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导师失范的陕师大女生：短短的4天、漫长的7年

采写/马世雯 王子伊

编辑/宋建华

柳和珍与王安中7月21日的微信截图

仅仅过去了4天。

7月25日晚，陕西师范大学发布通报：“针对网上关于我校教师王某某涉嫌师德失范的信息，学校高度重视，成立工作专班，迅速开展调查核实。经查，王某某严重违反教师职业道德，损害教师形象，造成恶劣影响。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副教授职称，取消其研究生指导教师资格，撤销其陕西师范大学教师岗位任职资格，解除聘用关系。同时报请有关教育行政部门依法撤销其教师资格，并将问题线索依法反映给有关机关”。

作为核心当事人，陕西师大新传学院2017届毕业生柳和珍说，她最真实的感受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从事件一开始，她就没想到。她没想到自己被迫成为一个举报者，没想到一个又一个女孩无条件信任她讲出自己的经历，也没想到学校调查处理的速度会以天计算。

成为举报者

发给王安中。柳和珍想。

7月21日晚，看到人大通报女博士生举报导师性骚扰处理结果的新闻后，柳和珍的大脑里跳出来的是这个想法。此时，她身在英国，和国内有7个小时的时差，而一直困扰着她的那件事，过去了7年。

“我就想发给他看一看，警示和提醒。现在世界已经变了，不是他之前以为的想干啥就干啥。”柳和珍说。

2013年，柳和珍进入陕西师大新传学院学习，王安中当时任学院讲师。大四那年，王安中成为了她的毕业论文导师。柳和珍想毕业后尽快进入业界，论文也偏向实操，主题是电视剧中孕期女性的形象分析。而王安中是学院里业界经验相对丰富的老师，他有时单独叫柳和珍去办公室讨论论文。在一次指导中，他突然向柳和珍描述了自己性生活的细节。

“当时内心的第一反应是不舒服、排斥。”柳和珍说。但那时她还不能完全确定王安中说的内容是不是由论文主题延展出来的一些有必要的探讨，在强烈的不适和自我怀疑中，柳和珍只能沉默，不接话。

2017年，毕业离校前，柳和珍去了王安中的办公室，向他告别并表示感谢。他们面对面坐着，王安中提出给她一些从学生进入职场的穿衣建议，让柳和珍站起来转一圈，看看她的身材适合什么样的穿衣风格。柳和珍起身，绕到椅子后面，转了一圈。王安中从桌子对面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臀部。

“我当时愣了一下，人有点僵住，大脑一片空白。”这次经历让她感到了害怕，柳和珍再次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提，也不敢想。”

毕业之后，柳和珍前往北京求职，她和王安中保留着微信联系方式。突然有一次，对方发来一张生殖器照片，并说“我相信你是懂得欣赏的”之类的话语。

这一次，柳和珍明确意识到，自己被性骚扰了。

人大女博士生举报导师性骚扰的新闻发过去后，柳和珍没想到王安中会回复，更没想到自己再次被激怒。王安中先是提出希望电话聊聊，柳和珍拒绝了。他继而又发来文字“谢谢分享啊”，开始转而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并称自己眼睛不好、精力大不如从前。柳和珍觉得对方的回复显得“心虚又心存侥幸”，没有一点道歉和悔改的意思。

王安中的态度促使柳和珍决定通过朋友圈曝光这件事，评论区里大家都很愤慨，同时有人给她留言说也被王安中骚扰过。她进一步决定，将与王安中的聊天截图发到陕西师大新传2013级毕业生的校友群中，希望以此提醒学弟学妹们免受伤害。

群里上一次有人说话还是在2021年。聊天记录一发，群里炸了锅。有辅导员通过群聊联系柳和珍，称学校很重视这件事，并希望她把内容删除。还没等到她回复，群里另一位辅导员表示接到学校电话，称“学校会一一核查，联系各方当事人，我解散群聊，等待学校一一对接当事人”。

群聊随即被解散。距柳和珍发布第一条消息过了1小时20分钟。

柳和珍回忆，她最初只想提醒，并没想举报。为防止再发生这样的情况，别人联系不上她，在另一个陕师大新传校友群中，柳和珍留下了自己的微信号。

23日晚，有自媒体博主（@这个瓜我吃定了）在微博曝光了此事，“陕师大副教授被指发不雅照骚扰女生”正式进入公众视野。

24日晚，陕西师范大学发布声明，称已介入调查。同时，柳和珍也接到了来自学校调查组的电话。

王安中资料图片

隐秘的骚扰

微信群被解散不久，有人通过好友申请的方式联系到柳和珍，她讲述了自己在2015年也被王安中骚扰过的经过。

谢佳是在专业研学期间加上了王安中的微信，当时他是小组研学报告的指导老师。一开始，聊天内容都围绕着作业，直到某一天王安中突然在微信上问她一些很隐私的问题，还几次叫她去办公室。被拒绝后，王安中在微信上发来“你今后有点惨了”“对你更加严格”等话语。

谢佳的母亲得知此事后，将聊天记录打印出来，反映给了学校，学校又联系了学院负责人。最终，学院决定将谢佳下学期由王安中任教的课程换成其他老师，并承诺写一封道歉声明。但谢佳并没有收到道歉声明。

陕西师大新传学院在2015年就读的一名男生，向柳和珍证实了这次举报，讲述的内容与谢佳基本吻合。

谢佳的遭遇让柳和珍意识到，王安中的性骚扰行为可能发生在更早的时间和更大的范围。她决定作为牵头人，搜集更多其他人提供的证据，并统一交给学校和警方。

更多时候，骚扰以隐秘的形式出现。

陈悦在2017年与王安中相识。秋季，她向王安中咨询关于考研的事情。在陈悦看来，王安中代表着一种权威。所以，当她来到王安中的画室，和他讨论专业问题时，并没有设防。但她后来回忆：“考研其实根本不需要或者没那么需要聊福柯（《性经验史》作者——编者注）。”

当时她无法分清一些言语是否能被认定为性骚扰，还是仍在学术探讨的框架里。对话中，王安中从福柯对性话题的探讨，转移到比较世俗层面关于性的探讨。陈悦想终止话题，提出自己要走。王安中说，他觉得陈悦想走的行为，不是因为觉得他有危险，而是因为她紧张。他说想抱抱她，同时抱了上来——感觉他的肢体接触到时，陈悦推开他，说“老师我要走了”。

举证还在继续，不断有新的人联系柳和珍。黄薇薇也是王安中的学生，她发来2020年前后的聊天记录，王安中用文字详细且露骨地讲述自己的性经验。“现在她还是处于受伤的状态。”柳和珍说。

7月29日上午，又有一位女生讲述了2021年的经历。

截至7月29日晚，柳和珍已经搜集了4份明确且完整的证据，她将这些证据交给了学校和警方。警方再通过她联系到受害者本人，进行下一步的调查工作。

黄薇薇保留的微信聊天记录作为证据已提交警方

问题应该被机制解决

7月25日晚，陕西师范大学发布通报：经研究决定，撤销王某某副教授职称，取消其研究生指导教师资格，撤销其陕西师范大学教师岗位任职资格，解除聘用关系。同时报请有关教育行政部门依法撤销其教师资格，并将问题线索依法反映给有关机关。

点开通报读完的那一瞬间，柳和珍“兴奋了一下下”。实际上，她更多的是“舒了一口气”。她说，在那么多人在帮助下，事情终于有了阶段性结果，她可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在公开举报后，学院、学校的调查组联系柳和珍了解情况，承诺处理，让她信任学校。她向学校也提出了两点诉求，一是要求王安中公开发布道歉信，二是对王安中公开通报批评、撤销职称、解除聘用关系。

如今，她和曾经的受害者，还在等涉事人那份“个人的道歉”。连日来，柳和珍接触了数位和她有过相似经历的女孩，她们的勇敢让她感动，有时她也会很心疼，“很想抱抱屏幕那端的女孩，希望这件事不会给她留下太多阴影。”她说。

据南方周末报道，近年来，由学生在网络上发帖，社会关注后，引起学校对此事重视，再进行处理，这已成为高校性骚扰事件发展的常态。

早在2014年，有学者们就联名建议，建立高校常态化反性骚扰机制。不过，十年过去，这一机制仍未建立。

从2014年教育部出台的《关于建立健全高校师德建设长效机制的意见》列举的7项高校教师违反师德的行为开始，整个系统都在为反学术性骚扰努力。

2018年11月8日，教育部先后发布《新时代高校教师职业行为十项准则》和《关于高校教师师德失范行为处理的指导意见》，明确了高校教师职业行为准则，禁止实施性骚扰，并要求高校建立相应处理机制。

2019年9月25日，教育部在《对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第8950号建议的答复中》中提及，部分高校还没有设立专门防止性骚扰委员会，专门的工作制度还不健全，将指导高校等学校根据工作需要建立健全性骚扰防范工作机制。

2020年5月，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审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条亦规定，“机关、企业、学校等单位应当采取合理的预防、受理投诉、调查处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职权、从属关系等实施性骚扰”。

建立高校常态化反性骚扰机制，同样也是柳和珍的期待。“问题应该是被机制去解决，而不是发帖曝光，让舆论代替机制解决问题。”她说。

柳和珍更想感谢的，是在整个事件过程中一个个从背后托住她的人。父母、朋友、校友、陌生的网友，当然还包括那些无条件信任她、勇敢说出自己遭遇的女孩们。这让她感到，她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现在，柳和珍正在继续搜集相关证据，并如实提交给警方。她还在等待着一个最终的调查结果。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柳和珍、谢佳、陈悦、黄薇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