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丨《反霸凌》作者戈德曼：防止儿童霸凌，我们该怎么做

2013年，美国的一名女士卡丽·戈德曼将女儿凯蒂在学校被欺负的遭遇发到了博客上，这篇博客得到了迅速传播，一个网络社区对她的支持还引来了国际关注。从此之后，她变成了反霸凌运动中的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从女儿的遭遇出发，她对霸凌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并出版了《反霸凌：家长、老师和孩子如何终结恐惧循环》一书。

《反霸凌：家长、老师和孩子如何终结恐惧循环》书封

《反霸凌》一书虽不是专家的写作，但仍包容了霸凌研究各个层面最新的研究成果，从霸凌的社会、心理原因，到社会、学校、家庭、个体该如何预防和反对霸凌，既有各领域专家的研究成果，又有对各领域的霸凌者、受害者、反霸凌人士的访谈。从理论到实践，内容极为丰富。此外，作者从切身利益者的角度出发，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切关注与讨论，并给出了许多应对措施。霸凌这一主题与家长、老师、孩子都有着切身利害关系，家长该怎样观察孩子是否受到霸凌，该如何回应遭受霸凌的孩子，如何教孩子应对霸凌者的嘲讽，如何向老师反映，促进校方处理霸凌事件，如何与霸凌者及其家长沟通，等等。

今年，《反霸凌：家长、老师和孩子如何终结恐惧循环》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中文版。借此机会，澎湃新闻记者通过邮件对作者卡丽·戈德曼进行了专访。采访中，戈德曼强调了儿童霸凌行为与文化中的性别和性取向偏见的关联，以及霸凌行为对孩子们乃至成年人的长期影响。对于家庭、学校和社会对于反霸凌的举措，她也给出了细致的分析和建议。此外，她也谈到了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时代，流行文化对于霸凌行为的种种影响。

卡丽·戈德曼

【对话】

“同理心、教育和理解在消除欺凌方面起到作用”

澎湃新闻：《反霸凌：家长、老师和孩子如何终结恐惧循环》一书从你女儿凯蒂被霸凌的故事开始。能否分享一下凯蒂的遭遇是如何激励你去研究霸凌问题的吗？以及凯蒂现在过得怎样？我们都很担心霸凌对她身心健康的潜在影响，希望她现在能过上健康快乐的生活。

卡丽·戈德曼：谢谢你问起凯蒂。她现在正在学习心理学，即将进入大学二年级。她现在正在家过暑假，在做一份全职的夏令营辅导员的工作，为10-12岁的孩子提供服务。

凯蒂遭受欺凌的经历让我看到了性别刻板印象在霸凌中所扮演的角色。令人在意的是，这种联系在过去十年中变得更强了。我们认为性别刻板印象是霸凌行为的关键因素。尽管有证据表明性别刻板印象会导致有害的歧视，但人们仍不愿改变自己的性别观念。许多人仍然认为性别是二元的，而不是一个光谱，这给那些不符合二元的刻板印象的人造成了困境。我认为人们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而恐惧会导致歧视。

澎湃新闻：你选择将霸凌作为一个性别问题来研究，强调遭受欺凌的儿童往往是由于社会对性别和性取向的偏见而成为受害者的。你是如何认识到这一点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研究的？性别和性取向问题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儿童的行为和心理？

卡丽·戈德曼：很多霸凌行为的根源是文化中的同性恋恐惧症和厌女症。我们也看到很多人把性别认同和性取向混为一谈。例如，你经常有一个孩子选择衣服或发型来确认他的跨性别身份，而公众的反应是给这个孩子贴上同性恋的标签。一个孩子是否是同性恋与他们的性取向有关，这与他们的性别认同是分开的。人们因为刻板印象而欺负LGBTQIA儿童，甚至不了解造成刻板印象的问题。它强调了同理心、教育和理解在消除欺凌方面所起的作用。

澎湃新闻：《反霸凌》一书的研究重点是美国社会。你是否参考过其他国家的霸凌现象？在你看来，美国社会的儿童霸凌有哪些特殊性和普遍性？

卡丽·戈德曼：基于性别的欺凌植根于同性恋恐惧症和厌女症，这是人类社会的主要文化问题，而不仅仅是在美国。此外，霸凌发生在以下三种情况下：1.受害者被反复攻击；2.施害者故意采取卑鄙手段；3.存在有利于霸凌者的权力不平衡。这三种情况在任何社会都可能发生，霸凌现象在每个国家都存在。权力不平衡是霸凌行为持续存在的原因。

让霸凌停止是很难的，因为人们自然地（而且合理地）害怕那些更强大的人。孩子们从婴儿和蹒跚学步的那一刻起就观察他们周围的成年人，他们会吸收关于谁是可取的、谁不是的观点；他们会看到谁有权力、谁没有权力的想法。

在美国，外表是孩子被欺负的最常见原因之一。体型较大或体重较高的儿童受到欺凌的风险更高，黑色和棕色人种、原住民和非白人儿童也是如此。外表有任何差异的孩子更容易被欺负，所以这包括肢体差异、身高差异、身体残疾和其他与正常外表不同的孩子。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注重外表，部分原因是社交媒体的兴起以及高度编辑的照片和视频。

澎湃新闻：这本书出版以来，你收到了怎样的回应和反馈？从中得到了怎样的启发？

卡丽·戈德曼：反馈非常积极。国际社会对凯蒂的故事的反应真的给了我很大启发。我看到了遭受欺凌的痛苦是多么普遍。五六十岁的成年人写信给我，告诉我他们记得自己在学校里是如何被嘲笑的。想想看，在霸凌事件发生的四五十年后，这些成年人中的许多人现在已经事业有成，但他们仍能立即回忆起小时候被嘲笑或欺负时的绝望时刻。它始终与你相伴相随。

对于一些遭受欺凌的孩子来说，创伤是持久的，它改变了他们的大脑运作方式。通过采取措施防止欺凌，社会正在投资于未来成年人的心理健康。防止欺凌意味着防止未来的焦虑、抑郁、社交恐惧症和成瘾问题，这些问题都是由被欺凌的创伤引起的。

“今天投入的努力，可以减少未来发生的欺凌”

澎湃新闻：《反霸凌》一书首次出版于2013年。在过去的十年里，你是否对霸凌行为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并获得了新的见解？

卡丽·戈德曼：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和成千上万的学生一起工作，我看到了各种可能的霸凌行为。毫无疑问，在过去的十年里，社交媒体上的儿童数量大幅增加，这种不断接触高度编辑的内容影响了儿童对性别和性的看法。

孩子们根据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来建立他们对正常的看法，并且有一种压力，要达到一个无法达到的身体完美水平。研究表明，Instagram对年轻女孩尤其有害。

科技永远不会倒退，这意味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将继续存在，所以我们需要为孩子们提供更多的工具和更多的指导，告诉他们如何在数字世界中照顾自己的心理健康。

当孩子们感到社交焦虑和不安全时，他们更容易受到伤害。不知道如何管理嫉妒情绪的孩子往往会冲动行事，尤其是在网络环境中，他们会做出网络欺凌行为，比如散布谣言、分享残忍的表情包、攻击同龄人。

学校和家长需要帮助孩子们学会应对负面情绪，如愤怒、嫉妒、孤独和无聊，这样孩子们就不会在痛苦的情绪下做出不友善或有害的行为。更好的情绪调节——结合移情训练和社会意识——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减少霸凌。

澎湃新闻：这本书为学校和社区如何干预和防止霸凌行为提供了详细的指导。在你看来，在当前的社会状况下，这些策略中哪些相对容易实施，哪些更具挑战性？

卡丽·戈德曼：当孩子们对与他们不同的人产生同理心时，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防止欺凌。好消息是，我们有可能教会孩子们同理心，这意味着今天投入的努力可以减少未来发生的欺凌行为。

社会情感学习技巧应该在学校教授，就像学校教授学术科目一样。如果一个孩子掌握了数学和科学，但他不能处理不舒服的情绪和人际关系中的冲突，那么这个孩子在学习和未来的工作中依然会挣扎于此。

促进社会情绪能力学习合作组织（CASEL）已经确定了儿童应该学习核心能力的社会和情感学习的五个领域。这些是：自我意识、自我管理、社会意识、人际关系技巧和负责任的决策。学校可以选择许多国际上基于研究和实证的社会情绪能力学习（SEL）项目来教授这些技能。

然而，许多机构拒绝实施适当的社会情感技能培训，因为这需要整个社区的改变和学习。对于学校和机构来说，对欺凌行为采取指责受害者的方法，简单地把受害者赶出去，要容易得多。

假设你是一名学校管理人员，你收到了一份关于霸凌行为的报告。用下面哪一种方法处理更容易？

选项1：你告诉受害者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太敏感了，因为其他孩子“只是在开玩笑”。你告诉受害者去找心理医生然后在学校的其他时间恢复正常。

选项2：你一边调查欺凌事件，一边为受害者提供支持，同时也要指出欺凌者不可接受的残忍行为。你也开始教导旁观者如何充当目击者和盟友，你采取措施教育整个社区消除导致欺凌的刻板印象。

你可以看到默认是选项1！这样更容易。然而，我很高兴看到很多学校都选择做选项2的艰苦工作，因为这对每个人都更好。

此外，它还可以帮助孩子们了解与他们有不同经历的人。故事是一个很好的同理心的来源。孩子们可以读一些关于在不同环境和不同文化中长大的人的书。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更多地关心他们视为他者的人。

澎湃新闻：书中特别提到了流行文化对青少年的影响，并列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近年来，你认为流行文化中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新趋势吗？在你的书中，你还提到了美泰公司的一些反欺凌倡议，结合美泰新的《芭比》电影正在热映，你对美泰公司的这些举措和新的《芭比》电影有什么看法？

卡丽·戈德曼：流行文化对人们如何看待和对待彼此有着巨大的影响。社交媒体趋势和病毒视频可以以几十年前似乎不可能的速度影响国际话语。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尊重流行文化的力量是很重要的。

就芭比而言，自我首次撰写《反霸凌》以来的十年里，美泰实施了许多多元化举措。美泰在营销方面也很出色，从《芭比》电影的巨大成功可以看出，这部电影既成功地通过芭比的女性主义影响赋予了女性权力，又承认芭比设定的不可能的美丽标准伤害了女性。

亚美莉卡·费雷拉（America Ferrera）在《芭比》电影中有一段标志性的演讲，捕捉到了男权社会欺骗女性的所有方式，我看到这段演讲在我的社交媒体上被分享成了各种表情包。这篇演讲充满了愤怒和脆弱，它引起了所有年龄段女性的共鸣。《芭比》电影的复杂性引起了那些想同时又爱又恨芭比的女性的共鸣。这是一种普遍的人类经历。

澎湃新闻：《反霸凌》这本书今年在中国出版，你希望向中国读者传达怎样的信息？

卡丽·戈德曼：我很荣幸《反霸凌》能在中国出版，我也很高兴中国读者关心如何防止霸凌。我想对中国读者说的是，我们可能相距遥远，但我们都有着同样的人类情感。我们都知道被别人羞辱、尴尬或嘲笑的痛苦，我们都需要在被包容、被需要和被尊重的快乐下绽放。让我们帮助孩子们学会如何让彼此感到尊重而不是羞耻，因为这将使世界各地每个人的生活都变得更美好。

人们可能外表不一样，可能有不同的信仰，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想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我们想要被爱，想要有目标的人生，想要成功，想要被同龄人尊重，想要内心平静，想要照顾好我们的家人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