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丨诺奖得主,一个女性主义者,为什么会无视女儿被继父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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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丨诺奖得主,一个女性主义者,为什么会无视女儿被继父性侵?

作者|赵宏

特约撰稿人

近日,文学圈最大的新闻应该就是,门罗也塌房了。翻检朋友圈,发现上次给她发圈还是她去世之时,时间仅间隔了短短两个月。塌房的原因,竟是如此诡谲:她的小女儿,9岁时被门罗的第二任丈夫性侵;门罗在十几年后得知了真相,却至死都保持了缄默。

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我问陈碧老师,当初那么多劣迹艺人因吸毒嫖娼而被职业禁入时,我们都轻易原谅了,甚至还在文章中写,一个人的私人生活和她(他)的艺术成就应该分开;如果仅因某人私德有亏就彻底否定他的艺术作品,那就实在太傻了。可是,为什么到了门罗这里,我们就很难原谅呢?

无法原谅的原因,大概有两个:

首先,门罗是个女性主义作家。尽管门罗自己拒绝这个标签,但她的书写却是实实在在、彻头彻尾的女性书写。

记得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亲爱的生活》《逃离》就待在床头,翻开其中任何一篇,都会迎面撞上那种独属于女性的困惑、迷失和挣扎。她并不提供出路,甚至很多时候都像个冷眼旁观者,表达出对女性能否真正逃离的诘问和绝望;但是,她的书写却能轻松抵达每个女性读者的内心深处。

一个可以如此通透地洞察女性处境、洞察两性关系的女性作家,总会让人期待她可以比我们都表现得更好,但现实是,她在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恋童癖时,仍旧无法逃离对亲密关系的依赖,且毫无道德顾忌地与其相守至死。这种“恋爱脑”,实在让人对这位诺奖得主下头。而作为读者,期待落空后留下的巨大震荡,也让人久久不能平复。

其次,门罗是个母亲。尽管经过女性主义的洗礼,苛求一个女性完全地奉献自己,完美地履行母职,已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但在女儿遭受性侵时毫无作为,甚至还在公开采访时,对施暴者展现出柔情蜜意,这不仅是父母行为最错误的示范,也是对女儿极严重的伤害。

一边是表面美满却暗潮汹涌的婚姻,一边是深受打击甚至在成年后仍因幼年经历而备受折磨的女儿——门罗选择了前者。这一选择,无疑是对女儿的背叛,是对其母亲身份的背叛。

我试着去揣度门罗如何正当化自己的选择:丈夫只是短暂地出轨了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恰巧就是她九岁的女儿。出轨的原因,大概如丈夫所辩解的,是很多成年男性不可抑制的“洛丽塔情结”,还有女儿为挑战禁忌的“主动勾引”。所以,她原谅的是丈夫的出轨而不是犯罪。

但是,那么通透的门罗,真的可以确信这种自欺吗?

据说,门罗生前最后的时光备受阿尔茨海默症的折磨,但在偶尔清醒时,还是对已经失联很久的小女儿表现出担心,也尝试着做点什么。此时,距离门罗的第二任丈夫去世已有三年,距离知道女儿被性侵已有十几年,但母女和解的时机却已永远地失去了。

大概是为门罗作为诺奖得主的巨大声名所累,也是为了给年迈的母亲保留最后的体面,所有知道真相的门罗家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其还在世时保持了沉默,其中甚至包括第一时间就知道真相的门罗的首任丈夫,被性侵女儿的亲生父亲。

但西方世界毕竟没有“逝者为大”的观念,在门罗去世仅两个月后,这个深埋了20多年的家族秘密就被门罗家人亲自揭开。

一个好友在知道门罗事件后说,我已经无法直视她的作品,因为会时时怀疑其中的精神内核。

相比不愿再翻来其作品的好友,门罗的塌房似乎给了我重新翻看她小说的理由。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侦探,拿着放大镜检视每个当初被我遗漏的细节,也尝试从这些细节里读取出门罗最幽微的心情、最隐秘的表达。我想,这大概也是在门罗塌房后,读者对其作品的两种典型的态度:没有优劣,只是选择。

在所有关于门罗作品的介绍里,都提到一个问题:逃离——女性逃离婚姻、逃离家庭、逃离眼前的生活……这种极力摆脱现有身份和当下处境的书写,总是能引起女性的广泛共鸣。在长久的道德和责任的压制下,逃离似乎成了女性自知和自证的开始。

但门罗书里女性逃离的结局似乎总是不妙,不是因为怯于独立生活而重新回归,就是即便勇敢地对抗命运、对抗责任,最终仍旧要面对生活的逝去、爱的逝去。

坚守和逃离,在巨大的宿命面前,几乎没什么分别。所以,逃离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在声浪翻腾的女性主义思潮下,门罗似乎掀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作为女性,我们可能无处可逃。这种黑暗、复杂和残酷,都让她的书写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来看,似乎这也是她的人生映照:即使取得了如此显赫的世俗成功,女性在心理上依旧摆脱不了对亲密关系的依赖,依旧无法精神强悍地拒绝渣男的示好和陪伴,依旧不能独自面对未知生活的巨大虚空。

除了批判和苛责,女性主义又能提供什么?我们是否应该在承认的基础上再度重新出发?

除了逃离,就个人阅读体验而言,门罗的女性书写还有另一个格外诱人的主题:诱惑和背叛。在《亲爱的生活》里有一篇小说《漂流到日本》,始终让人印象深刻:

一个女诗人尽管有安稳的家庭和可爱的女儿,却一直有颗躁动的心。在一次诗歌活动上,她对一个来自多伦多的男人动了情。在经历了长久思念的煎熬后,诗人终于等来了去探望这个男人的机会,小说就以她带着三岁的女儿上了开往多伦多的火车开场。

读者期待门罗会谱写这个女人和多伦多男人的“廊桥遗梦”,但小说的故事都在火车上发生。在火车上,诗人又结识了一个年轻小伙,两人喝酒调情并在女儿睡着后跑去小伙的车厢做爱。诱惑在此轻易就得到了满足,甚至没有任何危险。但结果却是,她回到车厢时发现女儿不见了,局面也彻底失了控。她发疯一般在车上寻找女儿,最终在车厢连结点找到了孤零零坐着的女儿。这一刻,她觉得是上帝的提醒,所有的诱惑都有代价。她甚至决定放弃诱惑重新回归家庭。此时,车到站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往外走,那个多伦多男人走过来接过她的箱子,并给了她一个坚定的吻。

门罗如此描写女诗人的心情:“先是震惊、接着心里一阵翻腾,然后是极度的平静……她没有试图逃开,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小说就在此处结束了。

所以,在与欲望、诱惑的逐力里,女性会赢吗?可能偶尔侥幸会赢,但大多数时候都会输。我们自以为足够强大足够聪明,可以在主宰诱惑的同时,避开所有的危险;现实却是,它可能会让你付上惨重的代价,大到你根本无力偿付。我们从失败里领受了教训吗?完全没有。

就像漂流去日本的女诗人,在经历短暂的顿悟后,她仍旧将自己交托给了不确定的命运,仍旧臣服于新一轮的诱惑,这就是人性。所以,面对诱惑,女性可能并不是比男性更高级的物种,也无法自诩拥有更高的道德。我们都会轻易就被欲望俘获,即使领受了教训,也绝无可能变成一个新造的人。

之前读到这篇时,总感觉是门罗在讥讽我们的软弱和无力;如今再读,觉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即使她比我们拥有更多的领悟,但在知道和行动之间,仍旧有巨大的沟壑需要填满。这对普通人来说异常艰难,对门罗来说似乎也一样:她只是借由故事的讲述,比我们更清晰地记录了这些复杂脆弱,现实里的她表现得却还没我们果敢决断。

网上评论说,门罗塌房是件好事,至少让我们又完成了一次文学祛魅。而且,发现作家的道德瑕疵后,再去阅读她的作品,或许更是个好的契机,至少我们不会再照单全收,或者期待作家告诉你出路和答案。因为你发现,困惑你的,同样困惑着她;羁绊你的,甚至在更大程度上也在羁绊着她。出路和答案,最终都需要自己去寻找。

作为一名女性法律工作者,门罗对女儿遭遇性侵的态度,深深刺痛了我的专业良知。但撇去专业考虑,门罗事件的确提示了女性处境的极度复杂。这种复杂,又对被过度简化的女性主义提出了更高要求。

记得《亲爱的生活》的封底有句话:“我们总会说他们无法被原谅,或者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或许,门罗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在晚年实现了跟自己的和解。

那些难以释怀的痛苦最终都会被时间疗愈,我们最终也都会原谅所有曾经我们认为无法原谅的人和事,并因此获得良心的安宁。但,这是真的吗?

“法治理想国”由中国政法大学教师陈碧、赵宏、李红勃、罗翔共同发起,系凤凰网评论部特约原创栏目。

主编 | 萧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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