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要:
1. 冯玉军认为,普里戈任发动叛乱的首要目标是避免瓦格纳被俄国防部收编,第二是发泄其对俄罗斯官方没有落实自身待遇的不满,第三是表达对军方尤其是国防部长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指挥的不满,如果进展顺利,不排除他想获得俄军的整体控制权。但他的目标也在随着事态发展不断调整。
2. 冯玉军分析,此次行动不是一个偶然的、随机的事件,而是在俄乌战局对俄不利后,俄罗斯诸多矛盾的集中体现。目前普京将兵变定性为叛乱,强力镇压态度明显。但是如果只是强硬,而不采取软硬两手对瓦格纳加以分化的话,局势还有可能进一步激化。所以普京在演讲中提到外国对兵变的操纵,增加自己平叛的合法性。而如果不能尽快扑灭叛乱,“俄罗斯自由军团”、车臣武装等不同政治力量将引发更大安全风险。
3. 冯玉军指出,俄乌战争一年多以来,俄罗斯内部的利益集团经历了重大分化。这次兵变进一步激化了俄内部的政治矛盾,草根集团和建制派之间的矛盾成了俄罗斯国内政治中一个新的动荡因素,其对俄罗斯政治的未来影响值得高度关注。面对这场叛乱和复杂多变的国际格局,对中国而言最重要的是要看清世界发展大势,根据客观和科学的研判做出明智的对外战略和对外政策。
对话丨凤凰网国际主笔 侯逸超
排版丨陈烛
普里戈任在Telegram上发布的一段视频中表示,他的部队控制了顿河畔罗斯托夫的军事设施和机场。图为瓦格纳叛军在位于罗斯托夫的南部军区总部附近的一条街道上站岗。
《凤凰大参考》:冯老师您好,从北京时间今天凌晨一直到现在,瓦格纳一边在进行快速武装战斗,另一边又说自己是“正义游行”。那么您认为普里戈任发动叛乱的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是夺取绍伊古的军权,还是说单纯的“改善部队条件”?
冯玉军:我觉得不能一成不变地看待普里戈任的目的,因为它受到了多重因素的影响。
事态还仍在不停地发生变化,普里戈任的目标也是在随着事态的变化而不断调整的。瓦格纳的诉求、普京的反应,包括俄罗斯国内外多重因素的互动,让事件存在着很多可能性。
从起始状态看,普里戈任的首要目标是避免被俄罗斯国防部收编,避免丧失自己对瓦格纳的控制权,避免自己被明升暗降,甚至遭遇不测。
第二个目的,瓦格纳在俄乌战争特别是在巴赫穆特争夺战里表现得异常突出,但是俄罗斯官方——包括国防部和总参谋部承诺的各种各样的优厚条件不仅没有落实,瓦格纳还受到猜忌和妒恨,甚至遭到俄正规军的袭击和暗算。他们心中有无数怨气,也要通过这个事件发泄出来。
那么第三个目的就是普里戈任对军方,特别是对国防部长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的作战指挥能力非常的不满,嗤之以鼻。如果事态按照他预想的不断地向前推进,而且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的话,当然也不排除他最终想获得俄罗斯军队的整体控制权。
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
从目前来看,普里戈任开始的表态还是只反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并没有直接反对普京,这也其实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俄罗斯的历史传统——就是历来的俄罗斯国内的起义反抗,在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以为“沙皇没有错,坏的是大臣”。
所以说反抗在最开始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发动起来的。未来事件发展的趋势,在很大程度上要看普京的反应。如果控制得好,能够把事态平息下去;但是如果控制得不好,也有可能引发进一步的混乱。
《凤凰大参考》:我们刚才也看到就是普京专门发表了讲话,他说不会让内战重演,将采取坚决措施,参与叛乱的人都会受到惩罚。随后瓦格纳也有一个很强硬的回应。您觉得普京现在能不能用自己的政治号召力,或者说其他手段来扑灭这场叛乱?
6月24日,普京在莫斯科发表电视讲话,他在讲话中称叛乱分子的行为是对国家和人民的背后袭击。普京还表示,作为俄罗斯公民,将为保卫国家竭尽全力,并将为此采取强有力的行动。
冯玉军: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孤立地看待瓦格纳兵变这个问题,而是要把它放在俄乌战争一年多以来俄国内形势的大背景之下来加以分析。其实这场战争自从爆发开始,俄罗斯国内就暗流涌动。
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俄罗斯多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战示威游行。俄罗斯退役军官协会主席伊瓦绍夫上将公开指责普京把国家带到了危险的道路上。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两个最重要城市的地方自治机构议员公然要求总统下台。
所以说瓦格纳兵变不是一个孤立的、偶然性的事件,它是在战局不利之下,俄罗斯内外诸多矛盾的集中体现。普京现在把兵变的性质定义为叛乱,毫无疑问是试图用强力手段把这场兵变镇压下去,但是如果只是采取强硬的手段,而不采取软硬两手对瓦格纳加以分化的话,局势还有可能进一步激化。普京能不能最终扑灭这场兵变,我们还要拭目以待。
现在瓦格纳对普京讲话的回应也是蛮强硬的。所以说我觉得具体事态发展还要看未来几天俄官方,包括总统、国防部、联邦安全局和瓦格纳集团之间的互动。
除了瓦格纳兵变之外,其实俄罗斯还有其他非常值得关注的动态。前不久,“俄罗斯自由军团”、“俄罗斯解放军”等海外反政府武装,已经攻入俄罗斯本土。而俄罗斯国内也发生了多起对极端好战分子的炸弹袭击事件。这些都显示出,俄罗斯国内已经存在多种政治力量,试图以强力手段表达自已的政治愿意、实现自已的政治目标。
如果普京不能尽快扑灭瓦格纳兵变,如果未来普里戈任的瓦格纳集团和“俄罗斯自由军团”、“俄罗斯解放军”的武装反抗行动此起彼伏,再加上目前看似忠心耿耿、但由于复杂的历史纠葛实际上对俄罗斯离心离德的车臣武装力量,俄罗斯面临的国内安全风险无疑是非常巨大的。
这也是为什么普京在讲话中提到1917年大革命之后整个俄罗斯陷入内战的原因。由此也可以看出普京内心中的深切忧虑。普京现在试图把矛头更多指向外国对这场兵变的操纵,以此来给自己的平叛行动增加合法性,削弱普里戈任的号召力。
瓦格纳叛军在罗斯托夫市部署时摆出姿势拍照。
《凤凰大参考》:那么我们再来做一个实力的评估,据现有资料,瓦格纳能调动的军人可能是2.5万到5万之间,再加上你提到的其他各方势力,相比于境内俄军的数量可能也不少。那么您评估双方的实力对比可能是什么样的?叛乱会产生多大影响?
冯玉军:军队的数量和武器装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政治因素,这是发挥决定性作用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其实俄罗斯国内的绝大多数有战斗力的军队都已经部署到了俄乌战场的前线,俄罗斯后方确实比较空虚。
瓦格纳叛军行进路线。底图自Liveumap
如果瓦格纳兵变不能在较短时间内平息,如果瓦格纳集团被逼到墙角而铤而走险,它带来的冲击力将是巨大的。如果瓦格纳集团几万人能够凝聚在一起、反叛意图坚定的话,一方面,它将冲击俄国内政治稳定。另一方面,它将对俄乌战争产生重大影响。这场兵变毫无疑问是对俄军的釜底抽薪,将会掣肘俄军在俄乌前线的军事行动。
《凤凰大参考》:您最近提到,普京其实一直是在努力维持国内的政治平衡,有文章分析这场叛乱是普京扶植起来的“草根精英”对抗“建制派精英”。您之前也曾在《普京的孩子们》专栏里分析过这些精英的构成,那么您认为普京维持的主要是哪些利益集团的平衡?他们现在的诉求大概是什么样的?
冯玉军:回顾普京执政20多年来在俄罗斯国内的政治布局,他依仗的政治力量主要由三个部分构成:一是他在克格勃服役期间的战友——силовики́强力集团;二是他在圣彼得堡担任副市长期间和他一起经商致富的人;三是后边逐渐依附于普京的技术官僚。
但在俄乌战争一年多之后,普京的“执政圈子”内部也在经历着非常重要的分化。
图为2月21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举行的会议上,俄罗斯对外情报局局长谢尔盖·纳雷什金正在听取普京的批评。图源BBC
比如说普京在宣布特别军事行动的电视直播过程中,俄罗斯对外情报局局长纳雷什金表现得异常惊诧。这就说明甚至他都不知道普京行动,普京的决策是在一个非常小的圈子里做出的。战争过程中俄罗斯前线指挥官多次换将、俄罗斯安全会议开会时普京与手下官员相距20多米、前不久普京在慰问伤兵时对陪同的国防部长绍依古视若无物,这一切都反映出俄罗斯决策高层的内部间隙。
一年多来,战争没有像俄罗斯所设想的那样以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闪击战取得完胜,反而是进入了越来越困难的境地。这种情况让建制派内部进一步分化,既有执政团队内部的根基也在动摇。
普里戈任和普京是圣彼得堡同乡
还要看到,一年多以来俄罗斯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西方经济制裁,极大损害了俄罗斯寡头的切身利益。他们的海外资产被冻结,他们各种各样的商业利益,包括个人、家庭利益都受到了巨大冲击。这无疑也会冲击他们对于普京的忠诚度。一年多以来,仅俄罗斯能源界就有十多位高管先后神秘死亡,这也表明了普京既有执政基础内部的松动和分化。
还有一点,就是普里戈任这种草根集团,在一年多的战争过程中,凭借着自己在战场上的杀戮,已经成长为一种巨大的政治力量。当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既有建制派压制或是打击的时候,他们的不满自然也会迅速地迸发出来。草根集团和建制派之间的矛盾成了俄罗斯国内政治中一个新的动荡因素。
1853-1856年,俄国与英、法为争夺小亚细亚地区权利而爆发克里米亚战争。克里米亚战争以居于劣势的俄方签订巴黎和约结束,俄国虽保住了在克里米亚的主权,但失去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权。
回顾俄国历史,每一场战争的失利或者最终失败,都会引发俄罗斯国内颠覆性的变化。比如说在1853到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中,战争还未结束,沙皇尼古拉一世就已经被迫自杀身亡,而这场战争最终引发了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俄罗斯在日俄战争中的失败,引发了俄国1905年革命,俄国从一个君主专制国家演变成为君主立宪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的失利,又导致了俄国1917年大革命和接踵而来的内战,统治俄国300多年的罗曼诺夫王朝最终垮台,俄罗斯帝国分崩离析;而在1979-1989年入侵阿富汗战争中的失败,又成为苏联解体的重要诱因。
可以说,在一年多俄乌战争的不断催化之下,俄罗斯国内政治实际上是暗流涌动。随着这次瓦格纳兵变,俄罗斯国内的政治矛盾将被进一步激化出来,它对俄罗斯的未来将产生深远影响,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即使这次瓦格纳兵变得以平息,但俄罗斯国内的政治潜流也会继续演化,俄罗斯未来发展的不确定性仍然很强。
莫斯科、顿河畔罗斯托夫和其他地区加强了安全措施。
《凤凰大参考》:对,您提炼的这些历史事件非常有警示意义。这些利益集团的主要政治光谱是什么样的?因为我看过一个说法,现在普京所维持的政治秩序,是相对来讲比较中间派的,之前的西化派可能是被边缘化,但还有一个更加民族主义的派别,比方说斯特列科夫等人对外扩张的欲望更强,他们在这种混乱中是否会借机扩大自己的力量,或者说成为未来的不稳定因素?
冯玉军:实际上,俄罗斯国内不同政治力量的政治立场是非常复杂而且变动不居的,很难用一种非常简单的词汇来加以定义。比如说,梅德韦杰夫原来是典型的亲西方派或者说是温和派,但现在反而体现出赤裸裸的极端民族主义和强烈的反西方的情绪。但是,他的这种反西方表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谁能够猜透他的心思呢?
斯特列科夫、普里戈任这种人是从战场上成长起来的。他们现在与建制派的立场差距并不在于反对战争,而是当战争没有迅速取胜、建制派高官们反而在大发国难财或者碌碌无为之际,他们要表现出自己的愤怒和反抗。
在这种情况之下,其实他们的相互争夺也是非常复杂的。可以说,在当下的俄罗斯,一切都处于迅速而微妙的变化当中。所有人的立场都可能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而变化,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立场,也很难用一个简单的光谱勾勒出来。
就像1917年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一样,很多事件都是在多重因素的耦合性作用下而发生的。
《凤凰大参考》:您认为中国应该怎样应对可能的变局,创造良好的国际与周边安全环境?
冯玉军: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国际格局、世界秩序和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都在发生着历史性变化。
这种变化当然会对中国产生多重的复杂性的影响,但是对于中国最重要、最关键的,不是这些外部的变化,而是中国自己是否看清了世界发展大势,并根据理性、科学、准确的研判,制定出明智的国际战略和对外政策。
当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已经历史性地接近世界舞台中央的时候,中国的国际环境和周边环境变化更多地取决于中国自己,而不是外部。中国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会产生强烈的地区性、国际性影响,很多国际环境的变化是因为中国自身的变化而变化的。
这非常类似于人类应对气候变化。气候变化是长期形成的,如果要想让人类所处的自然环境从恶化趋向好转,我们只有通过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通过节能减排、减少使用化石能源而更多使用清洁能源,逐步碳达峰、碳中和才能实现。中国的国际环境和周边环境同样也是如此,它的变化最终取决于中国自己,而不是其他国家。
《凤凰大参考》:好的,谢谢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