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名校学历,TOP大厂“毕业生”,36岁失业,我找不到工作了。
北漂12年,命运的齿轮滚着滚着,前面没路了。
失业100天
被裁的第一感受是解脱。
2023年12月某天下午5点,正在啃个文案,被通知裁员,从被叫到会议室到签完协议,前后一共就十几分钟。
HR一笔笔给我算账,我低着头,咬着牙,佯装悲伤,其实想笑。有一种终于解脱了,还能痛快拿一笔补偿的感觉。
回到工位,立马开始写交接文档,不用再为周报格式焦虑,也不用再写每句话都自我怀疑。
当晚同事请吃了饭,吃的烤肉,味道一般。一同事宽慰我:别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另一个富二代说:你得想想,你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是要幸福还是什么?
我想的是,回去怎么跟家里人说?先不说了吧?成为假装去星巴克上班的中年人。三个月后,我娃真的说:妈妈的办公室在咖啡厅。
第二天,旁边俩工位同事发来微信:桌子空了?人没了?我回复:是啊,你们不知道吗?
就这。
人生的重大时刻越来越举重若轻,也许这就是中年?上一次被通知优化的时候,我还痛苦不已,一整晚,生理意义上地瞪着眼睛没睡着。
后来在小红书上刷到第一次被裁员飙泪的女生,还在评论区安慰她,一回生二回熟,一看就是经历少了。用罗翔的话说,一看你们就没坐过牢。后来刷到她20天就转岗成功了,有惊无险。
但我真的理解那种恐慌,是一种一直当优等生,很用力地学习、工作,一直努力证明自己有用,还是突然被抛弃了的感觉,有震惊,恐惧,也有委屈,不甘心。
(《年会不能停》剧照)
失业的第二感觉是节节败退的恐慌。
第一个月,我还想无缝衔接,最好一个月内冲到offer,快速优化了简历,更新了Boss、猎聘,先找认识的人把大厂小厂合适的岗位都内推了一遍。然后每天刷Boss,投简历。
也接到了几个大厂面试。紧紧张张一天,结果面了十几分钟就结束了,问的永远是没准备的。比如,你怎么证明你做的这个事情是对产品有效果的?怎么说服老板拿钱来支持项目?你做的传播,怎么验证转化?
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发抖,像落水狗。
没有冲到Offer。
第二个月,一边陪陪妈妈看病,一边当着她的面“吹”,“我爆发力很强的,做过很多突发报道”,“我经常加班,周末写大稿周内做琐事”。看到我卖力自荐的样子,她骂,“妈的pi(陕西脏话),这么优秀的,眼睛都瞎了”。
发了一堆作品,被HR认为“不具有内容优势”。数次被直白地问,你小孩几岁,平常谁带。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问:“你的小孩周末需要你陪吗?”简直振聋发聩,需要你陪吗?陪吗?……不陪我生他作甚?
也有那种让人心中一暖的猎头,“是主动离职还是拿到补偿的?……其实说裁员也没关系,这环境大家都懂……”还有说:“自信一点,咱试试呢?”
晚上八九点了,激动地要了我简历,做了沟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也很努力在冲KPI吧。
第三个月,从老家回来之后,我佛了,没有再努力投简历。越来越觉得面试像相亲,缘分强求不得。
有我觉得合适得不得了,准备献身下半辈子的,告诉我还想“再看看”。
有“能力模型”不太完全匹配的,聊过之后,还是高兴了会儿,可能是,比较有“人”味儿吧。下午三点走进去笑声朗朗,应该是在排练喜剧,和互联网公司完全不同的氛围。
面试官也很有趣一个人,一进去就问了我星座、具体的生辰。临走又确认了一遍星座和生日。主动加了我微信,说确实有不太合适的地方,坦诚地说“你让我想想”。
还有一外企大厂外包岗,我面的时间最久。终于见到一直网上联系的美女时候,发现对方戴着口罩,行色匆匆,午饭也没吃,“班味儿”很冲。几个月了,依然没搞清楚这个岗位具体要做什么。
最后没去。
想退回媒体也不可能。看到朋友发来的媒体招聘信息,我会直接往下翻,不出意外要求“35周岁以下”,也有“28周岁以内,博士可放宽至32”。理解,理解,年轻人也没工作呢。
和其他年轻人、中年人一样,我也偶尔诉诸玄学。在聊天记录里搜了下“运势”,发现我老公去年12月底给我发过两条:运势说,你今天可能签约。你的运势,明天适合签约。
后来就没有再给我发过运势了。
失业的第三层感受是羞耻感。这也是最深层次的感受。
脚踩西瓜皮的小镇做题家最终走向覆灭的羞耻感,中年失败的羞耻感,和身边成功的同龄人相比掉队的羞耻感,永远地被主流轨道抛弃了的羞耻感。
但是当有一天我脑袋里闪过,或许,我也可以不再找工作了的时候,却有种久违的轻松。
说实话在互联网公司上班这几年,心态一直挺卑微的,因为是在33岁“高龄”上岸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做内容时积累的一点价值自信荡然无存。
那天跟一个许久没见的朋友聊天,弱弱提到自己失业在家的事。她一个电话打过来,原来她也不上班快一年了,但目前状态十分自洽。
鼓励安慰的话也无非是,被裁员不是你的问题,找不到工作不是你的错,咱为什么非得找份班上?对自己好也很重要之类“逃避可耻但有用”的言论。
“感觉2023年像一个告别之年”,她说,身边很多朋友离开待了几年的大厂。
不夸张地说,这番对话后,我获得了这几个月来最轻松的两天。
虽然后面又忍不住焦虑,隔三差五投个简历,看看自己死透了没有。
半夜睡不着,在小红书上随手写了几百字失业的事儿,有10万人看,赶紧连更了几天,想打造“中年重启”人设起号,结果观看数字一条不如一条,发现“失业赛道”也很卷,一堆“重启”的,比我惨,还比我励志。
不管怎么说,人生到了一个不得不“重启”的时候。这几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感,那种假装生活的“卡卡”的感觉,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潜龙勿用
听说人生低谷的时候,要学会“潜龙勿用”,就是静静在渊底趴着,别动,别挣扎,也别做决定。
等自己被揉碎了,再捏起来,就会有新的力量,新的转机。
以前不理解,令狐冲在不见天日的湖底坐牢“闭关”,怎么熬得过去啊?现在明白,死透了才能重生。
人有它自愈的能力。
刚离职的时候,和电影《涉足荒野》里一样,虽然身体已涉足荒野,但大脑还在飞速运转这几年在职场中受到的伤害。
过了一段时间,混乱感逐渐淡去,应激感减弱了,平静麻木,等待唤醒。
应对中年危机的三样法宝,健身,学心理学,学英语。我也不例外。
奥森跑了几次步,和朋友徒步一次,公园爬树一次。
网上报了一个正念训练营,25天结业,发现只打卡了11次。
每一次正念的时候,虽然只有10分钟,还是觉得烦躁,漫长。耐着性子关注呼吸,慢慢也会有变化。
一出门迎面撞上雪白晶莹的花,回家时瞥见楼宇缝隙又大又橘的太阳。
门口行道树上的老树,新芽的颜色从嫩绿变成了翠绿,是春天到初夏的渐变。
突然发现新买的碗里,冬瓜汤上飘着葱花,很有春天的气息。
在这些瞬间,懵懂的脑袋里会倏得闪过一道薄荷般的清凉,眼睛都亮了一下。
至少,还是会被美的事物打动啊!
单词APP上坚持打卡了几十天,逐渐可以在任何场景下,一低头就开始背单词。
知乎上“你是怎样度过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的问题下,有人说,熬。
有人说,蛰伏,像虫子一样藏到地底,等待春天的到来。
这几个月,我时常觉得自己像冬眠的虫子,缩成一团,还是比较容易悲伤那种。
陪我妈住院的时候,想流泪,但怕她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于是偷偷摘下降噪耳机,发现我妈已经打呼噜了,不禁释然而笑。生老病死,她比我看得开了。好,真好。
刚准备返京,二妈离世,第一次完整见证了老家的老人从去世到办完葬礼的全过程。
大雪纷飞中,吹鼓手敲奏陕西的大鼓,有几分壮美。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下岗再就业,成了司仪,悼词写得挺有水平,不是千篇一律那种。难得凑齐的孝子贤孙,在执行繁复仪式时,差点笑场。
多年没有聊天的几个姐妹,也借着守夜,坐在一起敞开心扉诉说秘辛。
突然发现,她们虽然没上大学,说出来的话都很有哲理,“像这样坐在一起聊天,可能一辈子也没几次”,“咱家的女儿,真是一人一个命”。
发现她们都吃过我没吃过的苦,现在熬出来,找到了各自的出路。
也许,现在就是该我吃苦的时候吧。
经历了和爸爸的深夜争吵,和妈妈的小闹,作为逃避冲突的人,打破了这辈子和父母之间报喜不报忧的默契,感觉精疲力竭。
回到北京,四顾茫然,好像是自己大病了一场一样,感觉没有人能依靠。吃饭没有胃口,走路没有劲,觉得自己形容猥琐,不配被理睬。
结果躺了几天,吃饭也香了,也有精神了,想主动跟家人说话了。
“你之前都没有力气求助”,朋友说。
人只能靠自己走出最难熬的时候。最近采访高海宁,她也这么说。
在她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被认可的那段时间,她曾经抑郁过,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养花、看书、晒太阳,却慢慢好起来,接纳了自己。
看《年少日记》的时候,男孩跳楼前无人在意,半夜爬上床,把睡着的弟弟掀坐起来,抱着他的后背哭的时候,我差点在电影院哭出声来。
没有人不想救自己。
中年重启
失业这几个月,加入开源节流大军。卖了房,原本是考虑孩子上学置换,但暂时把房款存起来了,不买了。
这几个月几乎没有在外面吃过大餐,视频会员过期也舍不得续约。18块的大结局超前点映,为了省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往年换季,想着买衣服,今年换季,看看哪些没穿的可以挂闲鱼。
已经努力节流了,但每个月的花费还是降不下去,家人的医药费,自己缴纳社保的费用,孩子的入托费等等。才到月中,记账软件上的数字已经上跳得让人惊心。
网上的博主说,中年人必须经历至少一次换赛道的痛苦,要给自己两年时间转型。
想过离开北京,降低生存成本,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但刷了下外地链家,发现以目前的积累还无法躺平,去更低线的城市,主要顾虑孩子的教育。
逃离北上广,对拖家带口的中年来说也不是个容易的决定。
在我小红书那条笔记下面,500多条评论探讨“大龄”失业的出路。
点赞最多的一条是,“退而求其次”:中年三件套,外卖保险滴滴。离开大厂,走向大“厂”。
真走到这一步前,更多人通过换赛道找出路。
有“双非硕”准备干销售的;有外企翻译转型软件测试的;有37岁大厂失业、降薪60%转外包的;还有深圳大厂到西安郊区街道办,“工资没有以前缴的税多”的。
有个“互联网失业中年人”说,为了尽量延长自己的职业寿命换了几次赛道,“做了所有的努力,从互联网转行到地产,从C端转到B端,可惜,地产都没了。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及时调整心态,再换一条赛道。”
干不下去,回家种地。田园生活是中国人刻在股子里的药方。《长安三万里》里,高适一言不合就回梁园,耕读隐居,很是治愈。
老家倒真有几亩薄田,毕业三年的我弟也虎视眈眈,扬言存够20万就回家修院子种地钓鱼。我还要不断激励(PUA)他上进涨薪,不然养家的担子全落我身上。
最终还是只能窝在北京,化压力为动力。
最近开始去咖啡厅写稿,发现了一个新的现象,北京适合办公(能充电、桌子宽)的咖啡厅宛如考场,大家都好努力好努力啊。有敲文档的,有做设计的,有看英文文献的,甚至有谱曲的。周内如此,周末也如此。
任何时候,还是会被这些努力求生的个体打动。
以前挤地铁的时候,看到做题的,写思维导图,看竖版书的,都觉得好厉害。在北京真的能看到中国人最努力向上的样子。
12年前,我也懵懂来到这里,跟着命运的齿轮,滚着滚着,发现前面没路了。
也许缺乏远见,也许错失红利,但套用《不够善良的我们》里Rebecca的台词,到底为什么我要为了自己没有活成成功的“中年”感到羞耻,我这么努力耶。
如今置身荒野,绝处求生,没有了“轨道”,有何傍身?
想来想去,还是创作。敏感共情,是创作者的天赋。写了十几年,谁说不是手艺?作为时代洪流的局中人,最不缺的就是选题和素材。
李娟有她的阿勒泰,外国作家有他们的乞力马扎罗山和巴塔哥尼亚高原,但不是只有去不了的远方才值得书写。
我们所在之地,可能也是他人的远方。我的人生体验值得书写,我们的生活,值得记录。
像知乎上另一条“如何走出低谷”的回答里说的那样,跑,什么都不要想,就是跑。
对我来说,这个回答或许是,写,什么都不要想,一直写。
题图:《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