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来过这世界

体育馆屋顶坍塌时，魏潇潇只听见打雷一样的轰鸣声，她被拍打到地上。倒下的前几秒，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僵住，等她回过神后，已经动弹不了了。

7月23日下午，齐齐哈尔三十四中女排2名教练和17名队员正在体育馆内集训，屋顶突然坍塌。

这是齐齐哈尔近年来最为严重的安全事故。事故发生后，4名队员脱险，15人被困。最终，有11名师生遇难。

事故发生后，齐齐哈尔市新闻发布会通报，事故初步调查原因为，与体育馆毗邻的教学综合楼施工过程中，施工单位违规将珍珠岩堆置体育馆屋顶。受降雨影响，珍珠岩浸水增重，导致屋顶荷载增大、引发坍塌。省政府已经成立联合调查组，将对该起事故进行全面深入调查。

发布会中，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

坍塌的屋顶

魏潇潇记得，事故发生那天在下雨。体育馆的屋顶落下来之后，她眼前灰蒙蒙一片。

魏潇潇是三十四中女排队的一名队员。7月23日下午两点多，魏潇潇赶到体育馆参加排球训练，她作文补习课刚上了一半便请假去参加训练，还没来得及休息。到场地时，其他十几名队友已经热完身。大概训练不到一小时后，她们停下来休息了几分钟，教练开始组织跑步。

队友正在馆内一圈圈跑着，魏潇潇身体不舒服，向教练请假去厕所。厕所在体育馆外面，是一座独立的低矮长方体建筑，半分钟可以走到。

魏潇潇跑到门口时，发现体育馆的墙皮有些脱落，没等她反应过来，楼顶中间开始塌陷，“大块大块往下塌”，她刚意识到不对劲，耳朵只听见打雷一样的轰鸣声，她被拍打到地上。倒下的前几秒，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僵住。等她回过神后，已经动弹不了，来不及跑出去。她只记得在晕倒前一秒，看见一块大石板支撑住了朝她压下来的碎石和建筑碎块。

苏醒时，魏潇潇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她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看病房窗户外仍是白天。看到医护人员，说了句，“阿姨我憋不住了”，她想上厕所。这是她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

魏潇潇回忆，事发时，她正好走到体育馆的边缘，“塌陷没中间那么严重，所以没有重伤。” 在她记忆中，珍珠岩和大碎石基本都集中在中间，她后来得知，球队的教练之一丁娜站在体育馆中间偏后的位置，没能活下来。

公开资料显示，这座体育馆建于1997年，齐齐哈尔三十四中旧址原为齐齐哈尔市第一中学，第一中学于2006年9月迁出后，三十四中接手了该校区。根据第一中学校志，学校当时投资230万元，建设了1260平方米的体育馆。

魏潇潇记得，体育馆从建成后没有加固，但不会漏雨，她之前听同学说，体育馆楼顶涂了防水胶。放在楼顶的珍珠岩，魏潇潇平时看不见，只有站在远处时，可以看见楼顶摞着的袋子。

醒来后，魏潇潇只知道，加上她一共有七名队友和一名教练幸存，但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健全，听说有一个队友去哈尔滨治疗了，现在还没消息。

事发前一天，齐齐哈尔第三十四中学微信公众号发布推文，学校女子排球队代表齐齐哈尔市参加比赛，荣获黑龙江省第十八届学生运动会排球比赛亚军。魏潇潇说，这次事发时的集训，是在放暑假后一星期开始的，原本预计到开学前结束，“但现在泡汤了”。

女排队

得知噩耗后，三十四中女排陪练褚佳良晚上一闭眼，脑海里都是孩子们训练的画面，每当她们飞身跳起扣球、拦网，或是一个鱼跃扑身救球，她们都会吼出声来。一想起，他耳朵还嗡嗡闹着，只是再也听不到了。

这支排球队成立于2001年，多次在国家、省、市各级比赛中获得好成绩。褚佳良说，每次陪练，要是她们发了个好球，全队会喊起“好发球好发球，好发球！”这是三十四中女排的口号，既鼓励自己，也给对手“造成心理阴影”，“一代一代传承，大的队员在场上跟我们比赛，下边小的站一排，加油。慢慢上大队员了，小的接着往上上。”

褚佳良回忆，这次球队在黑龙江省第十八届学生运动会上斩获亚军，赛后休息了一天，就继续投入训练，为代表齐齐哈尔市参加的一场全国赛做准备。

“都憋着劲练呢”，褚佳良说，疫情三年，许多比赛都停了，疫情结束后，他作为主教练高嵩多年老友，连同几个从小都训练打排球的球员，开始集中给这支队伍做陪练，每周至少一次，“跟我们打多了，出去打（同龄对手）就得劲了。”

高嵩是褚佳良在排球比赛中认识的，至今有十多年了，褚佳良说，高嵩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体育老师，还是国家级的裁判员，只要是球类运动，“基本都精通”，对排球特别热爱。

在褚佳良眼中，高嵩身上自带一种反差，一米九的大高个，二百多斤，说起话却特别幽默。但一上场训练，高嵩就变得非常严格，“那脸绷得紧，一点笑容没有”。带队时，他不会放过每个动作、跑位细节，一有不对，马上喊暂停，上场一点点地纠正学生的动作。前阵子他骑自行车时摔到腿了，每天拄着拐去体育馆，腿耷凳子上继续在一旁做指导。训练结束，他又变了回来，“跟孩子聊（时）非常随和。”

褚佳良介绍，这支队伍的另一位教练丁娜以前在四川女排打二传，退役后去哈尔滨做生意，因疫情影响不太顺利，回到家乡齐齐哈尔重新把排球捡了起来。在褚佳良看来，丁娜对于队员的技术细节指导“绰绰有余”，“包括一个传球的手形差多少，她都会纠正得更加科学。”

“他俩一个是严父，一个是慈母”，褚佳良说。有时高嵩指正了队员动作，下次还犯错，他急得冒火，丁娜说话更为温柔，高嵩没了耐心，她就跑过去换个方式和孩子沟通，“跟孩子他们是想尽了办法，天天去练，天天去沟通。”

在魏潇潇的记忆里，两位教练人好，细心。天热，他们会给队员们发水，考虑到女孩子生理期的情况，会准备五瓶常温水。

褚佳良说，作为陪练，平日里和队员们却私下交流不多，和孩子交流仅限远远隔着网，聊球、动作、技术，但不能上前去手把手教，打完球直接走人。几个陪练不只是技术过关，还都是高嵩信得过的老友，“因为高教练对我们说，跟女孩不要多说，我们也知道，有分寸。”陪练结束，高嵩常请陪练队吃顿饭表示感谢。

事故发生后，高嵩下半身被埋在废墟中、不断呼喊队员们名字的视频在网络流传。一位现场参与救援的市民向澎湃新闻回忆，有个救援人员告诉他，7月23日下午6点多，找到了一名男教练，他的下半身全被压在建筑废料下，“他第一句话就说，先去救我的孩子”，后根据记忆，指着废墟下可能埋着队员的方位。

搜救现场。受访者供图

孩子们的笑脸

在褚佳良印象里，学排球的队员们，文化课的成绩大多不那么突出，但是有排球的项目加分，有体育生的特长，考大学会方便，因此她们在训练时都很拼，“可劲儿练。”齐齐哈尔市政府公开的一份2023年四所重点普通高中特长生录取公示名单显示，三十四中女排队有7名队员被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录取。

魏潇潇下学期升初三，她是在初二上学期末加入排球队的，她体力好，在舞社学爵士舞。进队时，她想着参加体育活动可以给文化课考试加分，顺便练体能，好迎接中考体育。

小时候，魏潇潇的表哥在广场上教她打排球。当时她听不懂规则，但觉得排球挺好玩，就喜欢上了。刚学的时候，接触排球的小臂、双手叠在一起的平面会变红变紫，还会崴脚，会火辣辣地疼，但她还是喜欢玩球。“我比较虎，平时磕碰都傻笑着站起来，同学以为我摔傻了。”虽然疼，但她会莫名想笑。

魏潇潇记得，在队内，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训练。如果任务和训练时间紧，会缩短休息时间。早上最早七点半开始，最晚八点半，中间午休半小时，自己到外面吃饭，下午再训练到四点，有时加练到四点半。魏潇潇记得最晚一次训练到晚上八点半，当时是晚秋，快入冬了，外面没灯，黑黢黢的，她吓得要死，后来是她爸爸接她回的家。

魏潇潇本来的打算是参加完下一场比赛，和教练说退队的事，主攻文化课。父母在她入队的时候说过，不想让她考体育特长生，觉得体育生太累了，会发生意外，因为很多职业运动员参加比赛受伤，担心她的安全。不过，她内心是想两边兼顾，但“可能会累疯掉”。

褚佳良印象里，女排队员训练平时要求专业。做陪练后，已经40岁的他趁着自己膝盖还行，常挨个儿给她们“轰”跳发球，这对爆发力要求很高，也容易伤脚，女排比赛不常用，但仍得让她们适应接球，“出去比赛，万一哪个队伍有（这种）大力发球，她上场就不慌。”平日训练，强度也是远大于比赛。训练用的拦网，则会再拉高些，“比赛才稳。”

但孩子们不喊苦。“不热爱坚持不下去”，褚佳良记得有次队员们在操场上热身跑圈，高嵩在一旁骑自行车盯着，年纪小的队员体力跟不上，偷懒往内圈跑，也咬牙挺着跑完。

队员们每一个球都不放弃。褚佳良说，平日训练，哪怕救不到球，她们也会把完整的救球动作做出来，“轱辘趴地下，咔的一下子，比如说发球没接好，作为惩罚，自己搁地下，做俯卧撑做滚翻，我这个球没接好，我对不起队友，对不起大家，自己惩罚自己一下，谁没接好谁就做一个。很严谨。”

一上场，她们都较着劲。“特别坚强，不服输，打我们红了眼了，确确实实想赢我们。”有回褚佳良的队伍和孩子练了一上午，一开始还想让着点，结果发现稍有疏忽，她们就能把分追上来。

如今回想，褚佳良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这帮孩子不仅身高蹭蹭地长，心智也在快速成熟。原先还会为接一个球踌躇，慢慢地跑起位得心应手，“咔咔”就扣；对球的预判也在提升，被突然吊球后就现学着还击。

每当队员们去外地参赛，高嵩都会开直播，褚佳良和孩子家长一样关注着，看谁发挥得好，“没意外的话，将来她们还会有很多很多荣誉，省里边的冠军，全国的冠军，不可限量。”

让褚佳良印象最深刻的是孩子们的笑脸。“性格好，搞体育的都开朗”，比如一个球没接好，或者没打过去，一个个都喊，“这球我的问题，我的责任”，“我的我的我的”。

他记得，7月17号最后一次去陪练结束后，技术纠正环节，高嵩绷着脸，气不过来，吼道：“平时说完，一跟他们打，你们一紧张就全忘了！给我暂停！给我下来！”而后便拿着板尺给了每人屁股一下，“记没记住？”“记住了！”褚佳良记得，“一打一咧嘴，（她们）有的还乐。”

这次陪练中，队员们最终扳赢一局，“孩子乐得满场跑，特别高兴”。 教练最后买了几个大西瓜搁门口，切开，“我说我们不吃，给孩子吃，孩子说一定得吃”。褚佳良记得，临别时，孩子们像每次陪练结束那样，站成一排，给他们鞠了个躬。

高嵩与队员。 图源：齐齐哈尔三十四中官方微信

“最好的朋友在身边”

魏潇潇和队员们相处时间不算久，她不太能对上号，认识熟络的不多，“因为平时不叫名字，直接拍拍背然后说话。”

在这个排球队里，她最熟悉的队友是郭菲儿，她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本来想下学期加她微信的。魏潇潇最欣赏她，她是前锋，打球稳，体力很好。平时休息间隙，她们会一起聊八卦或者唠闲嗑。郭菲儿对魏潇潇说过，将来她想当模特或者歌手，练排球是想让体态和身材比例好些，也可以当作业余爱好。

“她唱歌特别好听，个头也高。”魏潇潇身高168厘米，郭菲儿身高170厘米左右。平时训练，她们会互相帮着调整打球姿势，或者贴创可贴。她记得有次郭菲儿在体育场练习时摔了，两个膝盖冒血流脓，怕吓到刚来的新队员，就一直穿裤子遮着伤口，后来细菌感染了。

郭菲儿在这次事故中遇难。她的社交平台账号记录了她许多的生活日常：和弟弟合照，她给趴在床上的弟弟选了昏睡和鼻涕泡的滤镜；和好朋友一起吃火锅，度过今年的六一儿童节；也学着各种新潮的手势舞，用着土味滤镜却说“好潮啊哈哈哈哈笑不活了”。

她常穿着三十四中的校服，要么就是排球队的训练服。作业和教室，排球和体育馆，这些是短视频里经常出现的元素和场地。她拍照的时候不用剪刀手比耶，而是喜欢翘起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有时候举起手腕，有时候翻下手腕，对着镜头比划。

在一条短视频里，郭菲儿放了两张和排球队成员在大巴车上的合照，她似乎是根据每个人的性格，给大家脸上贴了表情，有天使、笑哭、不开心、贪吃、星星眼……并标注，“最好的朋友在身边”。

队员中让褚佳良印象最深的，是刚升进主力队的小二传聂依琳。她稚气未脱，有点胖乎，有次训练不小心把脚崴了，但坚持打完了隔天的比赛，“不那么严重，可能是闪了一下子，严重的话也打不了。排球运动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褚佳良说，那是个要强的女孩，不想失去做主力二传这个难得的机会，“总是想证明自己。她负担大，着急去比赛。”

聂依琳是天秤座，今年15岁，一则她发布的训练视频里，她身着灰色短袖和运动短裤，跃起击球过网，动作干净利落。

她日常戴着一副透明方框眼镜，喜欢抿起嘴，微微笑着按下自拍，再贴上可爱的滤镜，分享在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里。一张比赛照片中，她和排球队成员们并排拉着手，走向赛场，这是一场省排球锦标赛的现场，大家携手夺得了女子乙组第二名的好成绩。聂依琳在这次事故中遇难。

三十四中校门口一束悼念的黄菊，寄语写着：孩子们，你们那边下雨了吗，下雨了记得撑伞。

“排球是她爱的一切”

队员们大多生于2009年前后。她们的社交平台账号里，或名字，或简介，或背景，或内容，总与排球有关。发布的照片经常坐在大巴车和高铁上，因为她们时常奔赴各地，参加排球比赛。事故发生后，许多她们的家人和伙伴，在社交平台找寻她们的身影。

社交平台账号的照片里，队员于瑶举着奖杯和“最佳运动员”的奖状，用连续的三个剪刀手庆祝。于瑶妈妈的账号记录下她从去年7月5日起整整71支打卡视频，横跨夏秋两季，于瑶专注地对着各处墙壁，练习上手传球。

于瑶在视频中自称“熟人面前搞笑女”，她喜欢黑白手机壳，喜欢对着各种镜子——汽车后视镜、路边凹凸镜、卧室梳妆镜留下一张张自拍。她直率表白“我爱阿梅”，阿梅是《蛋仔派对》游戏主播。事发后，阿梅带着白色的花和“小黑蛋”玩偶来到三十四中门前悼念，花束的卡片上写着：“愿你在另一个世界也如人间，繁花似锦”。

于瑶的置顶视频，记录了她和好朋友、同为三十四中女排队员的魏思琪从2020年12月相识以来，陪伴彼此的第795天。照片中两人比着心，借纪念日软件记录着这天。

魏思琪的账号里，可以看出她喜欢喝东方树叶的乌龙茶，喜欢日本动漫《排球少年！！》里的西谷夕，她特别喜欢帕恰狗，发圈、手机壳都是。

魏思琪姥姥和妈妈发布的视频里，有最后被魏思琪落在学校的鼓囊囊的书包，里面装着没用完的零钱、满满当当的笔袋、被雨水泡湿的教辅资料、帕恰狗的贴纸......一张搞怪的奖状上写着“为了表彰你考中学、大学、雅思，考驾照、考公务员顺利过关，特授予你‘逢考必过'，特发此证，以资鼓励，希望再接再厉”。

姥姥在社交平台上反复对着魏思琪说话，头七这天，她呼唤自己的孙女：“大孙女奖牌找到了，你的手机没有找到，等找到了就给你（送）去，你妈妈明天给你送到殡仪馆去，等咱们海葬的时候都给你洒向大海，今天又给你买了很多东西，香水是你最喜欢的，还有很多，都是你最喜欢的。”魏思琪爱美，妈妈给她买了口红、眼影、腮红、散粉。因为魏思琪喜欢大海，所以一家人决定，大海是她最后的去处。

队员刘子秋身高一米七二，喜欢吃寿司和饺子，妈妈张晴记得，女儿平时训练刻苦，受伤是常事。

从社交平台账号看得出，她喜欢《盗墓笔记》，发的九个视频里，有六个与之相关，其中一条里她放了一张照片，井然摆放着《盗墓笔记》整套原著，和海报、明信片、小卡、娃娃等周边。她给好友评论说：“唯有张起灵能平我心中一切惆怅”。

妈妈张晴的账号里，记录着各个成长阶段的女儿。宝宝时期还只能爬行，长大点，刘子秋扎起小辫、穿着大红色米奇套装，做着各种搞怪表情，后来她学了舞蹈，在客厅里一脸认真地练习......她在家里穿着睡衣边唱边跳，去外面遛弯，吃早餐，吃火锅、川菜，吃小龙虾，吃完把空的龙虾壳套在手指上，她当啦啦队队员参加学校活动，练习排球，从车站出发去比赛......

张晴称呼女儿“大宝”、“老儿子”。事发后，她在朋友圈里说：“老儿子你已经离开爸爸妈妈六天了，每天想你想的眼睛都快看不清楚东西了，昨天妈妈梦见你回家洗澡了是真的吗？”

一家砂锅米线店的老板记得遇难的队员崔宁宁，母女俩经常光顾这家家附近的店，老板回忆，她算是看着崔宁宁长大，小时候来店里蹦蹦跳跳的，上初中后个儿“长得可快”，待人很有礼貌，父亲带着一副眼镜，看着很斯文，这几年，母女来会点一份小锅米线，再加一份米线，两个人吃。

身高185厘米的队员林然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在一众高马尾的女排成员中格外显眼。擅长cosplay（角色扮演）的她，在网上留下了多张与之相关的照片，她穿着橙黑色队服，扮成动漫《排球少年!!》里的影山飞雄，这个动漫角色的设定，是队内的灵魂二传（注：指一传后的第二次击球，也是给扣球进攻者传的球），在三十四中排球队内，她同样担任二传。

朋友李欣洁记得林然曾说，排球是她爱的一切，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站在世界排球队的顶峰，从校队、市队，到省队、国家队，一步步走上去。林然也是个单纯、在朋友眼里“可爱的傻呼呼”的女孩，喜欢在讲话时哈哈大笑。李欣洁说，林然不敢喝最爱的格瓦斯饮料，因为排球训练需要严格控制体重，语文考试蒙答案的时候，她就编了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叫秋林·格瓦斯。“她当时馋得啊。”事故发生后，李欣洁送了两瓶格瓦斯到校门口，“这样她就可以慢慢喝了。”

教练丁娜是个大大咧咧的东北女孩，褚佳良形容，“娜姐性格开朗，爱笑”，会和大家一起喝酒。

丁娜丈夫社交平台账号发的两条视频，全是与她有关的回忆。年轻时的她剪了个清爽的短发，穿着米奇图案的白色短袖，像个小孩一样举起奖牌开心笑着，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再到两人拍结婚写真，她已留长发，两人鼻尖相抵笑着。

婚后，他们生了两个男孩，他记录了一家人最为日常的点滴：一起去吃肯德基，一起去看电影，两个男孩都依偎在身旁。视频中，也不乏三十四中女排队员们的训练日常，她们对着镜头开心比耶。丁娜像母亲一样照顾着队员，给刘子秋扎头发。

7月29日凌晨4点，丁娜丈夫上传的视频中，他写道：“总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好像下一秒你就会打开房门，回到我的世界里。”

回忆

事故发生后，魏潇潇在医院住了两天，拍了片子，内脏没有受伤。

被救出来后，她的腿部有擦伤，背部筋络有些错位。衣服有黏湿的土和血迹，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其他队友的血。她的耳朵在事发时受到巨响冲击，耳鸣两天后才得到缓解。

出院后，魏潇潇继续上补习班，她的伤势不耽误正常生活。父母希望她多休息一下，但在这次出事之前就定下来一场古筝的巡演，参与巡演的15人是提前一个月选拔的，因为发生这次意外，集训中断了一天，住院那两天，她还要继续练古筝。

魏潇潇听爸爸说，妈妈知道她出事后幸存，当时又笑又哭。魏潇潇醒来后，妈妈没有当着她的面哭，但她能看出来，妈妈的粉底卡粉了，平时她只要一哭，就花一脸，眼睛也红了。爸爸知道她没大碍后，也继续正常工作。他们没有再聊这次事故。

事故发生七天，魏潇潇不敢待在毛坯房里，或能看到水泥或者石灰本色的房屋。看到窗户，她也会心慌，因为窗户有玻璃，她知道这次事故中，她的两个队友被碎玻璃割到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失血过多或感染，没挺过来。7月25号那天，她加了另一名幸存队友张楚星的微信，但还没通过好友申请，“可能是在治疗”。

现在，看到和队友的合照，魏潇潇会忍不住哭半天。出院后，她去了学校门口送花，十朵康乃馨和一朵大百合，百合是送给丁娜教练的。鲜花放在那里，还没来得及给她送去的花束拍照，就被花海淹没了，她的花被排在了很远的地方。

李欣洁家住学校附近，她每天都去学校门口，去一次哭一次，不去总觉得良心不安，“就想去多陪陪她们。”这几天，她梦到过林然，“内容记不清了，就记得很快乐，醒来就忘了。”

她们是同班同学，曾坐前后桌。在李欣洁的记忆里，林然只要说起排球，眼里总是带着光，“她当时跟我们吹，说以后当世界级冠军，我们就是世界冠军的初中同学。”

她给林然写了一首歌，名叫《回忆》，歌词里写：“两年前的夏季/我曾有幸遇见你/那时候的记忆/现在已经不清晰/你说过争第一/让我夸你了不起/我仍记/我愿意/可是你/却别离/让我无法看见你/世上只留我自己……”

李欣洁写的歌词与曲谱。受访者供图

李欣洁说，她这几天把这首歌在笔记本上修修改改，整了十多次。在头七晚上零点，她偷偷在家放这首歌，“我不知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具体时间，是上周日出的事，那我就周日放。”《回忆》的最后，李欣洁写：“我期待/再相遇/你是更好的自己/那时候/会到的/我在未来等着你。

李欣洁找友人编曲与演唱《回忆》。

如今，只要再提起排球，褚佳良突然觉得，“一片灰茫茫了”。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他写：“多希望一觉醒来收到老高微信，约我去陪孩子打球，打完烤肉喝酒！一切就是一场梦。”

7月25日晚，他把自己排球俱乐部队服和奖杯留在了三十四中校门口，重重地跪在堆满的花束前说：“下辈子还给你们当陪练，孩子。”

29日下午三点，齐齐哈尔突然下起大雨，云层压在三十四中校门口悼念的市民头上，有人撑起伞，驻足望着门前堆满的花束。在公车站躲雨的人说，出事时，也是这个点，也是这场雨。

7月29日下午三点，齐齐哈尔突然下起大雨。

（除褚佳良、高嵩外，本文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