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政府完成重组：技术官僚的胜利，以及总统总理间的角力

当地时间2023年7月21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爱丽舍宫主持内阁会议时发表讲话。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担任政府部长不是在这一位置上讲话，而是将决策付诸实行。”当地时间7月21日上午11点，在爱丽舍宫，法国总统马克龙主持召开了新一次的部长会议（Conseil des ministres）。作为政府重组后的第一次部长会议，此次会议尤其重要。马克龙的开场演讲允许媒体全程拍摄，全部政府成员都到场参加，其中包括八位刚刚获得任命的部长以及八位即将离开政府的政府成员，另外还有三位部长具体负责的部门发生了变化。

作为平息法国民众由于强行推动退休改革的怒火而进行的“百日平静期”（Cent jours d’apaisement）中的最后一环，此次政府换血是马克龙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毕竟，面对法国民众对他执政风格的强烈反对，以及来自极右与左翼联盟的压力，无论是选择解散国民议会重新进行大选，还是诉诸公投，他的胜算都不够。

民间社会力量基本出局

据爱丽舍宫方面流出的消息，在此次政府重组过程中，马克龙以及总理博尔内尤为关注的两个标准是将改革付诸实际的能力，以及是否具有一定代表性，让法国人了解这项改革。这就要求部长不仅有充分的能力，更要求他们在完成自己的分内事之外，可以和媒体打好交道。在此标准下，最容易被淘汰的就是以往缺乏在政府中任职经历，出身于民间社会的部长。他们中的代表就是在此次政府人事变动中离开的国民教育部部长帕普·恩迪亚耶(Pap Ndiaye)、卫生部部长弗朗索瓦·布劳恩（François Braun）以及负责家庭事务的团结部部长吉恩-克里斯托弗·孔布（Jean-Christophe Combe）。

恩迪亚耶不仅是非裔，而且在被任命为教育部长前一直担任位于巴黎的移民博物馆馆长（Musée d’immigration）。他本人是法国大学的教授，并且在美国以及法国的顶尖学府中都有过学习经历。另外，根据法国教师工会代表的说法，他对一线教职员工的意见极为看重，经常与从事教学工作的教师交流，与马克龙一直以来“独断专行”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也让他的任命在去年被看作是马克龙政府向左翼伸出的橄榄枝。

但这样一位出身于民间社会的部长或是由于缺乏经验，或是由于缺乏手腕，从上任以来一直没能留下自己的印记。教育是马克龙在后退休改革时代重新恢复民意的重要领域之一，而恩迪亚耶除了要面对教职工对退休改革的强烈敌意之外，更要面临愈发严重的人身攻击。自他上任以来，无论是他的非裔身份，还是他在学生时代研究有关美国黑人的相关课题，都让他成为了极右势力的靶子。极端右翼党派国民联盟 （Rassemblement National）领袖、信奉民族主义的马琳娜·勒庞（Marine Le Pen）一开始就把恩迪亚耶的任命看作是“解构法兰西民族”的最后一步。

另一位布劳恩在担任卫生部部长以前则是法国急诊医生工会（SAMU - Urgences de France）主席，作为前急诊医生的他，在受命之初被寄予厚望。他的主要任务是通过改革来缓解法国公立医院中长期出现的人手不足的问题。然而，他之前作为急诊医生的经历却并未能有效运用在他的新职位上，上任一年之后，随着暑期大量医护人员轮流休假期的到来，医院人手不足的问题再一次充斥报纸头条。而前团结部部长孔布，在2022年7月进入政府之前一直担任法国红十字会主任。

2017年，作为政坛新秀登场的马克龙由于缺少政治资本的积累，因此在其就任总统后不得不大量启用没有从政经验的新人，他们中大多数都来自于民间社会，在企业或非政府组织内担任职务。而随着马克龙本人以及其政党逐渐成熟，这一类政府成员以及议员数量逐渐减少。随着上述三位部长在此次洗牌中离开政府，意味着这一势力几乎消失。

技术官僚和政治人物进一步崛起

上述三位部长的接任者毫无意外是在政府或议会中有任职经验的人物。之前担任公共财务部长的加布里埃尔·阿塔勒（Gabriel Attal）成了此次政府重组最大赢家之一，年仅34岁的他成为了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教育部部长。

当地时间2023年7月21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左）在内阁改组后主持会议，新任命的教育部长加布里埃尔·阿塔勒（右）在倾听。

自从五年前进入政府以来，这位法国政坛新秀一直“火箭式上升”。他先是作为前总理让·卡斯泰政府的发言人亮相，在马克龙连任后又成为公共财务部部长，并在任职期间积极推动了最艰难也是最关键的退休改革。此次成为教育部部长，由于其管理的教育领域的重要性，被外界看作是马克龙对这位一直以来忠臣的奖赏。

当地时间2023年7月21日，法国巴黎，新任卫生部部长奥雷利恩·卢梭（右）在爱丽舍宫出席内阁会议。

新任卫生部部长奥雷利恩·卢梭（Aurélien Rousseau）原定于今年7月1日离开总理幕僚长的职务。他之前在总理府幕僚长任上，积极帮助博尔内协调各种关系，尽管面临各种困难，依旧推动了马克龙最具有代表性也最有争议的退休改革。当他离开总理府这一重要职位的消息传开时，也被外界普遍认为是总理博尔内即将被替换的信号之一。此次他被召回，除了因为他之前曾经在新冠疫情期间负责巴黎所在的法兰西岛大区的医疗统筹工作，更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能力深得马克龙及其总秘书艾利克斯·柯莱尔（Alexis Kohler）的认可。

同样逻辑下，孔布的继任者则是从2022年7月以来在国民议会中担任马克龙党派复兴党（ Renaissance）党团主席的奥罗拉·贝尔杰（ Aurore Bergé）。对在议会中丧失了绝对多数地位的马克龙-博尔内政府来说，自己党派中每一名议员在投票过程中的忠诚都尤为重要。而贝尔杰在一年的工作过程中不仅保证了复兴党的议员没有分裂，更在关键的投票时刻保证团结一致。此外，作为巴黎政治学院的毕业生，她在和媒体打交道方面也游刃有余，接受采访时金句频出。同时，在去年11月有关将堕胎权入宪的议会辩论中，刚刚成为母亲的她，提前结束产假回到议事厅发表演讲，更是为她掌管这一主要负责家庭事务的部门增加了资历。

相较于民间社会力量逐步削弱甚至在此次政府重组过程中彻底消失，马克龙党派在国民议会中的议员在新政府中的比重愈发上升。

此次改组中，新进入政府的八位部长中，有六位来自于国民议会中支持马克龙的复兴党或者其盟友政党的议员。其中就有接替阿塔勒成为公共财务部长的托马·卡兹纳夫（Thomas Cazenave）、负责城市问题的国务秘书萨布丽娜·阿格斯提-罗巴什（Sabrina Agresti-Roubache）、海外领土部部长菲利普·维吉尔（Philippe Vigier）、负责年轻人以及国家服役事务的国务秘书普利莎·特维诺（Prisca Thevenot）、残疾人事务部长法迪拉·卡达比（Fadila Khattabi）以及奥罗拉·贝尔杰。

在缺乏议会中绝对多数席位的情况下，政府通过改革都更加费力。长久以来，马克龙都希望能够在议会中获得来自其他党派的议员投票。也许退休改革的惨痛经历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一想法 。尤其是在最后时刻，马克龙前期主动拉拢的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出现分歧，一部分议员不顾党派协议，坚持反对马克龙的改革计划，导致法案最终只能通过宪法中的条款在议会中强行通过。因此在此次政府重组中，马克龙和博尔内都没有选择主动吸纳其他党派的成员。

当地时间2023年7月14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抵达卢浮宫，与法国总统、印度总理和其他政要共进晚餐。

总统与总理之间的角力

同样是在这次关键的部长会议期间，马克龙再一次表示自己对总理博尔内的信任，并且表示这一信任是出于“效率以及（政策）延续性考虑”。然而从此次政府重组的规模以及具体实施方案上，却反映出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面临瞬息万变的政治局势，马克龙更加倾向于在出现重大事件时再进行重要重组。尤其是今年下半年将会迎来2024年的预算表决以及移民法改革。此外，中右翼的共和党一直宣称将提出对政府的弹劾案，这一不信任案有可能成为当前分裂的议会中的最大公约数，对政府存亡真正产生实质性威胁。

正因如此，从规模上，马克龙在最初的表态中仅仅表示，将会对政府进行有限“调整”。而在具体形式上，马克龙也尤其谨慎。有关博尔内将会留任的消息没有任何公开发布，仅仅是通过幕僚透露给媒体。重组流程上，他也没有选择更正式的方式，即先接受博尔内政府总辞，之后再重新任命博尔内担任总理。

甚至是在有关总理博尔内的去留问题上，马克龙几乎是在最后一刻才在几位盟友的劝说下最终下定决心，留下博尔内。早在退休改革之后，有关内政部部长杰达儿德·达尔曼南（Gérald Darmanin）成为总理的可能性就一直充斥着媒体。而在6月底爆发的骚乱中，作为法国治安力量的领导，达尔曼南的沉着更是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给他加分不少。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8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右）与法国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左）出席会议。

正因如此，此次得以留任的博尔内比以往更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与马克龙起初期待的“有限调整”相比，博尔内最终争取到了更大范围上的政府人事变动——八位部长离职，八位部长新进入政府以及三位部长调职，外界普遍将之看作是博尔内试图尽可能扩大重组范围来进一步加深个人印记的努力。

诚然，这位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第二位女总理从2023年4月3日起就已经超越了她的前辈爱迪特·柯松（Édith Cresson）的纪录，成为了任职时间最长的女总理。然而她的雄心却并不止于此。上任一年以来，博尔内这位历来与左派关系密切的总理尽管展现出了强硬的一面，但在多个场合她相对温和的表态依旧与马克龙的固执式的强硬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多次起落。

当前政府重组已经完成，正如马克龙所言，“方向已经明确”。在暑期休整结束后，马克龙及其政府的几大优先事项也已经逐步明确：教育、医疗、生态转型以及共和秩序。剩下的则要看其他反对党派是不是愿意给他面子。

（张钰韬，巴黎政治学院新闻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