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派“黑马”上台，伊朗会起何种变化？

◆现年69岁的改革派候选人佩泽什基安当选伊朗新一任总统。

文丨黄瑜珊

编辑丨漆菲

经过两轮投票，伊朗总统选举落下帷幕，改革派候选人佩泽什基安（Masoud Pezeshkian）登台。

根据伊朗官方的统计数据，这位前卫生部长在7月5日的第二轮决选投票中获得约1638万张选票，他的对手、强硬保守派候选人贾利利（Saeed Jalili）获得约1353万张选票。第二轮的投票率接近50%。

◆佩泽什基安和贾利利。

伊朗原定于2025年举行新一届总统大选，但在今年5月，伊朗原总统莱希因直升机坠毁殒命。按照伊朗宪法规定，新的总统选举必须在50天内举行，最终投票被安排在6月28日举行。但在当天的第一轮投票中，由于没有候选人达到直接当选所需的超过半数选票门槛，选举进入第二轮。

经过激烈角逐，被视作“黑马”的佩泽什基安成为伊朗史上第九位民选总统。他在胜选后表示，将向所有人伸出友谊之手。他在竞选期间曾说，将寻求与西方进行谈判，以结束围绕伊朗扩大核计划的长期僵局。

虽是改革派获胜，外界依然认为，新一届政府任内，伊朗整体政策方向不会发生重大改变。曾担任伊朗核谈判团队顾问的德黑兰大学教授穆罕默德·马兰迪（Seyed Mohammad Marandi）直言，两位候选人的政治主张实际没有太大不同。“佩泽什基安曾谈到试图恢复核协议，但他也说，‘如果美国人不遵守承诺，我们将不得不选择一条不同的道路’。因此，两位候选人的政策有所不同，但并非完全不同。”

◆伊朗选举结果。(来源：维基百科)

莱希离世让大选提前

今年5月19日，莱希乘坐的直升机在伊朗东阿塞拜疆省乌兹村（Uzi）附近坠毁。他原计划要出席西北部大不里士一个炼油厂项目的揭幕仪式，结果在途中遇难。据悉，该直升机在浓雾和大雨中经历了“硬着陆”，同行的另两台直升机则安全抵达。救援人员在能见度不足5米的山区通宵搜寻，于次日确认机上无人生还。

莱希是伊朗史上第二位任内离世的总统，上一位是拉贾伊（Mohammad-Ali Rajai），他于1981年死于一起爆炸事件。

◆遇难前，莱希（前排左三）前往东阿塞拜疆省参加大坝落成典礼。

坠机事件发生后，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试图安抚国民，称国家事务不会因莱希的离世而受到干扰。根据伊朗宪法，如果总统死亡或丧失行动能力，将由第一副总统临时接任，并在50天内举行新的总统选举。

在伊朗，最高领袖拥有绝对权力，总统在国家安全等重大问题上均要服从于最高领袖，但他也会对内政与外交产生影响，有权制定国家的经济政策、监督国家预算、签署条约与立法等。

终年63岁的莱希于2021年当选伊朗总统。在其任内，伊朗国内对于道德监督日趋严格，民众抗议活动时常遭到镇压。虽然莱西政府大力推动与世界大国的核谈判，但其提出的要求被西方国家认为不切实际，这让恢复核协议的前景变得复杂。

许多分析家认为，短期来看，莱希逝世的主要影响集中在国内。莱希被认为是革命教士阶层值得信赖的伙伴和意识形态上的知音。许多人预计，现年85岁的哈梅内伊辞任最高领袖后，莱希大概率会接班。

莱希的逝世也引发新一轮权力斗争的可能。有分析称，随着人们对下一任最高领袖的猜测增多，伊朗不同派系将会各显神通——伊斯兰革命卫队、军方和情报人员都会参与争夺，试图影响最高领袖的选择。

不过，伊朗的整体发展方向不会因此发生转变。英国广播公司（BBC）首席国际事务记者丽斯·杜塞特（Lyse Doucet）分析称，莱希遇难对伊朗的外交与内政影响不大，因为他在任期间并未提出重大的新政策，其政治遗产缺乏重要意义，伊朗的保守派也会延续其强硬政策，加强对国家各大机构的掌控。

保守派败选缘于内部分裂

今年的总统大选原本有80名候选人报名参加，但经过伊朗宪法监护委员会的资格审查，最终有6人被批准参选。除了佩泽什基安和贾利利，其他候选人还包括议会议长卡利巴夫（Mohammad Bagher Ghalibaf）、副总统哈希米(Amir-Hossein Ghazizadeh Hashemi)、德黑兰市长扎卡尼（Alireza Zakani）、前司法部长及前内政部长普尔-穆罕默迪（Mostafa Pourmohammadi）。

此前，温和派代表、前议会议长阿里·拉里贾尼（Ali Larijani），鲁哈尼时期的副总统埃沙格·贾汉吉里（Eshaq Jahangiri）以及前总统内贾德也曾提交候选资格申请，但均未获批。这意味着，此次总统选举中，仅有一名改革派人士获得候选资格，其余五人均为保守派。

◆今年6月2日，伊朗强硬派前总统内贾德登记参选，但最终未能获得批准。

作为温和派代表，拉里贾尼曾多次连任议会议长，在政界具有较高声望与竞争力。贾汉吉里则于2013年-2021年担任鲁哈尼政府的第一副总统，被视为鲁哈尼的接班人。而作为温和派头号人物的前总统鲁哈尼，早在3月的专家会议选举中就经历过竞选资格被取消的窘境。

同时，于2005年-2013年担任伊朗总统的内贾德也被宪法监护委员会取消了候选资格。内贾德在伊朗政坛极具争议，其奉行强硬对外政策，大力推进伊朗核计划，被认为是一位民粹主义者。在2017年与2021年的两次总统选举中，内贾德均被取消了参选资格。除此之外，四名登记参选的女性也被取消了资格。

历届伊朗选举中，宪法监护委员会都备受争议。该机构由12名成员组成，其中6人是由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直接指定的教法学家，另外6人由司法总监提名，经议会选举产生，而司法总监也是由哈梅内伊直接任命的。基于上述制度，哈梅内伊可以通过直接和间接的手段影响宪法监护委员会。伊朗高层通过该机构否决特定候选人的参选资格，旨在消除不稳定因素。

伊朗政治分析家穆罕默德·穆哈杰里（Mohammad Mohajeri）认为，伊朗当权者希望选出一位弱势的总统，本次选举的设置正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

只不过，这一举措也带来风险，那便是加剧保守派的分裂。美国企业研究所（AEI）在选前分析说，一些保守派人士担心五名保守派候选人会分散选票，从而使唯一的改革派候选人占上风，因此呼吁应当进行内部谈判，集中力量支持一名候选人。伊朗民调机构的调查亦显示，由于卡利巴夫、贾利利与佩泽什基安三位热门人选都参与竞选，佩泽什基安将受益于保守派票源的分散，与其中一人展开第二轮角逐。正如预料一样，保守派的选票最终出现了分裂，佩泽什基安赢得许多温和派和改革派的选票。

有传言称，选举前，有保守派人士曾敦促卡利巴夫或贾利利中一人退选。但直到最后一刻，二人均坚持参加选举，其他保守派候选人则接连退出选举。

6月26日，伊朗内政部证实，哈希米宣布退出选举。不过，他在退选后并未公开支持特定候选人。数小时后，扎卡尼也在社交平台X上宣布将退出总统选举，认为“继承已故总统莱希的政治遗产是更重要的”，并敦促卡利巴夫与贾利利二人保持一致。

6月29日的第一轮投票结果显示，佩泽什基安拔得头筹，赢得1040万张选票，占到总票数的42.5%；贾利利赢得950万张选票，占38.6%；而另一位保守派热门候选人卡利巴夫仅获得338万张选票，占13.79%。这是伊朗自1979年以来第二次在总统选举中进入第二轮投票，上一次发生在2005年，当时内贾德与拉夫桑贾尼进行对决，最终前者获胜。

◆7月5日，德黑兰西南部的一个投票站。

然而，在第二轮投票中，贾利利失去了部分保守派的选票。观察人士指出，这是因为佩泽什基安并不被视为极端改革派，因此对非极端保守派有着吸引力。

当加利巴夫落选后，其竞选团队也并未呼吁人们投票给同为保守派的贾利利。负责其竞选活动的萨米·纳扎里·塔尔卡拉尼（Sami Nazari Tarkarani）甚至呼吁人们投给佩泽什基安。他表示，“是时候改变莱希时代的一些不妥协措施，如果贾利利上任，他很可能会继续实行这些措施。”

在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内部，类似态度也在悄然蔓延。伊斯兰革命卫队创始人兼高级指挥官萨达尔·拉希德（Sardar Rashid）早在第二轮选举前就公开表达了对佩泽什基安的支持，并呼吁人们“帮助他摆脱懦夫的攻击”。

改革派的动员起了作用

此次伊朗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率创下1979年以来新低——约6100万合格选民中有约2450万人参加了投票，投票率不足40%。要知道，2017年鲁哈尼连任时的投票率曾高达70%。自此以后，投票率一路下滑：2021年总统选举的投票率只有48.8%，今年春天的议会选举与专家会议选举，投票率更是跌至41%。

选举开始前，伊朗国内外的反对派人士呼吁抵制这次选举，在他们眼中，保守派和改革派阵营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伊朗社交媒体上，带有波斯语标签的“叛徒少数派”一度走红，它旨在敦促人们不要投给任何一位候选人，并称投票的人都是“叛徒”。

虽然伊朗国家电视台在第一轮选举时播出了人们排长队等待投票的画面，但社交媒体上有更多投票站空空如也的照片。对一些人来说，不参与投票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另一些人则对于选举毫不关心。正在伊朗上学的叙利亚学生古弗兰（Ghoufran）告诉《凤凰周刊》：“我身边根本无人在意这场选举。”

“谁会在乎呢？一个强硬派死了，另一个接手了政权，我们的苦难还在继续。”在伊朗中部城市亚兹德经营店铺的雷扎（Reza）表示，“我们忙于经济与社会问题，无暇顾及这些新闻。”

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否认低投票率代表否定其统治的说法。“投票率低是有原因的，政治家和社会学家会研究这些原因，但如果有人认为，那些不投票的人是在反对当前政权，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他也承认，一些伊朗人有着不满情绪。“我们会听他们说话，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为了避免低投票率的出现，伊朗政府做出许多努力。6月28日第一轮投票期间，伊朗内政部在投票结束前向所有伊朗人发送了一条短信，其中援引哈梅内伊的话说，“每张选票都是对执政机构的投票”。到了7月5日决选投票的下午，该部门再次向所有民众发送了这条短信。

与此同时，改革派也采取了各种动员政策。自6月12日竞选活动开启以来，佩泽什基安表现得非常活跃。对改革派来说，他们的最大敌人不是贾利利或卡利巴夫，而是人民的参与度。

伊朗库尔德人希瓦（Hiwa）选前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表示，“如果人们都愿意出来投票，改革派候选人就很可能当选，因为他们只有一个选择。然而不幸的是，绝大部分改革派的潜在票仓之前都拒绝投票。改革派面临的问题是，他们需要说服大家投给一个他们眼中‘糟糕的人’，以避免‘更糟糕的人’当选。”

不过，当改革派以最高票数进入第二轮选举后，让这部分民众恢复了一些信心。在电视辩论中，佩泽什基安对于低投票率进行了回应，“这说明人民对我们这些当权者感到不满，当60%的人都不参加（选举投票）时，意味着政府出了问题。”

许多反对贾利利的人呼吁解决“女性必须戴面纱”这一长期存在的问题。2022年，伊朗库尔德女性阿米尼（Jina Mahsa Amini）因露发而被宗教警察在街头逮捕，随后在拘留所内突然死亡，在伊朗引发持久且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2022年9月，阿米尼事件发生后，德黑兰爆发抗议活动，女性站在示威第一线。

当时，佩泽什基安罕见就此事接受采访，并以自己的医学背景对官方围绕阿米尼之死的解释提出质疑。他呼吁就阿米尼死亡的事件成立一个独立的评估小组，并表示，“在伊斯兰共和国，因为戴头巾而逮捕一名女孩、然后交给她的家人一具尸体是不可接受的。”

临近决选，身为少数族裔的佩泽什基安还多次用土耳其语与库尔德语发表竞选演讲，试图吸引少数族裔、女性与年轻人的选票——这些人正是长期以来不愿意投票的群体。

◆7月5日，在德黑兰投票的伊朗女性选民。

在改革派的积极动员之下，投票率在第二轮选举中有所回升，达到近50%。许多人怀着“改变现状”的心情投给了佩泽什基安。52岁的法尔扎德在接受法国国际广播电台采访时表示，为了“防止极端保守的激进分子”获得权力，他必须支持改革派：“我们向美国喊了45年‘去死吧’，已经够了……我们不能在国家周围筑起一堵墙。”

伊朗未来走向何方？

在伊朗内政部宣布最终选举结果前，佩泽什基安的支持者已经走上首都德黑兰和其他一些城市的街头庆祝。社交媒体上的视频显示，年轻人跳起了舞，挥舞着代表改革派的标志性绿旗，过往车辆则在鸣笛。

◆佩泽什基安(左)投票日在首都德黑兰向支持者致意。

佩泽什基安1954年9月出生于伊朗西北部边境阿塞拜疆省的马哈巴德市，父亲是阿塞拜疆裔，母亲为库尔德族。因此他会说阿塞拜疆语，长年关注少数族裔事务。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佩泽什基安服役时期参加过两伊战争（上世纪80年代伊拉克对伊朗的战争），任职于前线的医疗团。之后，他成为一名心脏外科医生，并担任大不里士医科大学校长。

1994年，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的妻子和一个女儿的生命，但他没有再婚，而是作为单亲父亲抚养剩下的两儿一女。这段经历使他获得了许多伊朗人的同情和尊重。

1997年，佩泽什基安加入改革派总统哈塔米领导的伊朗政府，担任卫生部副部长，从此走入政坛。四年后，他被任命为卫生部长，任期为2001年至2005年。

2008年，他当选国会议员，此后多次当选，并于2016年至2020年出任国会第一副议长。他常常支持改革派和温和派事务，但也曾向革命卫队投诚，在国会时甚至穿过革命卫队的制服。他也赞扬革命卫队在2019年击落一架美国无人机。

选举前，佩泽什基安承诺将团结其他国家，结束伊朗被世界孤立的局面，一度在伊朗国内引起轰动。此外，他也呼吁与西方大国进行“建设性谈判”，以重新启动于2015年通过的伊朗核问题协议。在该协议中，伊朗同意限制该国核计划，以换取西方国家放松制裁。

而他的竞争对手贾利利，作为前核谈判代表，则以强硬的反西方立场与反对恢复核协议而闻名。他曾表示，伊核协议越过了“伊朗的红线”。今年的总统候选人辩论中，贾利利誓言要“让敌人后悔”对伊朗实施制裁的行动，并强调若他当选总统，他将制定一个“行动计划”来实现这一目标。

此外，贾利利也强烈主张应强制伊朗女性佩戴头巾，并称头巾是一种“维护和加强家庭制度神圣性”的着装规范。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东研究教授瓦利纳斯尔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评价：“贾利利过于极端，将会进一步加剧国内矛盾。同时，伊朗与美国之间的问题悬而未决，贾利利当选会对两国关系制造障碍。此外，他的团队也被视为腐败和无能。”

伊朗新政府的外交政策成为外界关注的重点。除了处理伊朗核问题及其影响下的国际关系，区域战火的外溢效应也成为必须应对的挑战。目前，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及其支持的民兵武装在也门、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甚至阿富汗等地区国家境内均发挥着重要作用。随着加沙战争与伊朗以色列关系的恶化，伊朗未来如何调整其地区与国际决策将至关重要。

◆今年4月14日，伊朗向以色列目标发射了数十枚导弹和无人机。图为以色列防空系统启动拦截的画面。

不过，改善与西方的关系面临诸多挑战：眼下美国处于选举年，欧洲则对伊朗在核问题上的态度以及向俄罗斯出售武装无人机等行为感到愤怒。

对于佩泽什基安胜选后能否带来实质性变革，西方也持怀疑态度。“关于核危机的情况与我们现在的情况非常相似。掌控核计划并决定是否同意谈判的是伊朗政权中未经选举的成员。”一位西方官员告诉英国《金融时报》，“我们一次又一次看到，伊朗的民选官员必须服从命令。”

伊朗改革派分析师赛义德·莱拉兹（Saeed Laylaz）则预测说：“佩泽什基安不会触及政治方面，但社会和经济方面预计将有所改善，他也会支持哈梅内伊从外部对抗转向竞争。”

对伊朗人来说，影响他们决定的最重要因素还是国内的经济和民生状况，伊朗过度介入地区与国际事务也引起部分民众的反感。此前有民调显示，90%的伊朗人认为经济是该国的头等大事。摆在新政府面前的是诸多棘手的社会治理挑战，如高通胀率、高失业率、贫富差距扩大、中产阶级缩小等。

◆近几年，伊朗食品价格飞涨。

虽说总统选举结果已出炉，但对于最高领袖接班人的猜测还在继续。外界此前的猜测集中于莱希与哈梅内伊之子穆杰塔巴之间，但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中东项目主任乔恩·奥尔特曼（Jon Alterman）认为，莱希的去世并不意味着穆杰塔巴就将崛起。伊朗统治阶层内部仍以深厚的精英主义传统为荣，而穆杰塔巴的裙带关系将会破坏这一传统。奥尔特曼说，伊朗年轻人与日益贫困的民众对教士统治的敌意日益增长，从长远来看，教士领导层可能会被边缘化，“这种现象在伊朗已经持续了十多年，此次选举的投票结果也再次体现了这一趋势”。

正式当选前，佩泽什基安还需得到宪法监护委员会的认可。随后，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将会向当选总统颁发总统任职书，之后总统将前往议会宣誓就职。宣誓就职后的两周内，新总统将向议会递交拟任用的政府内阁成员名单。此后，新政府将正式组阁、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