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
红星新闻记者|李毅达 闫沫琛 实习生 李思涵
责编|官莉 编辑|郭庄
著名作家米兰·昆德拉于近日去世,享年94岁。
米兰·昆德拉的文学成就享誉世界,作品风靡一时,代表作有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活在别处》《笑忘录》等。昆德拉在2011年入选七星文库,曾多次获得国际性文学奖项,包括在2020被授予卡夫卡文学奖。遗憾的是,昆德拉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但始终未获得这一奖项。
如何理解昆德拉的创作?红星新闻记者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中文译者——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翻译协会原常务副会长许钧进行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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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
红星新闻记者:您什么时候得知米兰·昆德拉去世的消息?当时有什么感慨?
许钧:昨天,我的朋友和学生得到消息后给我发了短信。
昆德拉的离去,我觉得是和我有联系的,这种联系是用他的作品来维系的,因为我翻译过他的作品以及一部有关他的传记。
我有的时候还是觉得他没有走,一直陪伴着我。我时常觉得我就在他身边,甚至我会和他一起对话。昆德拉留下的精神遗产是很丰富的,他的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我们会有机会,也有必要不断地去阅读他的一些作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昆德拉是“不死”的。
红星新闻记者:您最早是在什么时候接触到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最初对他作品的印象是什么?
许钧:我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了昆德拉的作品,当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韩少功先生和他姐姐韩刚翻译的,他的作品因为与现实有某种境遇上的契合,他对于很多问题的探讨涉及了我们人类存在的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所以出版之后引发了国内学界和社会文化界的高度关注。
因为昆德拉的作品在当时特别叫好,社会上的反应也特别强烈。我这个人有一种习惯,或者说态度,凡事在特别热的时候我都会主动往后退一退,不马上去说话或者去做出判断,我不喜欢去跟风。
所以,我当时对昆德拉只是保持着对他的了解和尊重,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笑忘录》《小说的艺术》这些作品。但在我当时那段时间的阅读中,他只有一种“二流作家的地位”。
因为我当时研究的普鲁斯特、雨果、巴尔扎克、勒克莱齐奥这些作家,他们应该是世界的大文豪,而当时我对昆德拉的作品只是限于一般的阅读,并没有什么研究,对昆德拉的理解还不深刻。
红星新闻记者:您是在什么契机下接受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翻译工作?
许钧:昆德拉当时希望他的作品以法文本来翻译,因为他早期用捷克语写作,后期用法语写作——他觉得法文版具有同捷克语同样的价值。
上海译文出版社买下了米兰·昆德拉作品的版权之后,在2002年找到我,请我翻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当时没有马上答应,因为我对昆德拉就限于一种一般的阅读了解,没有真正的研究。在我看来他还不是一个经典性的作家。
后来,我阅读了这本书的法文本、英文本以及一些研究资料,重读了一些他的书。我觉得,虽然前面已经有韩少功先生和他姐姐具有自己独特风格和价值的翻译,但我作为法语工作者也还有一些新的阐释空间,也有一些新的理解,于是就接受了这部书的翻译。
▲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翻译协会原常务副会长许钧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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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存在,是他的小说探讨的核心问题”
红星新闻记者:翻译过后对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有什么新的看法?
许钧: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年龄段去读昆德拉的作品,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30来岁的青年,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在这个时候去读他的作品,包括大量的有关研究和评论,我特别感觉他在两个方面是非常重要或者独特的。
一个方面,是他对于小说艺术的探索,对叙事风格和叙事手段的探索。在叙事结构上他有音乐性的结构,他叙事的风格,有着黑色幽默甚至冷幽默。在言语上,他的风格也是非常独特的,特别的简练,很简单、很明晰的词,甚至不惜重复,去直抵语言所可以抵达的存在的深处。这是值得我们当代的作家好好学习的。
第二点,我觉得是他作品的思想深刻性。他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探讨的是“生命”,原文叫“存在”。“存在”这个词是带有哲学的意味的,这部小说是探讨在不同境遇下的人的存在,人的存在所可能面临的各种各样外部的因素。人在世界当中的存在,是他的小说探讨的核心问题,他用他的小说去拓展人的存在的种种可能。
红星新闻记者:在您看来米兰·昆德拉是如何去书写生命和存在的?他对于存在的探讨有什么独特性?
许钧:我觉得昆德拉有非常重要的历史介入感。在他的小说当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历史的境遇。他没有把所有的笔墨都投向里头,而是让若隐若现的历史存在浮现着,去凸显每一个生命的真实的境况和存在。
我们关注的不是大写的历史,不是宏观的人类的命运的如何,而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个人的存在,时刻牵动着我们的心。所以我们把握的是小写的历史。是个体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个个体就构成了整体的社会。
所以小说家往往都是从活生生的个体的经验、经历和命运来展现和书写人类存在的一些根本问题。比如在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开始就说巴门尼德把世界分割成一个个对立的两元,明与暗,热与冷,存在与非存在等等,那我们能不能在对立的两极思维下去寻找自己呢?
如果细心去读昆德拉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他在告诉我们要从对立两元的思维中走出来,死与生构成了人生命的两极,从生到死这个过程,这对每一个生命来说都是有限的,关键是要寻找每个人存在的可能性,在有限中创造无限。
我觉得昆德拉既有对生命的怜悯,更有对于生命的思考和探索,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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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俗是对粪便的否定”
红星新闻记者:怎么理解米兰·昆德拉对“媚俗”的关注?
许钧: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最俗的东西指向的往往是现实、身体,高尚指向的是理想的、道德的东西,这里面有着对立的问题。俗往往体现了生命之重,俗指向的是大地,是人的存在最沉重的部分;另外一面是生命之轻,是理想,是腾飞的方面。
我觉得昆德拉说的媚俗,是具有讽刺性的。昆德拉说,媚俗是对粪便的否定。这句话我觉得太深刻了。俗的东西我们弃之于不理,远离、轻视、看不起,觉得太俗;故作风雅,故作高尚,这才叫媚俗。我觉得他的理解和看法教会我们,在人的生命当中要珍惜或者把握好轻与重,高尚与媚俗之间的关系。
人是不能免俗的,我翻译的小说《无知》当中有一个情节,女主人公在国外很多年,回到故乡的时候带了法国的葡萄酒。可她的朋友不领情,没有人喝,不喜欢喝。他们就喜欢喝啤酒,喝了以后他们之间嘻嘻哈哈。
这样的书写,在亲近的人当中,在真实存在的人当中,这些所谓高雅殿堂不能谈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甚至是生命的一种亲切的表达。这些东西你为何一定要去否定它?
“媚俗是对粪便的否定”这句话,我们可以去深刻加以理解,联系自己的存在,联系社会的存在。
红星新闻记者:米兰·昆德拉反复探讨的主题是否和他的流亡经历相关?
许钧:我觉得对于昆德拉而言,流亡经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烙印。但他写作的目标绝对不是去写他的流亡,而是把现实生活当中,他自己的经历,或者说对于人类精神层面的出走、回归这些主题的思考写成了文学的作品,这些作品深刻地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方方面面。
红星新闻记者:在21世纪初,国内掀起了一股阅读米兰·昆德拉的热潮,为什么他的作品会受到年轻人的喜爱,他给千禧年初的中国又带来了什么?
许钧:昆德拉的作品所涉及的是人的一种精神与生命的本身,我觉得人的存在是大家所关心的问题。他又从生命的轻与重这两者之间入手,展现了生命的不同维度,也联系到生命的境况,好像每个人都可以身临其境,身处他的小说中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昆德拉的作品在读者心中产生了某种共鸣,读者投射了某种感悟,参与了某种写作,以及对昆德拉作品的阐释理解,这也成就或者拓展了昆德拉作品在中国的生命。
他是用开玩笑的笔法,去进行哲理的非常严肃的思考。我们读他的作品,不会真正的走向轻,反而会觉得很重。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他的作品会引发读者一些重要的、形而上的思考,这就是为何他是一个好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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