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藏在地铁里的“狼”，他们其实很怂
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王思思
编辑/刘汨
猥亵女生的男子被卢慧茹等人拽到站台上
晚上八点，拥挤在地铁晚高峰人群中的你，突然发现，一个男人正对着一个女孩的胳膊摸来摸去，还时不时用胯部顶女生，你会怎么办？
“我跟你说对不起，好吧？”
被卢慧茹指控是在猥亵时，男人不满她“多管闲事”，一边辩解，一边笑了起来，一副“遇上你算我倒霉”的架势，“当事人都没说话，你说什么话？”直到当事女孩说自己刚刚确实被摸了，男人才极不情愿地说，“我跟你说对不起，好吧？”然后，便往车厢的另一个方向挪动了几步。丝毫没有诚意的道歉，让卢慧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男人拉到派出所。
几分钟前，卢慧茹和姐姐硬挤上了北京地铁1号线，紧挨着车厢门站立。2024年7月3日这天，北京有926.8万人次选择了地铁出行。作为北京最繁忙的地铁线路之一，1号线的客运量超过了109万人次。卢慧茹上车时，大约是晚上8点左右，还处在晚高峰的尾巴。拥挤、繁忙的车厢让有的人的不法行为有了可乘之机，只在2023年夏季，全国就破获地铁公交猥亵妇女案件1070起，抓获了900多名嫌疑人。
地铁行驶至永安里站，四五个年轻女孩聚在站台上，最后只有一个人挤上了车。卢慧茹注意到，这个落单的女孩很热心，到了下一站，为了方便里面的人下车，她和卢慧茹一样，暂时退出了车厢。车门关闭前，她还提醒后面的人“赶紧上来”。
地铁启动，车厢内依旧摩肩接踵。人流把女孩冲向了另一侧，和卢慧茹中间隔着人。突然间，一阵微小急促的喘气声传到卢慧茹的耳朵里。她有些奇怪，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男人正双手环绕着一个女生的手臂摸来摸去，还时不时用胯部顶女生的臀部，眯着眼，一脸享受的表情。
“在公共场所做这样的事，不道德。”开始时，卢慧茹以为那是一对情侣，心里暗暗责怪对方。她多次瞪向男人，试图让他停止不雅举动，男人从没直视过卢慧茹的眼神，但卢慧茹每瞪一次，男人都会缩回手，暂时停下动作。卢慧茹感到不解，同行的姐姐也觉得不对劲，她们甚至都看到男人“摸女生屁股了”。她们猜测着，那两人到底“是不是一起的”？
直到更多人下车后，卢慧茹才看清，正是刚才那个落单的“热心女生”。女孩全身都已经僵住，表情也不大自然。卢慧茹觉得不大对，一把把女孩拉到自己身后。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女孩声音颤抖地回答，“不认识”。“他是不是刚用下面顶你了，摸你了？”女孩点点头，卢慧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安抚着，让她联系朋友过来。
得到女孩的肯定回答后，卢慧茹大声呵斥男人，“你刚刚是不是摸了她？你是不是用下面顶着她？”卢慧茹外形纤瘦，身高1米6出头，那一刻嗓门却大得惊人。事后有网友给卢慧茹发私信说，在隔壁车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身高超过1米75，40岁左右，脸胖胖的，穿着灰色短袖，胸前背着一个双肩书包。男人有点懵，明显有点紧张，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否认，“人太多，不小心挤着了呗”。面对卢慧茹的质问，还反问：“为什么那个女孩不说话？你凭啥说？”
卢慧茹没有因为男人的反问而沉默，“我是她的朋友，她刚刚告诉我的。而且你猥亵这个女孩的视频和照片我都拍下来了……”当事女孩也勇敢站出来说：“你刚刚一直在摸我”。身旁的姐姐也作证，看到男人摸了女孩的屁股。
这时候男人有些慌了，才说出那句带着反问的道歉。卢慧茹很生气：“你这个是猥亵你知道吧？这是违法的。”
之后，男人便不敢看她们，一直埋头看手机、发消息，争辩的途中，还往另一个车厢的方向挪了几步。卢慧茹怕男人突然跑掉，紧跟了过去，想尽量引起整个车厢人的注意，“大家来看看色狼长什么样，特别是女性朋友，小心一下这个人。”男人还在辩驳着，自己被冤枉了。“如果你觉得我冤枉你了，那我们就一起去派出所，让警察来调查！”男人拒绝了。
卢慧茹一边盯着男人，一边寻找工作人员，期待能在某个站点看到门口有人值守时，拉男人下车。
一名正在偷拍的男子 | 北京公交警方微博
“怂”
列车即将停靠传媒大学站，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10多分钟，卢慧茹觉得，只是这样斥责，对男人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她想着，一定要送他去派出所接受调查。由于双方力量悬殊，她也担心男人中途甩开她们，跑掉。
列车停稳后，三个女孩“连拉带推”拽着男人。“我劝你现在跟我一块下车，否则我会让你比现在更难堪。”男人或许也担心自己的照片和视频被卢慧茹公开，只好配合着下车了。
卢慧茹安排姐姐去找地铁工作人员，自己和女孩守着男人。他好几次都想跟着人流走掉，卢慧茹一直抓着他的书包，没敢松手。
工作人员很快赶了过来，一起帮忙报了警，没过多久，女孩的几个朋友也赶来了，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时候男人依旧不承认，举着手机，扬言要把卢慧茹拍下来。直到几分钟后，警察赶来，卢慧茹才终于松开手。离开之前，她看到，警察向男人索要手机时，男人愈发紧张，反抗着，不愿意给。
这时候卢慧茹才开始有一点担心，她听说这些人有“猎物群”，会在其中交流经验。或许这个男人早已拍下了她的照片发在群里，这也是她唯一忧虑的问题。
一位从2017年开始就有抓“色狼”经验的民警，向深一度讲述了他们在处理类似案件时发现的“顶友”群。这些群大多以“公交、地铁”为关键词，归入在兴趣爱好或运动类别中。他们在群里展示各自“战果”，交流经验，发现“抓太紧”的车站会奔走相告。一旦群曝光后，他们会即刻转移战场，改名换群。
他告诉记者，曾经有一位事主，两次被同一人猥亵。第一次，对方威胁她，“你不嫌寒碜你就喊”，她怯懦了。第二次这人又来了。“你不是无故碰见他，他在摸你的规律，他在找你。”民警告诉事主，遇到这种人，不反抗就是助长他的气焰。
其实，卢慧茹从来没有害怕过那个男人，男人虽然一直在狡辩，但全程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读书时，卢慧茹旁听过犯罪心理学的课程，也有过独自成功抓小偷的经历。她的经验是，这类人普遍很容易心虚胆小。只要确保他们包里没有什么凶器，根本不需要害怕。
由于晚上还得送姐姐去机场，离开前，卢慧茹主动给女孩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在一些地铁抓色狼的报道中，她了解到，证据尤为重要，比如：当时拍下的犯罪视频、照片或者证人证言。但对于受害者来说，拿到这些证据并不容易。卢慧茹说，很多时候，这些人就是知道当事人没法证明，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两三年前，卢慧茹也在地铁上遇到过色狼。那天，她穿的长衣长裤，“还不是紧身裤，是休闲裤”，卢慧茹补充说，很多人会觉得你遇到色狼是“你穿着有问题”，但就实际经验来看，跟穿着没有任何关系。
站在拥挤的车厢内，她明显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顶着”，起初以为是包。她挪了下，回身看过去，发现对方并没有拿包。“我刚刚不会遭遇猥亵了吧”——她大脑一片空白，还在自我怀疑的时候，对方已经有所察觉，匆忙下车。由于事发突然，卢慧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更不用说留下证据，抓住那个人。
还有一次，也是在地铁上，一直被一个男人挤着，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故意的。直到旁边的一对情侣给她留了个空间示意她站过去。除了这两次遭遇，2023年，亲眼看到两个女孩抓住色狼并报警的经历，也给了她反击的勇气。
就像卢慧茹判断的那样，大部分“狼”的确都很怂。
一位在一线城市工作的地铁民警告诉深一度，在抓获这类人时，他们有发生冲突的思想准备。但他没有遇到一个袭警的，算得上的抵抗行为就是“拼命跑”。他说，还有那种傻傻的，刚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人就慌了，转身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也有开始非常嚣张的，觉得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在审问中，通常也能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卑微——很多民警这样形容他们抓过的人。在警察面前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太多了，一个男人哭诉自己好不容易结婚，孩子才刚满9个月。另一位人高马大的丈夫也哭得稀里哗啦，求警察不要告诉他老婆，老婆本来就在闹离婚，他们还有两个孩子。他也不想警察通知父母，担心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承受不了。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自己是有家室的。
2023年，北京的一则新闻让“色狼”的卑微更加无所遁形。
也是在晚高峰时段，一位女士在地铁上遭到一男子猥亵，多次躲避后，男子仍紧追不舍。她鼓足勇气揪住猥亵男，拽到站台上报警。她没想到，男子突然跪地求饶，“我知道错了，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的不对，不要报警，这样会毁了我的”。
夜里11点多，卢慧茹送完姐姐，又赶去做笔录，提供了当时拍摄的证据。离开派出所时，已经是后半夜2点。她一个人有些害怕，办案民警开车把她送回了家。凌晨4点多，她接到民警的消息，男子已经招认，最终被行政拘留10天。民警高效的处置，让她安心了许多。
一名嫌疑人正在指认现场 | 北京公交警方微博
关于“狼”的秘密
“狼”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线城市一位颇有经验的地铁民警告诉深一度，一类是职业流氓，赶地铁不是目的，他们不会马上上车，大多数时候四处晃悠，寻找目标。有的人会在一个车门处短暂停留后，又窜到下一个车门，但不管怎么窜，一定跟在某个女孩子后面。
他们还可能在地铁站外就选好了目标，进站以后刻意保持距离，没有任何动作，在门关上前的最后5秒，伴着“嘀嘀”声，带着一丝庆幸，看似匆忙地迈进去。“狼”的动作五花八门，常见的是上手摸，用下身顶，拿手机偷拍裙底。还有人只要把手放在目标对象身上就很满足。
一些想象不到的行为也在暗地进行。有人喜欢女生穿红袜子，看到红色的袜子，一定要想办法蹲着摸一下，手机里都是女生的红袜子照片。还有一个男生喜欢闻女生身上的味道，他仗着自己1.9米的身高，半蹲着，紧贴女生的脖子、头发。办案的警察也拿他毫无办法，“闻味儿算什么猥亵呢？”
2020年，上海民警还在地铁上发现了一个穿裙子、戴假发，男扮女装的人。在民警的讯问中，他承认，自己多次在地铁上摸女性的大腿，之所以装成女生，是可以减少被发现的概率。被猥亵的女子看到他是“女生”，也不会报警。
还有一些人是“临时起意”，见到身边姑娘长得漂亮，突然动心。车一晃悠，无意识碰一下，见对方没反应，再晃的时候就会加大力度。“但只要有一，大多数人都会有二”。
2023年4月，杭州市公安局公开了21条行政处罚信息，其中16条涉及在地铁猥亵或侵犯他人隐私的情况。其中一人3天内2次猥亵他人被抓。还有一人连续三天在同一条地铁线路实施猥亵行为。
7月8日，卢慧茹把自己抓色狼的经历发到网上后，受到了广泛关注。她本意是希望鼓励更多人，如果遇到类似的事情，可以勇敢站出来。没想到，有两个女网友说，这个男人像是猥亵过她们的人。其中一个女孩的经历发生在6月28日晚6点多的地铁四号线上。女孩当时也报警了，但最后因为没证据，只能不了了之。
卢慧茹才意识到，原来这可能是一个惯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男人扎在人堆里，毫不显眼。就网上流传出的照片来看，男人穿着体面干净，很难通过外表去识别出什么。
事实上，他们中有不少甚至是高学历、高知人群。2020年，在北京警方的“猎狼行动”中，一家金融机构的处长就因猥亵他人，被行拘10日。2023年，浙江省级机关的一个处长也因为在地铁实施猥亵行为，被刑拘、免职、调离。对这位处长的处罚决定书显示，他在地铁上，以手触碰、下身蹭贴当事人臀部的方式，实施猥亵，已构成猥亵他人的违法行为，且在公共场合猥亵他人，属严重情节。给予行政拘留12日的处罚。
目前，对这类行为的处罚，大多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其中第四十四条规定：猥亵他人的，或者在公共场所故意裸露身体，情节恶劣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如猥亵智力残疾人、精神病人，以及不满十四周岁的人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除此之外，拘留时间在十至十五日的案件，大多都会写明，“在公共场所猥亵他人”，属严重情节。
拘留必须通知家属，愤怒也会突然在派出所门口爆发。一名嫌疑人的妻子和小舅子一起到派出所讨说法，要求放人。男的当着小舅子面一直说我错了，别的话再不多说。警察简单说明情况后，老婆哭了起来，小舅子探着身要揍他。
有位妻子，即使接到警方电话，也不相信。她一直以为老公是开车上班的，实际上，他只是开车出家门，然后特地去坐地铁。
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地铁猥亵才会入刑。2019年，上海出现了第一起轨道交通“咸猪手”入刑案。法院以强制猥亵罪判处当事人有期徒刑6个月。时任检察官接受采访时解释，该案的特殊之处在于，案犯多次犯案，被害人包括未成年人，且监控全程拍摄，证据充分。
最近，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卢慧茹的经历，她帖子的评论区逐渐复杂起来。这些评论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在抓“色狼”这件事上的一些难处。
有人提醒她，下次不要这么冒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对方带刀了呢。她理解这种顾虑。也有人批评她，不应该号召普通人在看到这种事情时站出来，这是在“PUA”大家……还有人揣测，是不是冤枉了男子，质疑女生怎么自己不反抗。
让卢慧茹感到暖心的是，一个男孩发消息告诉她，那天他也在场，下地铁后没有走开，一直都在不远处等着，看她们需不需要帮助。原来还是有人在关注她们的，卢慧茹说，如果重来一遍，自己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可能这件事情跟我无关，但是我们把这个人解决了，保护的就是身边每一个女性朋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卢慧茹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