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侠》与《闪电侠》:英雄命运的不同诠释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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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侠》与《闪电侠》:英雄命运的不同诠释与态度

在超级英雄漫改电影普遍走向套路化与流水线式制作,观众也对其逐渐审美疲劳时,《蜘蛛侠:纵横宇宙》与《闪电侠》的出现可谓为这一渐趋僵化与低迷的题材注入了一些新血。前者被媒体盛赞“影片堪称艺术品,每一帧都有资格入选艺术博物馆”,后者更是被DC影业联合首席执行官詹姆斯·古恩本人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超级英雄电影之一”而宣传。抛开这些或许过度溢美的评价,会发现,两部电影涉及到对同一个母题的探讨:英雄面临无法改变的命运时会作何选择?这一母题不仅在漫画中有迹可循,同时也深深植根于整个人类精神文明史中。

《蜘蛛侠:纵横宇宙》海报

《蜘蛛侠:纵横宇宙》中出现了来自不同宇宙的上百个蜘蛛侠,得益于漫威漫画庞大的多元宇宙设定,这些蜘蛛侠几乎都能从漫画中找到原型,如主角迈尔斯·莫拉莱斯来自漫画Ultimate Fallout系列,这个宇宙原本的蜘蛛侠彼得·帕克死去后,迈尔斯决定披上战衣成为新的蜘蛛侠;蜘蛛女格温·史黛西登场于漫画Edeg of Spider-Verse第2期,主宇宙里本应死去的格温在这个宇宙成为了唯一的蝙蝠侠;再如,片中与蜘蛛机甲共同战斗的少女佩妮·帕克来自漫画Edeg of Spider-Verse第5期,而蜘蛛机甲的造型及与机甲进行基因配对等都致敬了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以及蜘蛛联盟的首领米盖尔·奥哈拉来自漫画《蜘蛛侠2099》系列(Spider-Man 2099)等。或许从Edeg of Spider-Verse等漫画中可以找到《纵横宇宙》及前传《平行宇宙》的一些设定原型,如“缺少了蜘蛛侠的世界注定会走向毁灭”等,但整体来说,《纵横宇宙》并未拘泥于漫画原著,而是从不同蜘蛛侠经历中抽离出“必定有与蜘蛛侠关系亲近的人会死”这个特质,并将其作为支撑起整个故事的重要线索。

Ultimate Fallout系列第四册

蜘蛛侠这个角色自诞生起,“平民英雄”与“悲剧英雄”的双重特质就如影随形。斯坦·李创造蜘蛛侠时有意将这个角色置于相对下沉的视角中,他身上没有超越时代的科技,也没有魔法,除了与其他超级英雄对比显得相形见绌的超能力与蛛丝外,面罩下的他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青少年。也正是因此,无论跟随复仇者联盟击败过多少宇宙级的反派,蜘蛛侠都会回到皇后区,继续做自己的“友好邻居”。而就如《纵横宇宙》中挪喻的那句“使我们之中绝大多数人站在这里的原因都是本叔”,漫画中刚获得能力的彼得·帕克就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轻率、自负而不知克制,直到本叔死前说出“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他才真正变成蜘蛛侠。蜘蛛侠失去的亲人远不止于此,彼得·帕克本身就是孤儿,在漫画《神奇蜘蛛侠》(The Amazing Spider-Man)第121期中,彼得的女友格温被绿魔扔下大桥,尽管他及时用蛛丝拉住格温,但惯性导致的巨大冲击力依然杀死了格温;而在《内战》中,彼得的真实身份暴露导致梅姨被枪击,彼得为救回梅姨,不得已与恶魔墨菲斯托做了交易,用与妻子玛丽·简的婚姻及未出生的孩子换回了梅姨的生命。不同于英雄历经艰险救回亲人的经典叙事,蜘蛛侠的故事时刻在传达一种平凡的无力感:或是无法挽回亲近之人的死去,或是不得不在两难间做出一个选择,而这种无力感相比起大团圆的故事更加贴近现实,命运如同折磨每一个普通人般折磨着他。

正是因为蜘蛛侠不得不一次次面对亲近之人的离世,这个角色身上的平民性与悲剧性才变得更加强烈,而后来被创造出的其他宇宙的蜘蛛侠也大多亦步亦趋地遵从了这一背景。然而,《纵横宇宙》大胆地将这一背景升级为设定本身——“每个蜘蛛侠都必定要面对亲近之人的离世,否则所在的宇宙就会崩溃”,将一个命运悲惨的英雄经历升华为结局早已注定的诸神黄昏式悲剧。

《闪电侠》海报

相比较之下,《闪电侠》的故事有明确的漫画原著作为支撑,即出版于2011年的DC大事件《闪点》(Flashpoint)。在《闪点》中,闪电侠巴里·艾伦发现世界被重构成了完全不同的形貌:神奇女侠与海王分别统治的亚马逊与亚特兰蒂斯互相敌对,将整个世界拖入战争;这个世界的氪星飞船被美国军方截获,因此超人自幼在秘密关押中长大,失去接触阳光觉醒能力的机会,布鲁斯·韦恩幼年被枪杀于犯罪巷,他的父亲托马斯·韦恩取而代之成为了蝙蝠侠。在世界濒临毁灭时,巴里才被告知:导致世界重构的正是他自己逆转时间回到过去试图救下母亲的举动,最终他选择再一次回到过去,将世界恢复为原本的形态。发行《闪点》漫画的初衷是DC为将整个漫画宇宙彻底“重启”而安排的“工具式”开端事件,但故事本身颠覆式的设定与细腻的情感,以及巴里母亲和整个世界的命运存亡的“小”、“大”对比,都使它成为了漫画史的经典之作,2013年被改编为动画《正义联盟:闪点悖论》(Justice League: The Flashpoint Paradox),也为电影《闪电侠》提供了故事蓝本。

漫画《闪点》中的闪电侠

值得一提的是,两部电影中都存在“救一个人,还是救整个宇宙”的类似电车难题的选择,但这其实并不构成主角的抉择难题。不难想象,假如整个宇宙毁灭,被英雄救下的这个人也难以独活于其间。这实际将英雄从电车难题的价值与人性辩题中解放出来,而置于更高层面的“面对命运,反抗还是顺从”的抉择中。

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将司掌命运的三女神命名为克洛索、拉赫西斯与阿特洛泊斯,分别负责编织、解开和断绝人与神的生命之线。荷马在《伊利亚特》中似乎暗示即使是宙斯也不得不服从她们的安排:他清楚自己心爱的儿子萨尔珀冬将被帕特罗克洛斯杀死,但无法阻止他的命运。在北欧神话中,诺伦三女神兀尔德、薇尔丹蒂和诗蔻蒂在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上刻下所有人的命运,奥丁牺牲一只眼睛喝下密米尔之泉的泉水,提前窥见诸神黄昏的降临,但他也无力将其扭转。在这种古典的悲剧叙事语境下,命运被描述为一种外在的、不受控制的强大力量,它无可避免、终将到来,这种命运语境中被赞颂的英雄是那些洞悉了命运且坦然接受之人,如慷慨赴死的帕特罗克洛斯,以及奔赴必死之役的阿萨神族。正如加斯帕·格里芬在《荷马史诗中的生与死》中所说:“英雄死去了,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荣誉,甚至也不是为了他的同伴,而更多是为了这歌曲的荣誉。这歌曲向一群入迷的听众述说着凡人生命的伟大与脆弱。”

加斯帕·格里芬《荷马史诗中的生与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在上一种命运的语境中,结局早已注定,一切试图反抗命运的举动都将被时间证明只是螳臂当车,例如吉尔伽美什得到长生草复又失去,不过是人类在命运洪潮之前负隅顽抗的愚行。而英勇地承受命运则将得到赞扬,英雄的美好品质也会在其中体现,如俄狄浦斯通过自刺双眼完全承担弑父娶母的责任,反而获得了忒拜城的爱戴。然而,在一些早期基督教传统中,万物皆无法逃脱上帝的干预,这意味着在与上帝的关系中无机可乘,善与恶同样是上帝计划的组成部分,每个人都被注定了究竟是永恒的福佑还是永恒的诅咒。换言之,假如在前一种语境中反抗命运注定走向失败,那么在这种语境下所谓“反抗命运”则根本不存在。这种彻底的命运决定论下似乎并未给自由意志留下太多的转圜空间,人唯一可做的只有心怀谦卑,感恩上帝赐予的命运。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将世界看成无数原子和更小而无法感知的粒子组成,当足够多的原子聚集在一起时,向四面八方移动互相碰撞产生振荡,就构成了我们可见的现实,这成为了早期命运决定论的一个重要先驱。然而,伊壁鸠鲁调整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中一个重要部分,他认为原子的自发趋势是不断垂直降落,而互相碰撞的原因是在完全随机的位置和时间间隔内的微小侧向运动,伊壁鸠鲁实质为一些事件的发生抹除了必然的原因,而替代为自发趋势和随机因素,从而为人类的选择和掌控自由留出了空间。命运在当代被更加倾向于看作某种偶然与必然的结合,而随着人类对偶然性的掌控程度不断加强,命运逐渐任凭人类的处置。约斯·德·穆尔在《命运的驯化:悲剧重生于技术精神》中评价道:“上帝隐藏了自己(隐蔽的上帝),退出了统治世界(荣誉退休),或被人(尼采)宣告了死亡,而后者则可以说自己受迫而担负起上帝的角色。上帝之死让人把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正如上帝为了他预定的拯救计划而创造了自然的力量那样,因此现代人必须利用这些力量来执行他自己的拯救计划。”

带着这三种对命运含义的不同诠释重新审视两部电影,显然,《纵横宇宙》中将蜘蛛侠的命运描述为一种看似不可改变的宿命论。影片中,当迈尔斯救下印度蜘蛛侠所在宇宙的警长时,这个宇宙开始走向崩溃,似乎隐喻了一种宗教意义的对于试图反抗命运举动的“神罚”,秉持着中世纪宿命意识的未来蜘蛛侠米盖尔·奥哈拉要求迈尔斯在他父亲必死的命运前保持谦卑。假如迈尔斯是个来自古典时代的英雄,他或许会平静接受命运的安排,骄傲地迎接父亲的死,并继续作为蜘蛛侠行侠仗义。然而这是一部诞生于21世纪的作品,迈尔斯可以成功救出印度警长本身就足以说明蜘蛛侠的所谓命运并非铁律。米盖尔·奥哈拉试图要求所有平行宇宙的蜘蛛侠都遵从这套“命运”的安排,维持一丝不苟的宇宙秩序,迈尔斯则选择遵从本心去挽救父亲和更多人的生命,观众不难从中窥见一种绝对秩序与自由、神的意志与人的意志的对立。影片中,迈尔斯得到了朋克蜘蛛侠与字节蜘蛛侠的支援,成功穿越多元宇宙,格温更是在片尾组建了一支蜘蛛小队试图支援迈尔斯,已经提前预告了后者的胜利。

朋克蜘蛛侠

同时,根据电影设定,迈尔斯的蜘蛛侠超能力来源于意外,他本并不是宇宙选定“成为蜘蛛侠”的那个人,并使42号宇宙失去了蜘蛛侠。电影结尾,当迈尔斯误入42号宇宙时,发现这个宇宙的自己成为了徘徊者。不难推断,两个宇宙的迈尔斯原本的命运被置换了,命运在这里被描绘成某种类似于“机遇”的东西,而众多的机遇总会在相互联结中呈现出复杂而多面的结果,正如同样的意外造就了反派斑点的出现。

《闪点》与《闪电侠》电影则都选择了更加传统的命运观,在电影中无论两个巴里回溯时间尝试多少次,世界都会牢牢收束在超级少女和蝙蝠侠死去、氪星统治地球的结局上,而导致这一切的根源正是巴里母亲的存活。《闪电侠》电影改编的聪明之处在于,将巴里·艾伦一分为二,分别代表了面对无可撼动命运的两种态度,新宇宙的巴里无数次穿越时间,坚持西西弗斯式无谓的尝试,直至失手误杀过去的自己,抹消掉了自己在这条时间线上的存在,这或许可以理解成面对命运负隅顽抗的惩罚,但更传达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主宇宙的巴里则适时选择了对命运低头,取消掉自己救下母亲的举动,将世界扳回正轨。影片结尾,由于世界的微小改变,巴里的父亲被证明无罪,不能不说是神明对于遵从命运之人的一点小小恩赐。

闪电侠与蜘蛛侠根本不同在于,蜘蛛侠的命运在成为蜘蛛侠的那一刻已然注定,而闪电侠的命运纠葛却完全是自我施加的,他穿越时间的举动才导致了世界收束于毁灭,甚至杀死巴里母亲的凶手逆闪电也来源于巴里自身,这一点也构成了两个宇宙的巴里的不同,新宇宙巴里被主宇宙巴里所创造,同时实际在替主宇宙巴里滥用能力的行为埋单。闪电侠赖以穿越时间的超能力——“神速力”——在这里显然隐喻了当代技术,现代人旨在积极地控制命运,现代技术则为这一目标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机遇。但同时,技术的诅咒也如影随形,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人类技术对世界的干预造成了无法预测的后果,而混沌理论的存在显然也预示着,要在总体上完全控制命运是一种危险的幻想。更进一步地说,主宇宙巴里穿越时间的行为创造了新宇宙,因此他对于新宇宙成为了某种“创世神”式的存在,新宇宙巴里在无数次尝试后的绝望中试图“弑神”,但只杀死了过去的巴里,并反噬自身。当代人在宣告上帝已死后已经成为了自我的上帝,然而技术滥用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始终悬在头顶,或许总有一天,人也不得不面对“弑神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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