这一措辞，因为担心其含糊不清，会被视为站在中国一边。

西方媒体经常报道中国 "一带一路 "倡议带来所谓的“债务陷阱”。但“一带一路”项目因其为沿线国家带来的增长和发展潜力而在东南亚受到普遍欢迎。一位来自该地区的高级外交官称，“一带一路”是赢得“人心”的典范。今年1月，我前往老挝，当时东盟外长务虚会正在老挝的文化和精神中心琅勃拉邦举行。没有迹象表明中美在争夺影响力，因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只有中国的影响力。2023年4月，一条贯穿琅勃拉邦、连接老挝和中国的“一带一路”铁路全面开通，琅勃拉邦居民对当地企业的提振给予了积极评价。

▎2021年12月2日，中老铁路通车前一天，一名僧人在佛教仪式上为火车祈福。图源：路透社

一位老挝酒店经理曾作为中方控股的老挝-中国铁路公司的员工为旅客提供过帮助，他说一些乘客在上车前会脱掉鞋子并将鞋留在站台上。对许多老挝村民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乘坐火车。但这一有趣的轶事也揭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亚洲，人们习惯在进家门之前脱鞋，而老挝人显然对中国的铁路感到很自在。

美国在东南亚人眼中变得双标

中国在东南亚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这减弱了美国在该地区进行双边和多边战略接触的能力。最明显的例子是东盟在南海问题上的谨慎态度：尽管中国政府去年在菲律宾的“专属经济区”采取了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行动，但东盟却没有发表任何声明点名批评中国。 （编者注:当地时间2024年2月1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在“中国专场”发表主旨讲话并接受现场提问，驳斥了所谓中国在南海咄咄逼人的谬论。王毅表示，南海诸岛历来就是中国领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个别国家陆续侵占了中国部分岛礁，但中方始终保持克制，坚持通过友好协商解决问题，何来咄咄逼人？2002年，中国推动同东盟国家签署《南海各方行为宣言》，有力维护了南海和平稳定。）

但是，美国在东南亚的失利也威胁到了其在其他地区的地位：无论是在争取对俄罗斯的谴责，还是在获取对美国的中东政策支持。对国家利益的看法决定了一个国家在任何问题上的立场。但是，与东南亚国家保持良好的关系有助于华盛顿说服这些国家，为什么某种立场可能符合他们的利益。华盛顿呼吁全球对俄罗斯公然违反国际法的行为（这损害了所有国家的利益）做出更有力的回应，但东南亚国家大多对此置若罔闻。

▎ 2024年6月20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对越南进行国事访问。图源：越通社

人们认为美国在外交政策上有双重标准——在对华问题上有自私自利的目标——这种看法削弱了美国赢得更多支持的能力。许多东南亚人现在看美国时，看到的是一个在国内功能失调、在国外推行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议程的国家。

为了重新赢得东南亚的支持，美国应避免夸大其与亚洲伙伴的趋同性 。 强调趋同的说法，往好了说，表明华盛顿对美国在东南亚地位的下降缺乏认识；往坏了说，则表明东南亚在美国外交政策中被忽视了。华盛顿还应认识到，尽管东南亚各国政府，尤其是那些与中国争夺领土和海洋权益的政府，可能会对中国政府在南海的行动感到不满，但这一争端并不构成其对华关系的全部。即便对菲律宾来说也是如此：北京仍有余地通过在南海问题上表现得更友善、履行“一带一路”协议规定的义务或提供其他投资来调节马尼拉的反应。 （编者注：近年来，菲律宾政府频繁在南海侵权挑衅、制造事端，并散布虚假信息，误导国际社会认知，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华盛顿必须加强与该地区的经济往来：对于东南亚国家来说，经济就是安全。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的调查询问受访者谁是东南亚“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强国”，近60%的受访者选择了中国，而仅有14%选择了美国。

▎ 中国与东盟已连续四年互为最大贸易伙伴。图源：日经中文网

美国希望反击中国的“虚假信息”。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从根本上解决这些“虚假信息”引起共鸣的原因。（编者注：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3月15日主持例行记者会时表示“美国经常指责他国散布虚假信息，实际上美国自己才是虚假信息的真正策源地”。在3月20日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林剑表示“指责中国散布虚假信息，本身就是虚假信息。”）在加沙问题上，中国将美国描绘成一个 "怯懦的好战分子"；最近与我交谈的许多东南亚人，包括非穆斯林，都说这是他们的真实感受。然而，正是华盛顿对加沙危机的回应——支持或至少默许以色列最恶劣的暴行，才让这种描述能成立。

▎ 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出席2024年7月在老挝万象举行的东盟地区论坛。图源：路透社

美国在东南亚收复失去的地盘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美国在东南亚面临的许多困难并非个例，它们只是美国面临的更大困境的一部分 ：如何赢得全球南方国家的支持或者至少阻止它们落入中国的轨道——尤其是中国正在积极地争取发展中国家。但东南亚对美国战略尤其重要，因为它位于华盛顿确定为优先考虑的地区的核心位置。毕竟，美国与中国的博弈胜负取决于“印太地区”。

1.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america-losing-southeast-asia

2.https://www.iseas.edu.sg/centres/asean-studies-centre/state-of-southeast-asia-survey/the-state-of-southeast-asia-2024-survey-report/

3.https://www.zaobao.com.sg/realtime/china/story20240402-3244101

4.https://asia.nikkei.com/Politics/International-relations/Majority-of-ASEAN-people-favor-China-over-U.S.-survey-fi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