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叶克飞
我希望中国的读书人,无论你读什么,早日养成自己的兴趣,一生内心有所依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复杂,环环相扣的历史,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和个人的命运。我盼望年轻人能培养一个宽容、悲悯的胸怀。
齐邦媛
3月28日凌晨,《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去世,享年100岁。
1924年2月19日,齐邦媛生于辽宁铁岭,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赴台。1968年,齐邦媛前往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进行学习与研究,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外文系主任,1988年在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此外,她曾任美国圣玛丽学院、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访问教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客座教授。她编选、翻译、出版文学评论多种,将大量西方文学引介至台湾,也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
上世纪六十年代,齐邦媛不甘于“台湾是文化沙漠”之说,与一众志同道合者合力将台湾文学推向国际,吴浊流、郑清文、司马中原、朱天文、王禛和、黄春明、林怀民和张大春等的作品,正是在她的推动下得以走向国际。在两岸文化交流中,齐邦媛也贡献良多。
齐邦媛最为两岸读者所熟知的,当属她在八旬高龄写作完成的《巨流河》。这部史诗之作纵贯百年,横跨两岸,记录着从大陆巨流河到台湾哑口海的大时代跌宕。它不仅仅是个人的记忆,更是20世纪中国的历史见证。2009年出版后,它迅速在两岸引发轰动。
齐邦媛的人生经历了大时代的一次次转折。她见证了民国的东北跌宕,经历过日军炮火,在内战硝烟中漂泊赴台。1947年前往台湾时,她所购的是来回双程票,结果在台湾一呆就是大半辈子,从此故乡仅在她的记忆和思念中出现。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是《巨流河》前半部分书写的重要人物。他十五岁时在天津接受英式教育,十八岁时考取官费日本留学,二十二岁时前往德国留学,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可谓天之骄子,也难免有理想主义的一面。
1925年末,郭松龄倒戈张作霖,兵败被杀。张作霖悬赏缉拿的名单中,德国留学归来后一直追随郭松龄的齐世英便在其中。当齐世英踏上逃亡之路时,齐邦媛还不到两岁。齐邦媛的童年时代,父亲这个角色几乎完全缺席。她在东北旷野中自由奔跑,在母亲的故事中体味人生。直到六岁时,她随着母亲从沈阳出发,乘坐火车来到南京,才见到父亲齐世英。
作为国民党官员,齐世英在东北沦陷后曾潜回东北从事抗日工作,齐邦媛也随家人辗转于北京和天津等地。后来在南京,她结识了一个从东北流亡而来的18岁学生。
这位学生的父亲是东北政府官员,因从事抗日工作,被日军残忍烧死。流落各地的他,在齐世英这里得到了家庭温暖,因此对齐世英夫妇以“爸爸妈妈”称之。正是这个少年,让齐邦媛情窦初开。抗战全面爆发后,这个名叫张大非的年轻人报考军校,改名张大飞。临别前,他送给齐邦媛一本《圣经》,在扉页上写道:“邦媛妹妹: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在战乱中,齐邦媛就读于从天津转移至后方的南开中学,在张伯苓校长的庇护下成长,阅读了大量中外文学作品。父亲齐世英创办的《时与潮》杂志也成为她的思想启蒙。与此同时,张大飞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回国后加入了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
1943年,借所属部队在重庆换机的空当,张大飞赶到南开中学探望齐邦媛。两个年轻人不会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不久后,高中毕业的齐邦媛考入战时迁往乐山的武汉大学,并在教务长朱光潜的鼓励之下,从哲学系转至外文系。
图/网络
1945年6月,齐邦媛收到哥哥齐振一来信,信中附上张大飞绝笔。
张大飞写道——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
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
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
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
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在这之前的1945年5月18日,张大飞壮烈殉国,年仅26岁。后来,张大飞的战友寄给齐邦媛一个包裹,里面是齐邦媛七年间写给张大飞的一百多封信。战友在附信中写道:“张大飞队长已于5月18日在河南上空殉职。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我按这个地址寄给你。”
1999年,75岁的齐邦媛前往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在黑色碑林中找到了张大飞的名字。她也曾在《巨流河》中写道:“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这段旷世之恋是《巨流河》里最动人的篇章,也是大时代的血泪见证,它纯美洁净,以家国大事为先,却又让家国大事成为奇缘的背景。个体悲欢就这样与大时代交织,在齐邦媛笔下娓娓道来。
《巨流河》并非全无缺点,对郭松龄和父亲齐世英的书写,就有拔高美化之嫌。但瑕不掩瑜,齐邦媛在《巨流河》中做到了一部史诗应该做到的全部,即感情充盈而克制,记录详尽却不刻意。即使笔下兵荒马乱、生离死别,笔调依然平淡内敛。她与张大飞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自然会成为导演眼中的好题材,可同样被她婉拒,因为不愿“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为一部热闹的电影”。
也有人认为,《巨流河》算不上史诗,因为它并没有铺陈整个大时代的变迁。齐邦媛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她曾在访谈中提到:“开始我想写大的历史。但我发现这样我没法写。像东北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我写当年我父亲的事,也都是根据他的口述史资料。但我的资料实在是不够,我也不能随便写。而从个人记忆角度切入,以文学的方式呈现,是可以多写,可以少写的。”
但也正因为这种客观超然的态度,让《巨流河》成为真正的史诗。齐邦媛与《巨流河》的最可贵之处,在于一种女性视角的书写。这种视角超脱纷繁政治与社会动荡,关注个人情绪,反而触及到了更深层次的时代内核。正如《巨流河》中所写道的一段话:“那一年我二十岁,面对重重威胁的人生。觉得随时可能失去一切,孤苦无依。唯一必须留下的是自己的心灵,这一颗切切思慕知识、追求善和美的心灵。”
人类步入现代文明后,曾屡经波折动荡,但不管时代如何,个体对知识和美的尊重与渴求,都是得以度过难关的关键,齐邦媛的经历恰恰印证了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种渴望,她无比珍视求知的机会。在美国留学期间,她曾不顾身体虚弱,搏命般修了六门功课,在海量资料和参考书单中寻找心灵依归。她曾言“自问这一生做事,无不力尽所能”,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齐邦媛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她早早洞悉了人生最该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她崇敬自己的父亲,感念于上一代人的努力,但她还见到了理想的幻灭。所以她深深明白一点:“知识分子关怀国家社会,并非只有政治一途。事实上,政治是一种专业,并非人人适宜从政。在卷入政治之前,必须先有政治认识,也必须有自知之明,最好还有些具体的理想。”
她的幸运还在于,一路走来,总有人或环境包容她的追求。抗战时期的南开中学和武汉大学,虽然只能迁至大后方办学,但教育依然完整,水准相当之高。从校长到教师,对世界文明都有深切感知,对知识充满尊重,对教育极具信仰。
图/网络
大四时,齐邦媛选修“但丁《神曲》研究”课程,老师是意大利留学回来的田德旺博士。这门课只有齐邦媛一人选修,但课程仍照开不误。这种情况在当时并不少见,老师也绝不会因此而懈怠。
这样的包容,着实令人怀想。多年后,齐邦媛重返大陆访问,发现许多旧友早已去世。年少时的挚友鲁巧珍已是肺癌末期,在医院里,鲁巧珍对齐邦媛在台湾的生活满心羡慕。齐邦媛在《巨流河》中也写道:“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从前移民,出外流亡的的人因生活灾荒所迫,挑着担子,一家或一口去垦荒,希望能落户。而我们这一代已有了普及教育,却因政治意识形态的不同而聚散漂泊或湮没。”
也正是这一次次幸运,让齐邦媛的人生保存着原本的洁净。这种洁净和高贵,就像人生短暂而灿烂的张大飞,也像极了二人之间的纯美之爱。
《巨流河》中写道:“中国人自二十世纪开始即苦难交缠,八年抗日战争中,数百万人殉国,数千万人流离失所。生者不言,死者默默”,这样的历史,当然需要被记录下来,齐邦媛的温和洁净,恰恰可以跨越一切沧桑,让人们为之动容。毕竟,就像齐邦媛所说的那样:“回应时代暴虐和历史无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学书写超越政治成败的人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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