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县中女生,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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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县中女生,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文/王有水

编辑/杜洋

在四川某县中的教室里,外来者会体察到一个明显的对比:女生的数量普遍多于男生。

这些大多来自乡村的女孩,不少从小跟着父母在东南沿海打工生活,她们在经济相对发达地区的打工子弟学校曾度过一段短暂时光,随后辗转回到老家入读初中。在她们之中,还有一部分长期与父母分离的“留守儿童”,直至高考结束都没有机会走出过本县。

这个暑期,《凤凰周刊》记者前往四川偏远的古蔺县金兰高中、巴中市巴州区第四中学和恩阳中学。这几所学校并非当地传统定义里“最好的高中”,但却在过去几年的高考成绩中令人惊喜,考入复旦、武大、上海交大、北大等学校的学生持续涌现。

对身处信息闭塞、群山之中的孩子们来说,奋力读书考上大学,几乎是跳脱出原生环境制约、改写命运叙事的一条最传统、也最可能实现的路径。

我们记录下其中几位女孩朴素而动人的成长经历,这或许会成为有助于我们探查“寒门难出贵子”的悲观语境下如何振兴县中教育未来出路的样本。2023年高考结束后,她们成为当地高考喜报中的优秀代表,以不俗的成绩为自己搏到一个难能可贵、为自我和家族带来更多可能性的契机。

当我们深入这些令人鼓舞的故事背后,会发现县中处境下的系统性改善或许更为关键。

这里面既有政策性的倾斜支持,也离不开学校对基础教育的重视投入和意识韧性、家庭对孩子的支持托举,同时,来自如企业和公益机构等外界的辅助也为县域教育的困局注入活力,形成一股改变偏远县中和学生命运的合力。

四年前,网易CEO丁磊拿出1个亿开启“一块屏”公益项目,提出“希望让知识无阶层流动”,并与成都七中全日制远程直播教学等均衡教育项目合作,支持更多资金不足的学校落地异地同堂的远程教育模式。至今,网易“一块屏“相关公益项目已走进”四川、甘肃、湖南、重庆等地的200余所初高中,覆盖数万名学生。

命运的齿轮由一块屏幕开启转动。除了显性的成绩分数,更多孩子开启智识觉醒,重视自我力量,锚定职业梦想,牢牢抓紧了一条人生向上攀移的绳索。

正如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在《县中的孩子》一书中写到的对教育的理解与期待——教育也许不应该是一种适者生存的模式,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应该越给人以希望。

大山里的女孩,也能当外交官

高考结束后,邵欢在学校报告厅做了一场英语演讲。这个略瘦小的女孩留着中学生式的黑色长发,稚嫩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透明框架的眼镜,文文静静。台下,是约200位对大学同样充满期待的学弟学妹。

〓 图为邵欢在高考毕业后在学校礼堂进行演讲。摄影: 刘学桢

〓 图为邵欢在高考毕业后在学校礼堂进行演讲。摄影: 刘学桢

在这个主题为《生命没有奇迹,只有努力的轨迹》的演讲里,邵欢讲述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主人公的不屈努力和对自由的渴望。讲台上的主角,在今年的高考中以600分的成绩被外交学院录取。她的梦想,是未来可以成为演讲中提到的晚清名臣曾纪泽那样的外交官。

在校园里,类似激励学生的标语随处可见。教学楼走廊里也贴着,“真正的强者,那也都不是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含着眼泪依然奔跑的人。”

突破命运限制,不仅存在于电影故事里,也是邵欢真实的成长经历。

她的家在巴中市恩阳区三河场镇的小河旁,距离就读的恩阳中学有30公里,交通往返依赖一辆辆人满即走的黄色面包车。

邵欢的父母在广东打零工,生活跟着工作变化的地方漂移。父母文化不高,也不擅沟通,小时候,邵欢对他们的疏远记忆大多是“很怕”。大多数时候,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小学的一个暑假,女孩去了佛山,看到父母正在维修一个公园,烈日似火的正午,爸爸推着小车一趟趟运送水泥,心疼和辛酸往心头直涌。再后来,妈妈生病几乎花光了积蓄,家里负债。

但在这个平凡的家庭里,苦楚并不是全部。

爸爸常说,自己干活很辛苦,不奢望女儿大富大贵,但希望她好好学习,不要像他们那样辛苦挣钱。哥哥也鼓励她,“通过读书,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被家人寄予厚望的女孩,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对改变自身和家族命运的渴望无比强烈,“我的家庭需要我很努力去学习。”

高中时,邵欢进入恩阳中学,通过学校“一块屏”的直播教学,第一次看到屏幕上成都七中的同龄人上课,两边教学的差异现实又巨大。

最开始,邵欢惊讶于成都七中同学在课堂上表现出的极好素养,无论是从课前预习到课后完成作业的水平。比如,“课前三分钟”,成都七中直播教学的课堂上,老师会邀请学生在上课前三分钟上台演讲,用PPT介绍一本书,或是分享他们去过的地方。后来,本校的老师也试着让孩子们勇敢走上台,分享他们的观点。但彼时的邵欢甚至没有表达的勇气。

邵欢不断给自己打气,“不管任何时候,自己才是拯救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她一次次自我鼓励,“想变得优秀,变得很棒,你自己就会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

并不是所有学生都能在这样的冲击面前快速适应。在直面差距时,很多乡村学生会陷入自卑和“认命”。一位老师告诉我们,有学生发现跟不上课程会自暴自弃或排斥直播教学。

从某种程度来说,生于乡村成长在县中的邵欢,有独属于自己的幸运。她能快速适应冲击,也得益于家人的支持。自从知道邵欢有想当外交官的理想,家里人没有打压她的“好高骛远”,而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帮衬。

尽管收入拮据,哥哥和嫂嫂还是从网上给邵欢找来一个外教,陪妹妹练习口语,老师是一位母语为英语的菲律宾人,每节课25元,每月上两次课。

除了学习水平的差距,在设备和学习流程上,城市和县中的孩子也有着截然不同的体验。在接触直播教学的这几年里,邵欢感受最明显的是:“老师们课前准备很充分,课堂容量大,拓展知识也很丰富。”为了让女儿更好地适应直播教学的学习节奏,爸爸特意花了1000多元给邵欢买来平板电脑,让她能提升学习效率、上外教课。

“成都七中的同学确实很优秀,但并不是优秀到遥不可及。”邵欢对这样的对比有自己的理解,“在教育资源落后的条件下,乡村孩子能考出和城里孩子同样的成绩,其实更优秀。”

在"一块屏"的前端,十来岁的女孩如海绵般吸纳新知。不同于原本政治课的书本内容,她察觉到更宽泛的国际局势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也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外交梦的小种子。

在我们与邵欢的短暂接触中会发现,她有着山区女孩少有的对自我价值的清晰认知和自信。在聚光灯前,她并不会拘束害羞——就像千余公里外,她的职业偶像华春莹女士一样——自信地站在属于自己所热爱事业的舞台前。

县中的生源内卷与45.5分的成绩跃升

无论是巴州四中,还是金兰高中,都不是本地传统意义上生源最好的中学。

这几所县域中学,或多或少都在经历外界描述的“县中塌陷”。首先体现在人口的流失上,成人打工外迁,子女也随之流出,即便户籍仍在当地,一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会被教育水平更高的成都、绵阳等地的学校想办法“挖走”。家庭经济略好的一些优秀学生,也会被父母主动安排到隔壁条件更好的泸县中学或宜宾江安中学。

除了与外界竞争,古蔺县三所高中内部也会拼力抢生源。金兰高中成立于2020年,是三所中学里成立最晚的,生源质量处于劣势地位。一位老师透露,为了抢生源,学校许多老师集体出动,开出优厚的条件去游说优秀学生,“三年学费、住宿费全免,每年考试成绩好的还会给予生活补助和奖学金。甚至宿舍条件分配也优先给优等生。”

但短期内局面还是不易改变。”全县中考前2000名的,只有200名学生进入金兰高中,前100名,我们只招到8个,还是排名偏后的。”

地理老师兼班主任冷珊向我们介绍了金兰招生的现实难题——今年古蔺县的优秀新生里, 1/2在古蔺中学,1/3在蔺阳中学,只有1/6在金兰高中。

中考时,学生雷晓艺的成绩在乡镇中学排位靠前。通常,绩优的孩子大多会选择古蔺中学或蔺阳中学,招生老师光顾家门招揽也是常事。为了争取雷晓艺这样的优秀学生,金兰高中给予了三年学费、住宿费全免的优惠。

〓 6月份高考结束后的雷晓艺。受访者供图

〓 6月份高考结束后的雷晓艺。受访者供图

但即便是雷晓艺这样的资优生,在第一次体验直播教学时,也用“震撼”来形容当时的感受。

成都七中同学们在阅读课外书的丰富程度和视野广阔度方面,是县中孩子们短时间内难以追赶上的,以至于每次老师提出话题或作文命题时,七中的学生们能脱口而出诸如《月亮与六便士》《百年孤独》等中外名著。

初三那年第一次学化学,雷晓艺就被各种神奇的化学反应吸引了。她至今还记得当初那些实验的神奇——“黑面包实验”里,面包加上浓硫酸就变黑了,还有孔;“大象牙膏实验”里,黄色的巨大泡沫喷射而出;“焰色实验”里,蘸乐乐溶液的铂丝在酒精灯的灼烧下呈现出五彩斑斓……

很多先进的物理化学实验仪器,雷晓艺在成都七中的视频里才第一次看到。“我们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比如单摆实验。但那边可以做很多我们做不了的电学实验、电磁感应的跳环实验。”

在英语学习上的碾压式差距更是明显。七中同学有全英文教学的背景,外教也是日常标配,不仅口语发音标准,词汇量也惊人。“他们太牛了!”几节课下来,雷晓艺感叹,“我们就是‘傻瓜’,只会做题。”连金兰高中的英语老师也感受到两边英语环境的明显不同,“(七中)老师说得少,学生说得多。”

特别是七中一位名叫曾梓潼(音)的同学令雷晓艺印象最为深刻:写英语作文的用词连金兰中学的老师们都觉得生僻。

意识到差距后,金兰中学的老师们对直播教学模式的摸索,也在不断碰壁和改良中,逐渐调整成适合自己的学生们的模式。

刚开始上直播课,同学们普遍跟不上,只觉得“那边老师讲得好快。这个题还没搞懂,就讲另一个”。为了让同学们掌握重点帮助理解,金兰高中这边的老师们会在看完直播课程后,再和学生们一起反复回放视频,进行针对性的讲解。

有一次,成都七中老师向屏幕这边的同学们展示优秀笔记,雷晓艺发现,他们会对所学的知识及时做分类归纳、专题整理。物理“错题本”甚至会详细分类成“知识性”和“技巧性”错误,有助于提高下次做题的正确率。这些技巧,是过去在古蔺的学生“没有想象过的”。

在最关键的高三复习阶段,这些“学来的方法”被雷晓艺运用到学习中,且在高考的实战中,为她带来638分的理想分数,成功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她的理综成绩里,物理从高三一诊时的54分,跃升至高考时的99.5分(满分110),直接提高45.5分。

一所年轻县中的教学改革实验

年轻,是金兰高中最显著的标志之一。

这所2020年才开始招生的学校,在今年迎来第一届高三毕业生,连任职的老师也带着和学生一样的蓬勃气息——你时常能看到走廊里一晃而过的老师,不少还是大学生模样。

今年高考,金兰高中喜报频传。一名叫张雪娇的女生被北京大学录取,20多位学生考入重点本科——对于一所刚成立三年的学校,这称得上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 图为张雪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 图为张雪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们好奇,直播教学的模式是如何得以在这样一所年轻的学校推行的?这中间经历过哪些阻力?是如何化解?又是怎样助推高三的学生们取得了如此成效?

金兰高中的老师告诉我们,学校从一开始就使用“一块屏”直播教学,除了能“借助外部资源,弥补师资不足”,在现实层面招生时,“成都七中直播教学”的存在也能增加一点吸引力。在金兰中学,不止一位学生告诉我们,选择金兰中学的理由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这些年轻的老师里,甚至有刚走出大学的00后,他们对新鲜的直播教学模式,有强烈的自我学习和提升动力。“老师都渴望从前端学校那里获取有用的资源,不断学习消化后并转化成自己的方法,再传授给学生,或者启发学生。”

梅琳雪老师2022年从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毕业,来到金兰高中后,她负责两个班的英语教学。梅琳雪也是古蔺县人,回顾自己当年学习英语的经历时说,“基本上以灌输为主。”

刚开始一个学期,她直接使用了直播,由于是全英文教学,学生听不懂,“我们做了问卷调查,大家都反映很痛苦”。为了弥合两端学生的差距,第二学期改为在直播的基础上增加课程回看,并在重难点处暂停讲解,降低理解难度,学生逐渐适应过来了。

〓 毕业后就来到金兰中学教英语的梅琳雪老师。摄影:陈龙

〓 毕业后就来到金兰中学教英语的梅琳雪老师。摄影:陈龙

因为基础差距太大,梅琳雪更多的是用成都七中的例子激励学生。高一高二阶段需要打基础,她希望扩展学生的英语学习资源,让班长买来了成都七中老师推荐的《典范英语》10集合订本。

除了老师自身的源动力,来自学校的鼓励支持也必不可少。为了激励老师们自己在备课阶段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学校在检查听课记录的同时,会按时给予小额津贴。

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或许也能解释学校为何愿意支持这样的新模式。一位老师坦言,“教学效果越来越好,优生生源也越来越好。”

对大部分中下游的学生来说,上直播教学课程有难度,学习效果的两极分化也很明显。外来的形式对于县中孩子来说,适应度不一。在教室里张贴着一句话,“选择成都七中,就是选择了一条艰苦奋斗的成功之路”。

〓 图为一块屏公益网班教室。摄影:刘学桢

〓 图为一块屏公益网班教室。摄影:刘学桢

一个数据对比或许能体现出金兰高中在直播教学上的投入程度:为了让学生更好地吸收课程内容,成都七中的一节课金兰高中老师需要用两三节课时间完成前期备课准备。这意味着,为了跟随成都七中班级的节奏,县中老师要投入更多时间。

根据网易公益“一块屏”项目2022年的调研报告,其中显示,远端学校中一些意识到位、管理较好的学校都已经通过直播教学的开展步入正轨,但也存在意识不足,管理薄弱的县域高中难以跟上。在教学输出技术和远程教学模型已相当成熟的今天,网班教学成功的核心早已从教学资源传输转向远程教学形态的坚持和落地,以及县域高中对发展的渴望以及相应的内部管理。

〓 古蔺县金兰中学使用成都七中直播教学的课堂。摄影 :陈龙

〓 古蔺县金兰中学使用成都七中直播教学的课堂。摄影 :陈龙

有意思的是,“一块屏”支持的直播教学的教育实验改革,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层面也在改变着县域中学的教育生态。

巴州四中参与成都七中直播教学已经有十年历史。比起这些年考出的越来越多的985、211学生,巴州四中感受更深的,是直播教学“对老师的培养和提升”。过去十年,多位老师勤苦钻研,转化出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成长为巴中知名学校的优秀教师,甚至被成都、绵阳等地的学校挖走。

2023年,网易公益“一块屏”项目也正在发生新的迭代。

2022年9月,与国内顶级名校-浙江镇海中学合作,引入优质资源,对口帮扶贵州安龙一中、普安一中、四川大凉山金阳中学等学校。此外,在远端县中开展公益志愿填报讲座,免费为高考学子提供志愿填报服务。

面对新课标改革、新教师经验不足等问题,教师和校长群体也需要先进教学方法和理念的输入。2023年暑期,20位远端学校老师共赴北京,共同交流课程直播和日常教学中遇到的问题,这也是远端和近端的老师第一次线下见面。

“一个大学生改变三代人,

第一个大学生格外重要”

巴中市位于川东北,处于大巴山的群山之中。因为地理条件等限制,巴中经济落后,在四川21个市州中,巴中的GDP常年排在倒数第三,仅好于阿坝、甘孜两州。

在巴中数量众多的中学中,巴中市巴州区第四中学高中教育起步较晚。它位于市区,校园是2008年地震后重建的,校园面积不大,物理、化学等实验室都放在后来加盖的6楼。

巴州四中校长吕安平是一位心理健康教育专家,也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她多年给四中的学生上“心理健康和职业规划”课程,敏锐察觉到环境对学生的影响,远不止于考卷上的分数。

巴州四中学生中“留守儿童”的比例很高。“父母两人都在外常年打工的学生比例是72%,父母中至少一人在外打工的比例在80%以上。”与父母的分离造成的影响,在学习习惯差、生活自理能力匮乏、缺乏自律,甚至性格自卑、抑郁等心理问题上都有体现。

成绩并不能说明一切。“我们每年做心理学测试,很多优秀学生往往伴随焦虑、抑郁和高强迫。因为社会氛围和家庭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他就只能靠成绩给自己安全感,压力就很大。”吕安平说。

在恩阳中学, 从教几十年的何彦老师,也有同样的体察。

这位1999年从南开大学哲学系毕业的老师,从2013年至今已经在恩阳中学送走了三届毕业生,无一例外全都是直播教学班级。

他对直播教学的了解和熟悉程度,几乎贯穿了他的从教职业生涯。早在2003年,何彦进入南充市仪陇中学。仪陇中学是四川省从2019年开始最早使用成都七中直播教学、加入“促进区域教育公平”计划的中学之一。

早期,仪陇中学只使用语文和数学两科的直播教学。2013年,何彦从南充转到巴中市恩阳中学,对这一系统已经非常熟悉。现在,每个年级文科一个、理科两个班采用全科直播。

何彦教政治,是家长式的班主任:早上5点多起床,永远是最早到教室的人,每天站在门口迎接学生进来。尽管到现在,何彦自己的学生里,能考上他的母校南开大学或更好大学的人数也不多,但他仍目标明确:想把更多学生带入重点大学。

2023届学生,并非恩阳中学高考成绩最好的一届。何彦说,在2020年那届高考,恩阳中学有27名学生考入重点本科,创下纪录。

何彦深知,对这些学生所在的家庭来说,“一个大学生改变三代人”是质朴真实的现状。

他的班上,几乎全是农村的学生。“公务员或编制内的家长,大多会让孩子选理科,农村的或父母打工的学生就随着孩子的意见选文科。”这就造成了一个明显的“农村学生选文科多于理科”的现象。

当年,何彦的大学同学不少都进入国家机关或下海经商。对于农村家庭而言,只要出一个大学生,整个家族的面貌就会改善。“农村的孩子,就算上了大学,你的学习习惯、社交和表达能力,都比不上城里学生。人家知道怎么进好的企业实习,直到怎么规划托福、留学,父母还能介绍各行各业的精英。农村孩子只会待在宿舍、教室里。你怎么跟人家比。”

但只要第一代大学生出来了,他对家族里后辈的指导点拨,就会起到加倍成功的效应。“确实是要在亲人的肩膀上进步。所以这第一个大学生,就格外重要。”

邵欢的家里有一个表哥,多年前考入川大,现在在华为的欧洲部工作。因为年龄差距较大,这个表哥对邵欢没有直接的指导。但从小,邵欢的耳朵里,都听到父母对表哥的赞扬。“他确实很厉害,对我也是一种鼓舞。我心里想,要是能和他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种家族里的榜样,即便交流很少,只存在于亲戚的口中,也会对后来者产生激励作用。甚至一个小小的“信息”指导,也能为后来者打开新窗口。“哥哥嫂子给我请的那个外教机构就是那个表哥推荐的,因为他的小孩也在上。”

女孩们的未来:

走出大山或者回来,都自己选

今年4月的一个晚上,古蔺县金兰高中的高三学生罗佳,在宿舍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里信息模糊,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陪她一起回80公里外的石宝镇家里。凌晨到家,罗佳才知道妈妈因感染甲流未及时就医病逝。那一刻,罗佳感觉“天都要塌了”。

〓 图为罗佳在一块屏公益网班。摄影:刘学桢

〓 图为罗佳在一块屏公益网班。摄影:刘学桢

泸州市古蔺县位于四川省版图的东南角,与贵州遵义市茅台镇接壤。这里是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过渡地带,海拔从300米一路攀升至1400多米。这段路线上,分布着无数个盘山的S形弯道,开车要三个小时。夏天雨后,山岭间会浮起磅礴的雾海。

她出生在一个五姊妹的家庭。父母在福建莆田打工20余年。罗佳6岁之后,妈妈陆续生下四个妹妹,如今分别12岁、10岁、8岁、6岁。罗佳幼时在福建上学,直到初二才回到石宝镇中学。她对山路的记忆尤为深刻,“山路弯曲,太难走了。”

高三下半年,她担心自己考不上一本大学,曾对父母说,“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我就去打工。”妈妈去世后,她被巨大的悲伤笼罩。妈妈生前对她的希望是考上一个好大学,女孩也为自己的出路担忧,如果没有机会走出大山,“那以后我的命该怎么办?”

罗佳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没时间了,不要沉浸在悲痛情绪里。要是不努力,你这辈子就完了。”她不想让妈妈失望, 收起眼泪,在一星期后回到学校备考。

为了挣钱养活5个女儿,爸爸赶回到福建鞋厂上班,只带走了最小的6岁的妹妹在身边照顾。其余四姐妹暑期住进二姑夫家。作为大姐的罗佳不仅承担起照顾妹妹们的责任,对妹妹们甚至起着指向标一样的作用。

罗佳曾在"课前三分钟"分享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美国女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小说描述了马奇家四姐妹怀揣各自理想,从少女走向成熟的人生中历经不同命运的故事,女孩们在成长中呈现出的乐观坚韧、善良独立和不断完善自我的品质让人动容。罗佳在这本诞生于150多年前的经典著作中,找到了一种遥远但强烈的共鸣感,她用少女素朴的词语来描摹理想女性的品质:女生就是要有思想、有野心、有才华。

〓 罗佳(左二)和妹妹们。最小的妹妹被爸爸带到了福建。摄影:陈龙

〓 罗佳(左二)和妹妹们。最小的妹妹被爸爸带到了福建。摄影:陈龙

第一次在网上听到“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罗佳觉得是一种羞辱:“用这个词来讽刺我们这些纯靠刷题走出大山的农村学生。靠刷题走出去就很丢脸吗?”

对她而言,卷是一个褒义词,意味着终身无止境地努力、奋斗和学习,且别无选择,“我们农村的孩子,只有通过这个途径才能去到好的大学,实现理想,达到开启新生活的一个起点。”

今年高考,罗佳发挥良好,考了552分。填报志愿时,她填了五六个师范院校。最终,她被西华师范大学英语专业录取。她很早就决定,将来要回石宝镇教书。

“如果我都不愿意来教书,那谁还愿意来?”女孩语气谦逊,“读完四年以自己的能力,也许还不能成为‘屏幕’里的那个老师(指七中),但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屏幕外面这一个给学生讲课的老师呢?”

《县中的孩子》一书中描述了“被遗忘的”县域教育在当下的普遍困局:它在整个优质教育改革的滚滚大潮中被碾压,被忽视,变得不被期待。林小英将其比喻为一块干涸太久的土地,只要浇一桶水下去,真的就会有种子发芽。

据网易公益“一块屏”项目负责人介绍,通过几年来一系列实地走访调研,项目组内部逐渐形成了一种共识:优质教育均衡的本质不仅是要让这些县域高中能培养出清北的学生,更要实现整体教育水平的提升。该负责人来自网易有道公益部门,作为网易旗下的教育科技板块,有道公司具体负责“一块屏”。

这也适配大山之中想要走出来的女孩们的命运解题之路。

不同形式的介质连接了乡村与城市,源源不断注入乡村的绝不仅仅是书面的知识。女孩们开启女性意识的萌芽,视野一旦被开启和丰富,就很难再回到狭窄的原路。

邵欢记得,有一次奶奶让她做家务,带着批判的语气,“以后到别人家,连给别人一顿饭都做不出来。”女孩毫不犹豫地回击,“为什么嫁到别人家是去给别人做饭,去给别人当牛做马。"

这个爱打羽毛球、听流行音乐的女孩,也同时热爱《三国演义》《红楼梦》和网络军旅爱情小说《白色橄榄树》。

她对女性自强和平等的观察和理解,超过不少同龄人。身边实例的影响或许是重要原因之一。

她看到妈妈和爸爸一样能做建筑工人。全家人里她最佩服嫂子,嫂子父母以“供不起”为由让其辍学打工,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嫂子自己便去借钱读书。

今年暑假,邵欢在佛山的一个时薪只有8元的自助餐厅打工,餐厅老板和顾客时常有调侃女性的不雅言行。嫂子支持她放弃打工,专心在家学习,还帮她找图书馆的地址信息。

邵欢最喜欢的一首歌是美国女歌手赛琳娜·戈麦斯(Selena Gomez)的《Who Says》,她觉得这首歌唱出了女生的心声,是属于女性的力量。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屏幕里演唱会在万人合唱,每一句歌词都是她梦想成为的那样:我不想改变自己做别人,谁说你不美丽,谁说你不值得,你绝对有权活出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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