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代达矢：他和八戒同名

砍得好看和用心不仅是敬业

也是生死观在工作中的反映

他绰号“呆子”，最为导演赏识的是眼神疯癫。杉村春子夸他腿美，三船敏郎砍死他无数次。黑泽明最初只让他在《七武士》里一闪而过——零点零一秒的亮相时间，那半张脸要靠逐格慢放才能发现——后来却对他无限倚重，甚至让他一人分饰《影武者》的两个角色。他见证了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却从未放弃话剧表演，又有过人的台词功力，有时无须真身出场，如在《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和《日本最长的一日》中，只凭旁白就能让人脱口叫出他的芳名：仲代达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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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仲代达矢只有九岁时，当公交车司机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到律师事务所看大门，顺便做了律师的妾。仲代在饥饿、空袭和疏散中读完小学，迎来战败。他一边打零工，一边上夜校，渐渐迷上了外国电影，又通过明星履历发现，外国演员往往都在什么地方学过表演知识，于是凭着俊俏的容貌和一米七八的个头，考入了俳优座养成所——一所专业的演员学校。

仲代看了很多遍《码头风云》，一心成为马龙·白兰度那样的演员。虽然他因易卜生的话剧《群鬼》第一次得到表演奖，却在电影试镜时连续九次落选，直到获得大明星月丘梦路的青睐，“她的住所离我家很近，她是我的大恩人，我睡觉时都不敢把脚朝向她家的方向”。

《人间的条件》改编自进步作家五味川纯平的同名畅销小说，通过一个叫梶的日军下级军官辗转中国东北煤矿、战场、农村和苏军战俘营的经历，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及其体制的野蛮和残暴，具有强烈的反战色彩。20世纪50年代末，大导演小林正树将它搬上银幕、拍成长达九个半小时的六部电影时，决定起用新人。“梶最后那双几近疯癫的眼睛还是仲代达矢来演最适合。”他说。

《人间的条件》让仲代走上了明星之路，他从此将小林奉为人生第一个伯乐，为此不惜与多年好友和搭档三船敏郎分手。仲代告诉这本访谈录的采访者春日太一，那是在1969年为五社英雄导演拍摄电影《御用金》期间，“每晚收工后我都陪他喝酒。三船敏郎这个人平常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特别心细。可一旦喝了酒，就有点乱套了，慢慢发起酒疯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吧，我们就吵了起来。‘我才不要演这种电影呢’‘那你就别演了！’你一句我一句，三船敏郎就真的坐上火车，离开下北半岛，回去了。”

仲代在这里语焉不详。但黑泽明的场记野上照代称之为“决斗事件”，并说起因是三船酒后谈到小林时出言不逊，说了“那个导演算什么呀”的话。在回忆录《等云到》中，野上写道：

小林正树对于仲代而言，就如同对于三船而言的黑泽明，是发掘了他才能的恩人。

仲代不假思索地拿起手边的台本扔向了三船。三船怒不可遏，愤愤道“我不干了！回家了”，就冲了出去，跑进雪中。

仲代也奔出去，在雪中追三船。据说仲代一边追着他跑还一边叫喊：“我就算死了也不能叫你活着！”据说，三船最后跳上出租车飞逃出住处，坐上离开青森的最早一班列车回到了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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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船敏郎和黑泽明在《红胡子》之后为什么再未合作，应该是日本电影史上比“三仲决裂”更大的谜团。在此之前，三船和仲代都是黑泽导演格外喜爱的演员，他们在一起拍了好几部既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如1961年的《用心棒》、1962年的《椿三十郎》和1963年的《天国与地狱》。仲代非常钦佩三船在武侠片中的砍人功力：逼真且飞快，差不多十秒钟可以砍十个人。三船在接拍《御用金》前对他说：“我用刀砍仲代君的次数还真是多啊，这次我就演你的配角吧。”仲代自己也在1966年的《大菩萨岭》里从头砍到尾，结果这部电影在美国“大受欢迎，尤其是特别受黑人的欢迎”。

书里透露，日本电影界有个延续至今的不成文的规定：要给演被砍的人小费，不然“他就不会死得很干脆”。三船和仲代砍了那么多人，在片场给出的小费一定不是小数目吧。

砍得好看和用心不仅是敬业，也是生死观在工作中的反映。仲代回忆：“1945年二战结束，那时我正上初一，所以我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为躲避空袭四处逃窜。有一次，我牵着一个亲戚家女孩的手逃跑，等到自认为终于安全后，冷不丁一看，才发现自己牵着的只剩那个孩子的手臂，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战争经历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使他总是像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似的工作和生活。

1969年拍摄《人斩》，大作家三岛由纪夫也是主演之一。仲代有一次问他：“你是作家，为什么要像演员一样健身呢？”三岛说：“我打算剖腹自杀，那时如果腹部有赘肉露出来，就违背了我的美学，健身是为了去除赘肉。”仲代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年，三岛果然跑到自卫队的驻地切腹了。回想起他当初那番话，真是毛骨悚然。

仲代曾与无数女演员合作。原节子在日本影坛有“永远的处女”之称，但1960年，在拍摄成濑巳喜男的《女儿·妻子·母亲》时，仲代得到了她从影25年来的银幕初吻——原小姐欣然同意，她的经纪人却抗议说：“我们小原当演员以来还从来没有拍过嘴对嘴的吻戏。”

他和高峰秀子联合出演了成濑导演同年的另一部影片《女人步上楼梯时》。期间，他看到一种在日本女演员身上极其少见的“强烈的人类虚无主义倾向”——“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令人怜爱’的气质，她通过演技展现出女人的本质，又极其巧妙地展现出了一种慵懒倦怠感。”

仲代和高峰一样，都是没有什么学历可言的名优，可他们有血有肉的回忆录比演艺圈里绝大多数人的书都要好看。仲代的这本是访谈录，高峰的《我的渡世日记》则出自本人亲笔。

如今虽然年逾90，仲代仍然活跃于影视和话剧舞台。他还和妻子一起创办了培养演员的无名塾，学成者包括今天的大明星役所广司。下面这个故事大概也是讲给学生听的吧：

仲代和猪八戒同名，外号也叫“呆子”，本来是信奉沉默是金的典型日本男子，但当初曾连续两年，每天上工时都会在电车上大喊：“我是一个新人演员，我要说台词了，请大家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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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仲代达矢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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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标题：仲代达矢：他和八戒同名

作者：康慨

编辑：王晓霞

运营编辑：马晓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