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驳虎：瓦格纳叛乱平息得太快？这才是俄罗斯人的正常方式

核心提要：

1. 瓦格纳叛乱被火速摆平， 用中国人的逻辑来看，无疑会觉得“无比魔幻”。但实际上，“算无遗策”本身就不是斯拉夫人的传统。用俄罗斯人自己的视角来看这场兵变，一切则显得合理了许多。

2. 俄罗斯与西欧、北欧的民族有着迥异的文化传统，他们深受游牧的草原民族的影响， 正如一句著名的谚语所说“每个俄罗斯人的皮囊下都藏着一个蒙古人”。同时对领土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 然而这种“草原政权”却很难统一治理，一旦人们不满在位的统治者，政变立刻就会到来。沙俄历史多位沙皇“中风而死”，背后充满着政治暗杀的影子，在当时那个年代就已传为笑谈 。

3. 俄罗斯在国际上的根本矛盾是他们始终如一的开疆扩土的欲望与自身不稳定的实力基础之间的矛盾。俄罗斯抓住机会就会扩张，但是草原文明本身无法产出比土地更加高级的财富和生产力，这使这种文明形态较为容易衰竭。

4. 由此看来，瓦格纳叛乱不过就是在俄罗斯这个草原文明独特的历史周期中的一个标点而已，无论未来局势如何发展，俄罗斯都很难逃过“打不赢就革命”这一轮回。因而如果想要理解俄罗斯，就要从人类文明的高度来看待这个民族。

作者｜唐驳虎 凤凰新闻客户端荣誉主笔

接续上一篇，正如预告的那样，瓦格纳迅速失败了。6月24日夜晚（俄罗斯是下午和晚上），“瓦格纳进军莫斯科”，是一个跌宕起伏、急转急刹的夜晚。

当时且不说俄罗斯互联网，中国互联网的表现就极其精彩。部分乌克兰支持者极其亢奋，仿佛局势根本转变就在眼前。当然，也有更多始终关注战局的爱好者保持冷静。

而当时俄罗斯支持者几乎偃旗息鼓，惊呆地看着瓦格纳向莫斯科奔袭的速度。更多吃瓜群众则表示：“今晚不睡觉了”“明天不上班了”，一定要把大戏看完。

一直到北京时间次日凌晨1:30（莫斯科时间晚上8:30），“卢卡申科调解”的消息传来。吃瓜群众才表示。“就这？没劲”“散了，睡觉去”。俄方支持者们也一个个开始抖机灵了。

所以我也种花弄草去了。不过，遗憾的是，一直到很久之后，卢卡申科达成的调解条件，竟然有不少人还是没看懂，觉得是双赢、多赢的局面。

瓦格纳哪里赢了？瓦格纳大部最终被俄军收编，普里戈任流放白俄罗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不就是基本输光了吗？现在这个结局不就是净身出户吗？

这就是我对局势的基本判断：克里姆林宫的权威已经松动，但尚未动摇。

这场战争仗打成这样，已经暴露出俄国的虚弱真容。虽然注定了俄罗斯的进一步衰落，但如果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以革命的形式终结，目前还言之过早。

瓦格纳叛乱一开始，中国网友就列出了历史上长长的列表：安史之乱、马嵬驿兵谏、天父杀天兄、七国之乱、侯景之乱；

还有董卓进京、陈桥兵变、苗刘之变、苏峻之乱、奉天靖难、西安事变……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啥事找不到对标版本？

抱歉，这事的起因、过程和结局还真不一样。农人理解不了牧人整的活，文明人理解不了野蛮人的风俗。

魔幻、动荡、非现实、混乱、闹剧、儿戏、抽象，这次叛乱就连俄罗斯的支持者都感到尴尬。但是不要用中国人的思维去理解斯拉夫人，就像他们也理解不了我们。这事无关权谋，就是文化不同。

在瓦格纳的“24小时哗变”背后，街上扫地的淡定大妈早已看透了一切。只不过带给罗斯托夫市民一天的欢乐时光。

在俄罗斯人心里，士兵开坦克上街游行就好像议会中吵架或者打架一样，是一种表达意见的正常方式。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这就是斯拉夫人。只有东亚才会推崇的“算无遗策”，在斯拉夫人的字典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Умом Россию не понять.Аршином общим не измерить.

无法用理性去理解俄罗斯，不能用通用的尺度来衡量。

Уней особенная стать —В Россию можно только верить.

她具有独特的气质，对俄罗斯只能信仰。

这是丘特切夫1866年写的诗。尽管形容的是150年前的俄罗斯，但是对于今天的俄罗斯社会仍然适用。

从根本上来说，这一年多以来在俄罗斯发生的事，放在现代国家里看无比魔幻，但放在一个游牧部落联盟里看，就很正常了。

如何理解魔幻的俄罗斯

一般的中国人很难真正理解北方的“罗刹”，同样，罗斯人也很难真正理解，也不打算理解南方的“契丹”。连最基本的名字，都彼此搞错了。

说到底，游牧文明（草原文明）、农耕文明（大河文明）、海洋文明，彼此之间都很难互相理解，难以真正理解对方的组织结构与文明逻辑。

从前一个千禧年的基辅罗斯，到今天的俄罗斯，一千年来，俄罗斯最重要的历史就是13世纪的“蒙古入侵”。金帐汗国150年的统治，永远改变了俄罗斯人的组织模式与思维习惯。

蒙古统治也彻底改变了俄罗斯的国家形态。促成了俄罗斯由贵族联邦政体向王权专制政体的演变，从而造就了对俄罗斯与西欧国家、北欧其他民族迥异的文化传统。

如果蒙古西征的兵锋没有打那么远，也许今天的地理书就会这么写：“北欧五国包括瑞典、挪威、芬兰、立陶宛和罗斯，都是宁静的小国……欧亚大陆北部，是乌拉尔国和西伯利亚联邦，是人口稀少的寒冷国家。”

正如那句著名的谚语——“每个俄罗斯人的皮囊下都藏着一个蒙古人”。一部俄国史就是一部侵略扩张史，俄罗斯民族对领土有着疯狂而无止境的追求，有一种变态的贪婪。

同样，草原政权看似强大，却实际上无法进行大规模的统一治理，而只能以松散的小部落作为治理结构。也就是说，在俄罗斯，没人敢反对沙皇；但是一意孤行的沙皇最终都会“死于中风”。

换言之，尽管沙皇是俄罗斯绝对的独裁君主，掌握着对俄罗斯境内所有人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如果沙皇真的一意孤行，那么沙皇的禁卫军就可能用武力让沙皇“中风”。

且不说莫斯科公国时期一系列血腥的杀戮争夺，就拿彼得大帝以来200年的俄罗斯历史来看，几乎所有沙皇的死因都是“中风”，只不过有些沙皇是真的大鱼大肉中风了，有一些沙皇是“被中风”。

早在18世纪上半叶，彼得之后那些短命沙皇，死因大都很可疑。至于到了18世纪下半叶之后，政变、杀死沙皇就成了半公开的常态。

正如拿破仑的智囊塔列朗对俄罗斯驻法大使的刻薄调侃，“你们应该给沙皇的死想一个新理由了，老是中风，实在太无聊了。”

虽然“俄学为体、西学为用”，从彼得大帝开始从西方引进了不少先进技术，有着很高的艺术与数学水平，也为人类文明做出过很大的贡献。

但从国家组织结构来看，俄罗斯本质上还是一个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与西方文明迥异的一个文明。

从1815年平定拿破仑成为欧陆头等列强，到1855年克里米亚战争惨败，不可一世的“欧洲宪兵”转瞬成为任由嘲笑的“欧洲病夫”。

从1862年农奴制改革，积累工业基础，再到1905年和1917年先后败给东方的日本和西方的德国，两个新兴的强国就这样让沙俄三百年的皇朝瞬间消逝。

在20世纪，布尔什维克先锋队以惊人的超强组织把俄罗斯带到它不该拥有的高度，但是制造与累积的种种根本性矛盾，早已决定了苏联输掉冷战，不是偶然，是必然。

同样，俄罗斯200年来这一次次的崛起与崩塌，这不是偶然，是历史的必然。

苏联一解体，俄罗斯就从超级大国退化下来。叶利钦炮打白宫，走马灯一样换总理，最后开天眼，选定普京安全接班。就真的稳定下来了吗？

23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且不说俄乌战争的困局，新的选择又出现在了眼前。瓦格纳被收编，普里戈津被流放，俄罗斯再次暴露了自己的真容。

从这个角度看，你就会发现，瓦格纳的出现，以及今天瓦格纳的叛乱其实在俄罗斯是很正常的行为。

“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屑于在人类当中扮演一个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于扮演头等角色，而一定要扮演独一无二的角色。”原来是这个意思。

更本质的文明原因

从经济技术上看，俄罗斯始终需要从西方引进先进技术，始终需要对西方出口资源换取工业品和技术，始终不变的是“资源出口国”的命运。

而从国际政治来看，俄罗斯始终不变的是开疆拓土的欲望。“俄罗斯的边境没有止境”，有限的实力与无限的野心，这就构成了俄罗斯在国际上的根本矛盾。

正如汉代和宋代，先进的马具、铁器技术传入了草原，帮助草原实现了统一。但是另一方面，则是草原部落的强大，必须要依赖与中原地区的贸易。

他们所能生产的生活用品数量是极其有限的。大量的生活必需品需要用牛马资源与中原民族进行交换而得来。交换有两种形式，也就是贸易互市和战争掠夺。

而当统一的中原王朝建立后，就有能力制定对草原部落的贸易规则。同样，等到草原强大的部落联盟首领出现，就会出现游牧帝国南下劫掠。最早的就是匈奴。

但即便联合起来的草原帝国，人口也远少于中原。他们维持自身强大的唯一法宝，就是军事战斗力。这需要部落首领具有强大的征战能力，只有这样才能服众。

所以草原王朝的继承制度多是“兄终弟及”而不是“父死子继”。因为同辈兄弟的年龄差更小，“兄终弟及”能够更好地保障继位首领的战斗力和个人能力。

而草原部落无法依靠小孩子和成熟的精英官僚来治理整个社会。用不了几代，后面的继承权就会陷入很大的动荡。兄弟子侄之间的争斗，就会让政权陷入混乱和分裂。

中原帝国对草原的征服，往往也就是趁着这种分裂和危机分而治之。或者即便草原部落在此时选择应战，一盘散沙的状态也会让他们战斗力大大下降，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从更深层的生产力角度洞察，草原文明的本质，就是通过简单开采土地资源产生财富，就是吃地租。最终必然竞争不过需要通过复杂技术组织生产的农耕文明和海洋文明。

这，就是理解农耕文明和草原文明消长的根本框架。在近代，满清入主中原，也是把自己深度融合进了中原的农耕文明，这才突破了所谓“胡虏无百年运”，甚至创造了古代中国的人口和疆域巅峰。

但最终迎来的，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工业革命带来的人类历史形态根本革新。古典中国，也到此终结，沦为万里之外西方列强的公用殖民地。

同样，自14世纪后，俄罗斯取代了蒙古人，成为欧亚内陆游牧部落的总继承者，对欧亚大陆两端的海洋文明和农耕文明进行袭扰掠夺获益。

但是因为除了粮食资源，它生产的财富有限，也不在贸易通道上，所以它必须攻占其中一端，获得贸易节点才有可能致富强国。

因此它有天然的向两端进攻的动机，又因为俄罗斯人口主要在西方，所以他向西扩张的动力和可操作性更强，那他就肯定抓住机会就向西扩张。

俄罗斯甚至是苏联可以看做是游牧民族、草原文明的巅峰，历史上的中国是农耕文明也就是大河文明的巅峰，英国和美国是海洋文明的巅峰。

历史的必然规律

但是，草原文明的生产方式注定了它是容易衰竭的，这是唯物主义历史规律。

正如忽兴忽亡的蒙古，纵有一时之运，得来了庞大的疆域和人口，纵有强大的征战能力，终究也是守不住的，终究也是要分崩离析的。

因为草原文明无法产出比土地本身更高级的财富与生产力，也无法真正解决权力的产生、来源与继承问题，更无法良好解决社会治理以及活力与创新、经济发展的问题。

而这三个问题，正是人类社会最本质、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不好这些问题，就必然要在社会制度与文明形态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这是人类历史颠覆不破的铁律。

尽管基于它的农耕文明部分，俄罗斯无师自通地也发明了比较完善的中央集权与官僚制度，在某些方面甚至登峰造极。但从社会心理形态来看，他们始终有游牧文明的深深烙印。

俄罗斯历史上面临的社会形态的落后与不稳定，随时都在酝酿着危机和暴乱的种子，这终究会让国家陷入混乱与分裂。而导火索总会是对外战争的失败。

一月份我就指出过（详见此篇），世界演变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俄罗斯这个文明的行为逻辑，从日耳曼血统的沙皇到格鲁吉亚血统的沙皇，俄国人就只喜欢吞食无尽的土地。

同样，打不赢就革命，这也是俄国的光荣传统。这是属于这个草原文明独特的历史周期律。我们不过是在目睹它的又一个循环，也是要认真考虑这个循环的后果了。

从千年俄罗斯历史、两千年东北亚历史、人类文明历史的高度，从唯物主义历史规律，才能真正洞察与理解俄罗斯。

学习了解一点人类历史的根本规律，少来那些“扔筛子”、“赌国运”、“下大棋”的儿戏心态和一厢情愿，才会在对大势发展的判断上，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普京已经决定了瓦格纳的命运，同样，历史已经决定了俄罗斯的命运。上一篇就说过，第一个造反的历来都以失败结束，他只是走投无路而已。

但是，有人举起了反旗，吹响了第一道号角，后面就不好办了。普里戈任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会对俄罗斯造成严重的思想混乱和物质损伤。

尽管瓦格纳的事一夜之间消停了，但是也在全世界面前暴露了俄罗斯内部的矛盾。如何看待一件事情，不能靠临机判断，也不能靠所谓独家消息。

真正重要的是你对世界运行方式的理解。我们在以后的文章中继续仔细观察历史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