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蕾的色彩太鲜明,让人感觉她永远都是穿着红色裙子、如火焰一般的女性。哪怕是在《少年天子》里,她演的是疯魔的反派后宫女子,也让人恨不起来。
反派也是被辜负、被禁锢的,后来好些经典角色沿用了她的设定。静妃原本是活在大草原恣意奔跑的女子,却要掉进后宫的旋涡,内化了吃人的规则,她原本能活得更自由。把可恨的角色演绎到可爱,这是属于郝蕾的能量。
▲《少年天子》
郝蕾演过好多疯魔和遗憾,哪怕在《春潮》里演中年女人,也有一种灼烧的感觉。她的灼烧不是哭闹和发疯,而是无声的呐喊。“郝蕾”们活得混沌,但也自知。正因为敏感,所以能捉住问题与矛盾,不断地叩问。
▲《春潮》
这一回,《熟年》里的春梅不再“郝蕾”,她是郝蕾以往角色的反面。春梅不质疑,也不提问,甚至不责怪,她只负责承担。
▲《熟年》
郝蕾说春梅像是一根弹簧——我想,弹簧一样的中年女性春梅,就像家庭内部的零件,她总在受压力的位置,然后把这些东西转化为信号与动能,作用到系统的其他关窍中去,这是弹簧的本能,也是别人对弹簧的期待。弹簧坏了,机器就启动不了了,而弹簧总有启动的使命。
春梅消灭掉了郝蕾的影子。郝蕾在采访里说,在漫长的演员生涯之中,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演传奇,但40岁之后,她想演一下普通人。没有什么支点,没有什么拐杖,但这样的女性是真实的。
▲《熟年》
原著小说里的春梅,被塑造成更传统、更压抑的女人。丈夫出轨成性,春梅了然于心,保持沉默。春梅有才干与能力,在事业上不算有野心,她总把家庭放在前头。
春梅45岁,就提前绝经了,她担心的却是女性气质丧失,丈夫不再看她一眼。春梅把一套规训内化了,她已经足够好,却处处卑微。小说丈夫出轨,春梅是这么想的:“他不撕破脸,还顾着家,她最好的应对,就是睁只眼闭只眼。”
如果这段陈旧的思想放到电视剧里,春梅的成长路线就无法续写。电视剧改编了情节,丈夫没有出轨,给这段婚姻保留了转弯的余地。
▲《熟年》
《熟年》第一集是家庭生日家宴,其乐融融的景致,春梅的老公——家族里的二儿子倪伟强消失了。他没对失踪做任何说明。
春梅想象着丈夫出轨。倪伟强是大学教授,正在带领团队做科研项目,春梅见过他的学生周琴几次,在她的想象里,丈夫出轨、中年之痒的故事已编写好,午夜梦回,是自己被背叛的场景。
剧中的倪伟强其实没有出轨。以往饰演阴郁、权谋角色的刘奕君,这回是消沉、压抑的倪伟强。他的失踪是一场中年的逃逸。他向学校递交了辞职信,逃离职场,跑到夜店仓库改装摩托车,哪怕他根本没骑过。他要离开城市的家,去大西北骑行,一个人看公路、雪山。对比起六便士的难题,男人更想要月亮。他要逃离生活的系统。
▲丈夫失踪,春梅找了好几天终于在夜店仓库找到了他。
个人的自由没什么对错可言,但留在家里,试图撑起岌岌可危的生活、照料阿尔茨海默病婆婆的,只有春梅。照顾家人生活、承担家庭支出的任务,都顶到了妻子头上。妻子的自我想要被打捞出来前,得先挖出上面厚厚的土。
你能想象过去多年之中,春梅的焦虑驯养出了春梅的周全,她仔细地规划与执行,把所有大小事落实和承托住。
▲春梅已经把照顾婆婆内化成了自己的义务。
丈夫升职成为教授、带领团队,他有科研能力,但他硬邦邦的性格,似乎没少受罪,少不得夫人帮忙打点关系,以至于学校里院长有什么事情,会先找夫人咨询解决。
春梅经常跟儿子的老师打交道,不敢让儿子脱离“绩优”系统,考上好大学,他的前途才不会下坠,而儿子只想搞乐队。
婆婆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但没有血缘的亲情,只有靠时间和真心可换,背后是长期以来看不见的情感和劳动付出。
而她还有个人的危机,人到中年,面临着被公司“优化”的危险,能力、经验都到位,做出过不少实绩,本来只等着一纸公告升职,却要面临世情的转换,新媒体时代到了,她不适应了,后来者要争夺话语权了。
▲被家庭和工作两面夹击的春梅。
从孤身一人到城市打拼,到如今看起来“样样不缺”的中产女性,春梅看起来很完美,然而每一步都很费劲。迈过坑坑洼洼的路,春梅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被儿子、丈夫控诉“控制欲太强”。
她事无巨细的询问与照料,在他们看来却是压力的传递、窒息的控制欲,她的完美焦虑也传导到他人身上,但又只有她,支起机器的运转。
▲丈夫责备春梅没有给他空间、自由。
有人评论,春梅的致命错误是她的掌控欲,他们似乎想从中整理出夫妻、家庭相处之道,把春梅作为一种警示,提醒一个女人切勿控制欲太强,但同时又企图让妻子为丈夫的人格与命运负责。而我只看到春梅的焦虑,是什么推着她一直往上走?张罗好像是她的本能。她的自我是隐形的,在离婚后,真正开始做事业,才逐渐被看见。
国产剧总在想象职场女精英是美、飒、爽的大女主,她们总是聪慧、睿智的,问题来到她们面前总能迎刃而解、逢凶化吉,她们恋爱时间多的是。然而现实之中,努力在艰险职场中爬升的女性,多的是在夹缝之间、只想喘口气的女人,就像春梅一样。
春梅在外部世界完全不弱势,相反,她能力非常突出。哪怕如此,也会遇上许多现实难题,权力的博弈、新旧的撕扯。困境才是现实。
▲离婚后认真搞事业的春梅。
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位春梅。她们是大姐、嫂子,负责家族的事务与传承。不是所有女人都像“王熙凤”一样享受权力和掌控的快感,辛劳、责任的权重要大得多。“嫂子”焦虑地维持家庭的秩序感,零件不脱轨、家庭不下坠,是“嫂子”的使命。
宋丹丹饰演的吴二琥是一种鲜明的对照。她势利又计较,小市民又利字当头,不在意大家族得失、和谐,脸皮足够厚,才会为己谋利而不脸红。她这人肯定不迷糊,发表的言论很好笑,却是犀利的判词。
她有最市井的生存哲学,也有些朴素的弱肉强食主义,生存能力很强。书里是这么概括她的:“二琥可不管什么艺术,她落在烟火里,生儿育女,摔摔打打过日子。”
▲《熟年》
吴二琥的经典名场面,包括叮嘱刚刚流产的儿媳妇好好养身子,两三个月后就可以重新备孕;也包括哄骗小两口只要怀上孩子,她就会出钱付房子首付;她阴阳怪气地讽刺住在祖母家的小姨,让她赶快结婚,把房子腾挪出来给她们住。她的眼里大大地写着“房子”“孙子”,不遮掩一点欲望。
小家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她维护家庭用的是一套陈旧的原则,比如三代同堂、门当户对、儿媳乖顺。她成了恶婆婆、恶儿媳,成为这部剧的现实和狗血。你能看见,她信奉的旧规则,完全没法与新一代人所面临的现实相嵌合了。
▲吴二琥一心想要抱孙子。
对吴二琥一家来说,攀上小康之家已经费了一生力气。她在超市打工,赚一点钱帮补家计,丈夫为了存钱给孩子买房,退休的年纪,还要半夜送外卖赚外快。他们用尽两代人的积蓄,都未必能实现买一套房、养一个娃的“传统家庭理想”。
▲为了攒买房的钱,退休年龄的丈夫还要送外卖。
春梅的焦虑她没有,可她有窘迫的生计,还有与现实矛盾的“传承使命”。中产有跌落的焦虑,而往上爬的人也有疲惫、失落与虚无。
出逃的中年女人总是少数。春梅是不敢掉落、总是求全的中年女性。生于1975年的她,似乎拥有许多新的可能性。广告词和电视剧都说,女性什么都可以做到。但她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达成“家庭和职业的平衡”,而失控的焦虑却总是无处不在。
“完美女性样本”,听起来是夸赞,事实上是PUA,评判准则里总是隐含着照顾家庭的标准。
▲这一本书,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内容非常详实,作者通过采访、非虚构采写的形式,以百位阶层、身份不同的女性为案例,梳理美国X一代女性的中年危机起始、背景、环境与现实,是份很有价值的口述史,也可对照我们的个人现实——《四十而惑:新时代女性的中年危机》。
春梅是一种被呼唤的女性,为了证明女性的权力在攀升,可是观众却全方位目睹了春梅的崩溃、脆弱。她担起了所有义务,她的语气总像在哀求和询问,到底什么是权力。儿子和丈夫都对她进行控诉。女性总是太快对自己进行自我反思和自我审视。然而能够自由抱怨且得到回应、逃跑却不会被指责的女性,可能并没有太多。
内容编辑:Feli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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