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哈末·法伊兹·阿卜杜拉：亲中还是亲美，都会影响东盟中心地位

导读：7月11日，第56届东盟外长会及系列会议在印尼雅加达拉开帷幕。各方感谢中方支持东盟中心地位与共同体建设，并赞赏中方率先表示愿签署《东南亚无核武器区条约》议定书。关于东盟中心地位，在月初的第十一届世界和平论坛上，马来西亚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所（Institute of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Malaysia）主席莫哈末·法伊兹·阿卜杜拉（Mohd Faiz Abdullah）就这一主题发表演讲，并与现场观众作进一步的探讨。本文整理自现场速记稿，未经发言人审定。

阿卜杜拉：

早上好，各位参会人员、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想感谢清华大学王（希勤）教授以及世界和平论坛的秘书长闫（学通）教授的邀请。

此次会议的主题是“求共识、促合作、稳秩序、护和平”，这是一个引发我们思考的恰当主题。在后冷战时代，我们比以往更加需要共识和合作。与此同时，我们也不断思考，即将到来的各种地缘政治风险暗示着这是一个西西弗斯式的任务，不可能完成。

但我认为，如果我们坚定信念，是能成功的。东盟中心地位（centrality）的不断演变，在我看来，是东盟为塑造东南亚更大战略领域作出的积极尝试，这个广泛领域涉及亚洲、亚太或印太地区。东盟承担着一系列类似论坛的角色，在贸易、外交、国防等方面寻求更广泛地区主要参与国家间合作。

与此同时，东盟中心的必要性是冷战后由一系列具体环境和情况决定的。历史脚步不可阻挡。随着曾经的历史主义意识形态崩溃，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合作，使得经济增长迅速，区域互联互通。但是正如人们一直所说的，新的全球开放性也引发了焦虑和担忧。人们担心超级大国的竞争会破坏地区平衡，带来不稳定和不安全。这样的忧虑是有道理的。

目前，亚太地区有着各种各样的热点问题，例如朝鲜半岛问题、台海问题、印度次大陆问题和南海问题等，所有这些问题都展示了地缘政治的紧张性，强调了建立能够应对和缓解这些潜在威胁以及应对政治冲突的区域合作的必要性。针对这些问题，东盟启动了一系列区域机构及论坛，填补了这一真空。

首先是1994年成立的东盟地区论坛，该论坛成为政治和安全问题对话的主要平台之一。多年来，即使没有受到太多的关注，但其工作也值得称赞。东盟地区论坛加强国家互信，鼓励各国阐明自己的安全观点。虽然现在对于这些论坛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认知疲劳，但从东盟中心地位的角度出发，该论坛仍然作出了有意义的尝试。

1997-1998年的亚洲金融风暴进一步刺激了“东盟+3”格局的形成，使得东盟国家和中国、日本、韩国进一步紧密联结在一起，扩大东盟区域作用范围，促进经济合作。东盟+3在创建《清迈倡议》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是第一个解决该地区短期流动性问题的区域性货币互换倡议，为经济动荡期间的成员国提供了金融安全网络。2005年，东亚分会启动，这一分会就区域的关键挑战进行战略性对话及合作，也体现了东盟的主动性和包容性。分会将所有区域、国家安置在一个类似于保护伞的倡议之下，打造了大国可以作为平等参与者而非主导者的环境。

当地时间2023年7月13日，中央外办主任王毅在雅加达出席东盟与中日韩（10+3）外长会。图自外交部网站

女士们，先生们。

东盟国防部长会议（ADMM, ASEAN Defence Ministers Meeting）和东盟防长扩大会议（ADMM+，东盟及其八个对话伙伴澳大利亚、中国、印度、日本、新西兰、韩国、俄罗斯和美国）进一步加强了东盟安全框架。这些会议主要促进国家互信，深化防务合作，为维护地区和平稳定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是，尽管有这些目标和愿景，仍然存在一些问题，制约着东盟的合作力度。与此同时，东盟之所以有能力发起和维持这些机构，主要是因为它没有引起地区主要国家的质疑。换言之，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中国、日本、美国等重要国家带头提出地区倡议。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由中国主导并且还得到美国大力支持的论坛；或者是美国主导而获得中国大力支持的论坛。由于中美间的互相猜疑和竞争，这样的论坛几乎不太可能有很强包容性。在这种情况下，东盟中心地位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加强。人们会认为，它至少会具有中立性的特征。

尽管东盟中心地位这一概念经常被人们使用，但我们很难对概念下定义，因为没办法设置确定的范围。我们通常基于不同的目的或背景，而使用这样的概念。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一概念只是实事求是地描述东盟作为区域对话和合作主要召集者的角色。

在很多情况下，东盟中心地位被用以宣传东盟应该或可能扮演的一些角色。特别是考虑到东南亚以及更广泛地区的发展，东盟在维持这一中心地位面临许多挑战。对于东盟而言，关键愿景是维护东南亚和平稳定。只要没有做好这一点，人们就会怀疑东盟是否有能力担任区域对话与合作的召集人角色。

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东盟表现很出色。不过泰国和柬埔寨在其具有争议的边界问题上偶尔也会发生小规模冲突。

但是，在平息成员国内部紧张局势方面，东盟做得并不是特别成功，尤其是在缅甸。缅甸问题是目前东盟中心地位面临的最严峻挑战。缅甸现在面临着一些新的暴力冲突，2021年2月的政变动乱和政府镇压已经演变为一场全面内战，且战斗已经蔓延到中心地带的城市与地区。

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等国，都认为东盟不应该彻底对军方宣战，认为东盟不应过早在外长级别与军政府接触，因为他们没有实现在雅加达达成的五点共识。

诚然，东盟机构能力有限，不能强迫成员各方实现和平，只能在成员国准备好的时候为其提供便利。然而，这不意味着不作为。东盟不应忽视暴力、流离失所、侵害人权和国际法的问题，成员国也不应以任何方式促成其合法化。

在东盟区域之外，其中心地位也面临着一些潜在外部挑战。

近年来，印太概念、四方安全对话、奥库斯条约（AUKUS, 澳英美三边安全伙伴关系）等，已经成为引人注目的地缘政治结构。尽管这些架构植根于促进区域内稳定、安全和繁荣的愿望，但却被视为对东盟中心地位的破坏。广义上，印太包括了从美国西海岸到印度西海岸的区域，这种大幅度的框架延伸，削弱了东南亚的地理和战略中心地位，进而削弱了东盟的影响力，因为这与东盟强调的包容性背道而驰。

东盟制订了《东盟关于印度洋-太平洋合作的展望》，表明东盟试图在扩大的地缘政治格局中重新获得其中心地位。《展望》阐明了东盟的开放性、透明度、包容性和基于规则的秩序等原则，强调了合作的必要性，强调了东盟希望保持其在促进区域对话和共识方面的关键作用。因此，《展望》象征着东盟的战略自主性，并反映了其对于不断发展的区域架构方面持续参与的承诺。

2019年，东盟发布《东盟关于印度洋-太平洋合作的展望》

美、日、澳、印四方安全对话，也有可能削弱东盟的战略中心地位，这四方使命是确保地区自由开放，但并不能掩盖遏制东盟影响力的事实。随着四国集团影响力增加，东盟地区的关键参与者可能在有关安全战略对话和决策过程中被排挤。在这些大国中，与此最相关的是印度，因为从各个方面出发，印度最有望成为继美国后的第三大经济体。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最近东盟和印度的会议、以及之前的论坛上呼吁，实现积极接触与合作。

我想强调，在印度的问题上，应该用一种特殊方式对待印太关系。印度在大国外交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也是为什么东盟希望通过与印度合作改善印太关系。

最后，自从澳大利亚宣布在美英帮助下获得核动力潜艇后，AUKUS协议也引起了极大关注。协议本身并不会极大改变该地区的力量平衡，其设想的发展需要几十年才能实现。然而，AUKUS发出了明确信号，将军事能力发展置于该地区不断变化的权力动态最前沿。

在快速变化的地缘格局中，这些发展有可能对东盟保持核心地位构成巨大挑战。东盟必须应对新的地区势力，并驾驭这些结构所代表的竞争利益和战略叙事。东盟必须加强其内部凝聚力、建设能力，并坚持其在区域战略对话中的核心地位。一些批评者可能会说，这只不过是陈词滥调而已，不可能实现。

的确，东盟是否能在这方面取得成功，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是，让我们把这些挑战看作是为东盟重新评估其地位、重新调整其战略和重新加强其在区域秩序中的机会。能否成功通过这些挑战，将决定东盟在面对本地区和全球舞台上不断变化的权力时的相关性和有效性。

现场提问

提问1（主持人）：您刚才提到区域合作的重要性。尽管存在少边主义等挑战，您觉得这样非正式的区域性机制，在推动区域合作方面会更有效、更实用吗？能否取得实际效果？还是说，可能还是需要更大范围的区域合作框架？刚才其他嘉宾提到，东盟中心地位可能正被削弱。在这样的背景下，东盟及东盟国家采取的策略是什么？东盟需要更多的支持者来推动倡议，还是需要像之前一样维护东盟中心地位？

阿卜杜拉：谢谢。我想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首先，您谈到基于规则的秩序，我想用更简单的方式解释一下。当我们讨论这一点的时候，讨论的是基于多边体系的规则，并不仅仅是关于贸易，而是更广泛的范围。

对于东盟的中心地位来说，基于规则的秩序必须考虑到所有参与者的关心因素，不论是大国，还是中国，或是小国。如果有任何一方权力更大，不遵守这一规则，就不适用这一秩序。这对经贸来说尤其重要，因为经贸对于最终政策的制订有决定性影响。

经济的影响力非常大，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经济框架，第一个是RCEP框架（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第二个是CPTPP（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东盟国家现在深度参与这两个经济贸易框架，都是基于多方规则制订的贸易政策。有些国家现在还没有做好加入这些协定的准备，但是大部分的国家已经在加入了，当然也可能面临一些其它问题。

我们现在没办法预测，如何解决这种问题。但是对于马来西亚这样的国家来说，我们是基于非常实际的原则加入或者是执行某些政策，不管是对于中国还是其它一些国家都是这样。对中国来说，我们承诺支持 “一带一路”倡议。它不仅关乎基础设施，更给我们带来经济益处，同时也影响着中美之间的竞争关系。

东盟深度参与“一带一路”系列项目

我们无法过多讨论中美大国间的因素，因为这可能是其他论坛的议题。但对于马来西亚来说，我们希望“一带一路”不要走进一个死胡同，我们希望能够看到好的机制，提出好的倡议和共识。当然，这不是本次论坛想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但我想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各方都能达成共识的协定。基于规则的秩序是一个全球性概念。菲律宾及部分其他南海国家面临着一些南海的主权争议。所有这些问题的解决，必须得要基于规则秩序和体系，基于国际认可的海洋法，这是我们所说的基于国际规则的秩序。这是我对于刚才这个问题的回答。同时，东盟与各方的合作，也期望达成基于秩序的框架和协定。谢谢。

提问2（观察者网）：您提到，东盟的一大内部挑战是缅甸内战。您如何看待东盟借助与外部国家建立多边合作机制以解决缅甸问题的可能性？

阿卜杜拉：缅甸的问题非常复杂，我没有展开讲，但我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是，在东盟领导人会晤上，提出与缅甸打交道的议程。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都表示现在还不是和军政府打交道的时候，我觉得这非常不幸，时机还没到。

说到东盟的中心地位，需要所有国家都同意才行。在某些情况下，团结不一定是必须的。缅甸加入东盟花了很长的时间，昂山素季建立了类似于民主的体制，但后来发生了军政府政变。所以我想回答你的问题，刚才我也提到了，东盟中心地位现在受到了缅甸内战的威胁。这需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可能价值千金，在本次论坛无法讨论出结果。但是，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和目前的政府接触，看看能否找到一种方法，让大多数成员国达成一致。马来西亚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其它国家的头上。

提问3：您认为东盟区域一体化的具体挑战在哪里？内部还是外部？

提问4：从地缘上看，印度和东盟东北亚三国的地理位置更近，未来有没有可能签署合作框架？

提问5：美国正在采取“去风险”政策。从理论的角度出发，“脱钩”和”去风险”有多大差别？或者说，这种战略会如何影响东盟？

阿卜杜拉：东盟一体化是个非常好的问题，那对于东盟上次签署的最重要的一个协议，主要是分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社会、文化一体化，我们希望使得东盟国家的公民可以自由履行。这就是我们的第一层级的目标。

第二层级目标，就是在政治领域。之前提到的东盟国防部长会议和东盟国防部长会议+，包括主要国家的国防部长，目的是希望促进成员国之间的相互信任，建立一个完整的安全架构。实话实说，在防务问题上，中国知道、美国知道、印度也知道，没有国家可以真正信任另外一个国家，很多东西都是非常表面的。

这并不是说，这些国家不应该努力开展防务方面合作，除了多边机构外，还有一些双边的协议。

最后，基于经济的共同体，这是我们说的第三层级的一体化。如果你想问我，东盟经济一体化目前的情况如何？目前，在东盟国家之间以及和中国的贸易都增长得非常快。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货币的原因。在不同地区，货币是主要问题。比如说，新加坡的货币相对来说非常强劲。货币问题虽然没有贸易问题显著，但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大家可能并不愿意讨论，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统一的货币。

第二个是东盟国家贸易平衡的问题，这并不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需要大家共同努力解决，比如解决进出口差额问题，需要提供更强劲的供应链。我们更需要的是加强沟通。尤其是涉及到经济一体化的问题、脱钩的问题，我们当然希望支持合作，希望中美竞争能够一夜消失，每个人都是这么希望的。但是，应该如何应对呢？我刚才提到，马来西亚站在中立的角度，希望东盟在这方面也不要明显地选边站。这不是说，中国或美国哪一方是对的，这是不可能的。地缘政治的演变，会让小国更多关注大国发展，以及大国间关系，尤其是关注超级大国。

现在，中美的竞争关系演变得非常剧烈。同时，中国的经济发展非常迅速，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做呢？马来西亚说，两头（大象）打架的时候，地上的草皮难免会遭殃，这就是我们要说的问题。谢谢。

菲律宾总统小马科斯与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 图自欧新社

提问6：您如何看待东盟的成员国高度的受到中美关系以及一些联盟、竞争等地缘政治风险因素。成员国在这种大国关系中会作何选择？

提问7：菲律宾的马科斯政府上台后，与美国政府越走越近，而且美国近几年也在不断削弱东盟与多边主义构建安全架构。菲律宾在防务上不断和美国扩大合资，是否会影响东盟的中心地位？东盟其它国家立场是否会受到菲律宾的影响？谢谢。

阿卜杜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我们可以关注影响因素。成员国最近的一些行为和发展情况，确实给人们拉响了警钟，像您刚才提到的菲律宾的问题。我不会说新加坡可能会被美国挟持，这背后有着非常长的历史渊源。但我们可以看到，有人对CIA（美国中情局）是持批判性态度的。

我觉得，确实存在一定的威胁，不论是亲中还是亲美的联盟建立，都会影响东盟的中心地位。可以说，有一些地缘政治因素的影响，会影响这些国家加入到某一方的经济协定或框架中。我认为，整体上还是有一定独立性。东盟的安全框架是一个关于平衡的问题。人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从系统性角度来看，2001年或者是2002年的时候，已经出现了东盟的安全框架，但这只占了2%的预算，这个是非常小的比例。所以在这方面上，很难说东盟是高度依赖中国还是美国，在朝鲜半岛的问题上也是这样。

马来西亚向中国采购了军舰，美军在菲律宾建立了军事基地，但我认为这不是零和博弈。东盟国家和亚洲国家，首先要确保自己的主权，不要去和别人结梁子。（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家）孙子说过，不要激怒别人，与别人交恶。

东盟的竞争会不会被中美所劫持？对东盟国家来说，他们并不希望他们的议程被劫持。还有一些想加入北约的国家，也是处于一样的情境，他们是不是被美国所劫持了呢？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在我们这样的论坛是没法回答的。大家保留自己的选择权，我们也希望东盟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被劫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