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置办年货中：南方雪灾72小时

一开始，天上下的是细碎的雪粒子。然后结结实实的冻雨来了。

它不同于一般的雪，天空降雨在碰到物体的瞬间，好像触发了魔法机关，瞬间凝成冰甲。

湖北仙桃人陈然38岁，人生第一次经历冻雨。暴雪第一天，她走在仙下河边，树枝结冰，像镶了水晶。她太久没见过雪，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

这场大范围冻雨击中了湖北湖南地区。像她一样，很多网友们忙着雪中嬉戏，或是在社交媒体上直播沉浸式剥“植物冰壳”，然而，极端天气很快显露残酷一面。

2月4日，坚固的冰层已经吞噬了仙桃的路面，陈然估算马路中央最厚处有8厘米。湖北荆州人李慕看了看天气预报，暴雪，冻雨，最低气温，零下8度。

李慕很多年没有经历这样严酷的天气，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一场死亡即将在家族降临。

这天中午，一根成年人小腿粗的树枝被冰雪压断，连带着一大簇繁茂的枝叶，砸在陈然的面前。武汉，市民在冻雨后的城市缓慢穿行，满地厚重积雪，大树横七竖八躺倒，他形容这就像“丛林探险记”。

医院急诊科随之迎来就诊高峰。2月4日到2月5日的24小时内，武汉某医院急诊科接待了三十多位因大雪受伤的市民。

有人是因为车辆打滑与其他车辆相撞，有人是被树木枝干砸伤，有人骑电动车摔伤。更多人是在走路时摔倒，多为骨折和扭伤。他们多在30-40岁之间，是必须出门的打工族。这种场景，连该院的医护人员也感到罕见——“平时在平地上走路摔伤的病人，我们一天遇不到一个。”

与此同时，已经在高速滞留了三天三夜，仍然遥遥无期地排着长队的一位司机终于顿悟：千万别买电动车，车上得常备被子和帐篷，以及，“塑料袋越多越好，用途你懂的”。

人们日以继夜地铲雪。冰层的顽固增加了除雪的难度。“铲车也没有用，得用锄头砸。”陈然犀利指出。

李慕的小学同学在公路局上班。上周六下午，那个女孩在同学群里说，雪不停，她就无法离开前线，得守着融雪剂撒布作业车——这台和大黄蜂一样颜色的作业车日夜不休，除雪保畅。

1月31日，中国气象局启动重大气象灾害Ⅲ级应急响应。接下来一周，中东部18个省（市、区）出现雨雪冰冻天气，影响国土面积超过250万平方公里。多地出现大范围冻雨，总面积超30万平方公里。

这是2009年以来，冬季最强雨雪冰冻。2008年那场南方雪灾发生时，李慕正读初中。遥远灾害遗留在她记忆中的画面，只剩下她和好友推着自行车悠悠地走在大雪中，书包里塞满了书本和作业。

令人遗憾的是，2024年龙年春节前这场雪灾，对李慕一家人而言，却带来了触手可及的别离。

连日的积雪、冰层，积压在建筑物的头顶，考验着城市乡镇的应急救灾能力。

2月4日下午4时左右，李慕的姑姑正在荆州公安县楚丰农贸市场采购。轰然间，市场蔬菜区的钢棚坍塌，数人被压。李慕的姑姑不幸遇难。

楚丰农贸市场距离李慕家只有2.4公里，车程7分钟。那是公安县唯一的集批发和零售于一体的综合性市场，拥有476户商户。每天近万名居民、商贩前来采购。

李慕从父亲那里得知，4号上午，农贸市场垮了一点，没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下午突然全塌了”。

李慕的姑姑是个性格温和的长辈，56岁，大眼睛，偏瘦，去年刚退休。李慕想，姑姑是去市场采购年货。

年轻女孩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在讲述中，总是长时间的停顿。她忍不住问，怎么在这种天气下，买菜都变成高危活动了？

雪灾压垮的远不止这里。“大跨度建筑”，成为积雪倾轧的重灾区：

湖北潜江，一农贸市场顶棚坍塌，一死一伤；长江大学西校区的三食堂，在积雪中塌落了一面墙；湖南益阳南县，一集贸市场垮塌面积约1000平方米，多人被压；湖南张家界，一景区内的茶馆顶棚坍塌，主持人被当场砸晕，还有人头部出血……

2月5日，湖南省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应急指挥部办公室发布紧急通知，要求各级各地加强大跨度框架结构建筑物安全防范，“一律停止使用，不允许住人、进人，不允许进行聚集性活动”。

陈然从亲人那里得知，荆州两湖农贸市场也发生了坍塌。现场视频里，一幅绿底白字的招牌斜斜地插在地上，只留下“盛果品”三个字。市场的顶棚像是被重重砸了一拳，伤亡消息暂无。

同样被雪灾直面痛击的，还有两湖地区的养殖户们。

喻明全的养鸡场，开在湖南常德石门县夹山镇栗山坡村，在一个小山坡上，3000多平米。经过3个月饲养，他新一批的黑凤鸡已经可以出栏。这批鸡有3.1万只，一只均重3.2斤，一斤的市场收购价是9元。按设想，全部卖完，喻明全可以获得近90万元收入。

养鸡利润薄，尤其是在今年，他算了算，一只鸡只能赚1元多。雪灾来临前，喻明全刚卖掉了其中的4000只鸡。卖完剩下的，就可以过年了。

暴雪开始后，养鸡场顶部堆积的冰雪混合物，逐渐达到10厘米。他试着去铲除上面的结冰，但冰很难铲干净。他转而加固养鸡场的承重柱。

2月4日凌晨三点多，正在通宵巡视养鸡场的喻明全，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养鸡场的顶部被压垮了一小部分。

2月5日晚上11点多，第二次垮塌发生。2月6日，养鸡场的顶部全部消失，墙也塌了，没卖完的鸡和耗费30万购入的全自动饲养设备，都被压在了下面。

喻明全59岁，他感到自己的人生，也随之坍塌了。

他前后为养鸡场投入了一百多万元，欠款至今尚未还清。雪上加霜的是，他没有买农业险。当地有很多养鸡场，却少有场主买保险。

现在，废墟中剩下的鸡奄奄一息，叫声越来越微弱。

而在湖南常德十美堂镇邓家窖村，甲鱼养殖户刘钟仁的3个养殖大棚都出现了垮塌。里面有20多万只甲鱼苗，每只刚长到2两多。他的每间大棚500平方米，最上面是钢管骨架覆盖塑料和保温泡沫，底部是养甲鱼的水泥池，修建成本是20万元。

刘钟仁估计，镇上有上千家甲鱼养殖户，其中30%-40%的养殖户都遇到了大棚垮塌问题。

当地另一位甲鱼养殖户则听说，周围种植草莓、黄桃的种植户同样艰难。种植业利润微薄，大棚建设成本低，更容易垮塌。

在湖北荆州开鲟鱼养殖场的小叶，也难逃一劫。这个9000平方米的养殖场，投资成本500多万，一年产出几百万尾鱼苗。

下大暴雪那一夜，小叶焦虑得一晚上没睡。 如今，他家这个养殖场钢结构垮塌了3处，养殖设备损毁了15台。

一连串事件紧随暴雪发生：雪灾引发的坍塌，切断了电缆，鱼塘断水断电，鱼苗因缺氧而死。一些种鱼也被划伤了，一道道白色伤口出现在它们黑魆魆的身体上——每死一条，小叶将损失数万元。

农林牧渔从业者的苦楚掩埋在舆论浪潮的下层。主流话语中，人们更多地讨论春运的受阻。

根据“武汉发布”信息，到2月6日，全省高速公路缓行路段还有180公里，涉及9条高速，涉及车辆约为4000台。2月7日，武汉白沙洲大桥，天气升温化雪时，长达甚至半米的冰柱从天而降，砸坏了很多通行车辆，大桥被封。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长江大桥上。

航班也受到影响。据飞常准数据，截至2月4日22时，武汉天河机场临时取消航班超过500架次。目前，天河机场已恢复正常运行，而飞常准数据显示，截至2月7日15时，天河机场的近7日内出港航班准点率仅为52.81%，平均延误132分钟。

在全国多个火车站，翻动的电子屏全线飘红，写满了“晚点”。截至2月4日17时，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公司共计划停运列车141对；2月5日，该公司计划停运始发车70余对。

前述武汉某医院医护表示，2月4日，120急救车就将多位旅客从不远处的火车站拉到该院——他们大多是因为长时间疲劳等待引发身体不适，甚至诱发旧疾。

在冻雨中，高铁列车的受电弓和接触网会快速结冰，从而影响供电——绿皮火车难得地回到主流话语的空间里。博主@好事将至 原本打算开车从上海回湖北老家过年，思来想去还是再等一等出发。

他想起2008年的大雪，那时他还在读大学，春节比往年来得都更早，学校放假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他揣着行囊踏上归途。那是一列绿皮火车，走走停停，五小时到徐州的车程开了九小时。到平顶山时，列车因大雪抢修彻底停摆。窗外是茫茫白雪，车内混杂着烟、尿和食物的腐败味。

摇摇摆摆56个小时，他到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看新闻播报才得知更多人被困在路途中，他感叹“劫后余生”。

暴雪之下，33岁的安徽合肥人胡昕，则在悬崖边历经一劫。

2月3日下午5点，胡昕和朋友，以及一条1岁大的伯恩山犬，从四川成都出发，自驾回老家过年。

他们开了一辆越野车，长城300坦克，4日凌晨2点多到达了湖北边界。砸在车窗上的雨逐渐变成了雪，然后是暴雪。胡昕坐在副驾驶座位往窗外看，高速上能见度不过十多米，车速越来越慢，10码。

随着前方高速被封，应急车道上停满了汽车。很多汽车从前方出口下了高速，驶向国道，胡昕他们的车子也跟在了后面。

国道上的积雪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轮胎痕迹，前方的车一会儿偏向左三四米，一会儿偏向右四五米开着。胡昕在越野车里大声放歌。

凌晨3点，他们开到了湖北宜昌。导航的语音播报，指挥着越野车驶出国道，进入了两边都是山体的小路。

离开高速已经2个小时，周围没有灯，前面有限的视距里，地上的车胎轨迹消失了。车的左面窗外贴着白色积雪覆盖的山体。“向右转”，导航这样播报。胡昕向右边窗外看，是黑漆漆的，好像深渊。

“悬崖，我们开上山了。”胡昕感到晕眩，心跳加速，此时车前突然出现了一块大石头，看起来是块落石。他们的车刹停了。

网络信号很弱，时断时续。车子仪表盘显示胎压不稳。朋友打开车门想要查看周围的情况，恍惚中，胡昕感觉车子在往后滑。万幸只是幻觉。

狗也嗅出了紧张，在车里来回挪动。胡昕带着狗下车查看：这是一个陡坡，路面只有两米宽，下面隐约见到一片树林，远处传来鸭子的叫声。她看了看手机天气，零下八度。车子发动产生的热气已经在底盘上形成了冰柱，路边积雪没过了车胎的四分之一。

一番判断后，他们回到车上，发动汽车，决定用极慢的速度往后倒退。

突然，车子一颠，左前侧往下一沉，动不了了——轮胎卡进了沟里，爆胎了。

胡昕打通了报警电话。

这时已经是2月4日早晨6点，接电话的是位姓朱的警官。“他安抚我们的情绪，说现在专业救援队也上不来，因为大雪把路封住了。但他可以联系附近村子，让村民来帮帮我们。他让我们千万别动车子，因为很危险。”胡昕说。

天蒙蒙亮，她向窗外看，这才更加清楚车的位置，“下面就是悬崖”。

一个小时后，附近堡垭村的村支书老陶和辅警罗大哥开车上山搭救胡昕和朋友。上午十点，在村民的合力帮助下，胡昕和朋友们重新出发，终于在2月6日上午10点抵达合肥。

临行前，老陶告诉他们，这里是宜昌市夷陵区樟村坪镇的桃花寨景区，春暖花开的时候很好看，山脚下就是堡垭村。在村委会，罗大哥为胡昕他们准备了泡面。

胡昕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文中李慕、陈然为化名

作者 王之言 陈默 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