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大选对华有何影响？专家：中国更善于和这位候选人打交道

▎现任总统埃尔多安（左）与反对党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右）

核心提要：

1. 埃尔多安目前相对于反对党有比较明显的优势。 “造王者”奥安 的选民因为库尔德人问题的缘故，在第二轮选举中投给埃尔多安的概率也更大。 反对党之间最大的共识就是反埃尔多安，但各自在价值观念、外交内政上有很大分歧，因此比较脆弱。

2. 埃尔多安在经济、地震赈灾和拉拢国内少数族群方面的工作其实做得可圈可点， 并未让其在选举中失分。 本次大选中，库尔德人势力是“关键少数”。 虽然库尔德人总体上支持反对党联盟，但也有部分人选择埃尔多安。

3. 无论谁胜选上台，土耳其都将在东西方之间维持平衡，这是由国家利益、实力、地缘政治决定的，而不是由领导人决定的。 欧洲从民族文化上很难接纳土耳其，而土耳其在经过20年发展后也未必愿意入欧。

4. 土耳其将进入后埃尔多安时代，埃尔多安需要在这一任布局自己的“软着陆”，对外态度也将软化。不过奥斯曼帝国的历史记忆，仍会继续影响土耳其人，引导他们追求国家影响力和民族复兴。

5. 中国和土耳其在经济上有很大合作空间，在政治上中国善于和有稳定预期的领导人打交道。如果埃尔多安能够连任，我们将会有一个探索对土关系的缓冲期，但也要预判土耳其在后埃尔多安过渡时期的动向。

对话丨屈功泽

编辑｜肖博文

争取“造王者”，埃尔多安优势明显

《凤凰大参考》：土耳其的第一轮大选已经结束，目前现任总统埃尔多安的得票率为49.5%，而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克勒奇达尔奥卢的得票率为44.89%。由于没有候选人的得票率高于50%，所以两人最终将在28号的第二轮选举中角逐总统职位。您能否为我们简单分析一下第一轮的选情？在第二轮大选中谁的赢面更大呢？

昝涛：从第一轮来看，埃尔多安相对于克勒奇达尔奥卢有比较明显的优势。 导致第一轮没有人得票率过半的原因，是有一个第三方奥安获得了5.2%的选票，不然就能有一个人能过半了。

▎第一轮大选中的选票分布

奥安实际上代表了比较偏民族主义的倾向。 在土耳其大选的相关阵营中，民族主义者一般会鼓吹库尔德问题，对库尔德人、外来的移民态度比较强硬。 虽然奥安表示自己不应该被打上一个反库尔德人的标签，他实际上是“反恐怖主义”的。 但这种澄清本身也说明了外界对他的认知，即他对库尔德人态度强硬。

克勒奇达尔奥卢目前是联合了库尔德人的政治势力的，所以在奥安出局后，在第二轮选举中，奥安的选民投给埃尔多安的概率会大一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埃尔多安的赢面更大一点。

《凤凰大参考》：奥安也被很多媒体称为这次选举的“造王者”。虽然您说他不愿意被人打上极端主义的标签，但他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在克勒奇达尔奥卢同意不向亲库尔德政党让步的情况下，他有可能在决选中支持他。反对党联盟会因此有回旋余地吗？

昝涛：对于反对党联盟，也就是克勒奇达尔奥卢来说，是否会去拉拢奥安的选民，实际上是个两难，我想他还是会先去拢住库尔德人的政治力量。

▎第一轮选举前，奥安在安卡拉街头被支持者簇拥

其实在土耳其政坛，对于库尔德问题持什么态度很复杂。强硬派会得到土耳其激进民族主义者的支持，但同时就会失去一部分库尔德人的支持，所以要看政客自己如何权衡。近些年来，埃尔多安有着对于库尔德人强硬的标签，但他在历史上也曾经非常积极地提出过对库尔德人的和解，例如“伊姆拉勒进程”，而这次大选实际上埃尔多安也收获了一部分库尔德人的选票。

所以从埃尔多安的角度来说，他在库尔德问题上不会有什么改变。而克勒奇达尔奥卢要想得到奥安这部分选票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他已经在这次大选中在结构上和库尔德人政治势力绑定了。 所以我认为反对党联盟回旋或协调的余地也不大。

《凤凰大参考》：虽然您认为埃尔多安赢面较大，但此次大选也被称为埃尔多安执政20年来遇到的最大危机。土耳其反对党这一次空前团结，克勒奇达尔奥卢代表的“民族联盟”由六大反对党组成，克勒奇达尔奥卢是如何将他们联合到一起的？这说明了什么？

昝涛：反对党之间最大的共识就是反埃尔多安。这些反对派在价值观念、外交内政上有很大的分歧。整个阵营里边左翼右翼、世俗保守，这些不同的意识形态的差异都是存在的。

从意识形态上来说，主导联盟的克勒奇达尔奥卢的共和人民党（CHP），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是凯末尔主义的政党，它长期主要是偏中左的一个政党，当然这些年有一些变化，不过仍然继承了世俗主义的价值观念。它有比较明显的西方化标签，但在社会习俗方面表现出日益灵活，比如说对待头巾的态度。

▎土耳其六大反对党组成的“民族联盟”在首都安卡拉会面

而在团结库尔德人的方面，他们一方面打出维护少数派利益的名头，比较迎合西方价值观；另一方面从宗教角度来说，克勒奇达尔奥卢自己承认他是阿拉维派（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一个派别），这些人在土耳其的数量大概在20%左右，一般投票给CHP，或者HDP也就是库尔德人的人民民主党。大选之前，克勒奇达尔奥卢就在大国民议会会晤过人民民主党的两个领导人，提出了要和平解决库尔德问题，这应该是他能够赢得库尔德人主要政治力量支持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所以我们看到，克勒奇达尔奥卢在竞选期间，主要是以包容作为他的标签或者政治符号的，这可以说是他的优势。反对埃尔多安的党派，大家各自力量都弱，不团结肯定不行的。所以基于这些原因，克勒奇达尔奥卢能够把6个党团结起来，挺不容易的。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手段了，比如说副总统候选人，包括伊斯坦布尔的市长、安卡拉的市长等等（土耳其宪法规定总统可以任命多位副总统），实际上是比克勒奇达尔奥卢更有魅力的人，这也是辅助性的原因。

▎反对党候选副总统伊玛姆奥卢（左）和 亚瓦什（右）与克勒奇达尔奥卢（中）在一起

不过克勒奇达尔奥卢虽然拉拢住了这样一个力量，但我们知道它的团结是不稳固的。 他们在外交事务、政治主张、官僚任命，甚至是库尔德问题上都存在着分歧。简单来说，克勒奇达尔奥卢如果成功胜选，那么六党的领袖都要“分肥”，这必然会带来权力分配引发的内部分裂。所以我认为六党联盟实质上是脆弱的。

经济、地震、少数族裔，都压不垮埃尔多安

《凤凰大参考》：反对埃尔多安的执政确实是土耳其政坛一个比较重要的势头。其中一个首要问题就是经济议题。

“埃尔多安经济学”曾辉煌一时，但近几年却成了土耳其经济的绊脚石，很多分析都认为经济问题会成为拖累埃尔多安的重要因素，从第一轮投票看来经济问题对于大选的影响大吗？无论谁在第二轮选举中胜出，都不得不将面对土耳其经济的沉重负担。这两人谁有妙手回春的能力呢？

昝涛：这次大选之前我看了很多分析，都非常强调经济的因素。如果经济的因素非常重要，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应该下降很多才对，或者像一些民调显示的那样，克勒奇达尔奥卢会明显取得领先。但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明显地发生，埃尔多安的支持率下降幅度并不大。

埃尔多安频繁更换央行的行长，来贯彻他的货币政策和利率政策，按照专业经济学家的解释来说，这是在作死，在土耳其已经面临这么大的汇率等各方面的压力下，还不加息，甚至还要降息，他们都觉得这是一种很疯狂的举动。因此很多人早就预测土耳其很快就会崩溃等等，但实际上这种情况没有出现。土耳其的通胀率从今年年初一直在逐渐回落，说明埃尔多安经济学主导下的土耳其并没有出现人们所预期的持续衰落，然后走向崩溃这样一个局面。

▎货船停泊在土耳其南部的梅尔辛港

土耳其从80年代以来一直实行的是出口导向的经济政策，埃尔多安的政策，对中小企业、出口企业实际上是有利的。而他的经济行为与他的政治得失之间的关联，我没有准确的数据，但这至少是一个解释的维度。所以埃尔多安的经济、货币政策，对于土耳其来讲，未见得它完全是灾难性的，这个是很重要的。

最近几年，全球产业链的大变动，包括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这些因素对于中小经济体来讲，影响很大。土耳其并不是这些经济体中最困难的。土耳其本身经济规模不是很大，又比较依赖出口和外来热钱，所以作为一艘“小船”，受到外部冲击之后，自然感到颠簸比较大。从这个意义来说，这种情况并不是换一个领导人、换一个思路就能马上改变的。

况且埃尔多安在选举之前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了抵御经济下行，包括高通胀带来的民生问题，已经用尽了各种国家资源，来对冲不利影响，几乎是到了国家能力的极限了。对于中下层民众的福利补贴也比较多，实际上在短期内是有很大的作用的。 即便如此，埃尔多安的支持率还是有所下降，说明经济和民生问题对他的政治前景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今年五月，埃尔多安在宣布增加公职人员工资的会议上讲话

所以新的领导人上台以后，要想立刻使得国家的经济形势能够改变，我觉得短期内看并没有非常好的灵丹妙药。 这需要包括外部机遇、环境在内的很多条件，不是土耳其这个国家自己能够决定的。即使要谈恢复经济，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凤凰大参考》：在大选前，很多外国媒体都认为埃尔多安会因为抗击2月份的大地震不力和随之暴露出的腐败问题而失去受灾省份的支持。但从目前的投票结果来看，受灾省份对于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好像并没有出现一个特别大的波动，您如何分析这次地震对于第一轮选举的影响？

昝涛：首先地震的灾难确实比较大，但我当时就已经分析过，它发生在离土耳其政治和经济中心都比较远的一个边疆地区，所以对土耳其整体国家的经济格局、社会影响来说不是特别大。而从对于震区大选本身的观察来看，当地人，甚至有一些在临时的住所里边的人去投票，也仍然是很有秩序的，没有出现混乱。

▎在受灾城市阿德亚曼的一处由土耳其灾害与应急管理局（AFAD）设置的安置点，志愿者正在为孩子们表演节目

从投票结果来看，震区11个省份里边有8个，包括受地震影响比较大的 卡赫拉曼马拉什 和 马拉蒂亚省，实际上也还是给埃尔多安投了票，埃尔多安拿下的这8个地震灾区的省份当中，得票率大概都超过百分之六七十。在当地，有两个省原先是支持埃尔多安的，现在改为支持克勒奇达尔奥卢了， 说明地震对埃尔多安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但 不像西方媒体所报道的那么大。这毕竟这是一个自然灾害，政府要是能够做得比较好，会从失分变成得分。

埃尔多安政府的赈灾工作做得可圈可点，包括向国外积极争取外部支持，实际上是获得了很多的同情。 所以灾区对埃尔多安的支持率没有出现明显的波动。

《凤凰大参考》：此次大选中，土耳其境内的少数族裔也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其中最受关注的就是库尔德人和叙利亚难民。土耳其的民族矛盾一直较为突出，埃尔多安曾暗示库尔德人是“恐怖分子”，而克勒奇达尔奥卢则称将在当选后将叙利亚难民“赶走”。那么库尔德人和叙利亚难民在此次大选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昝涛：首先我觉得对这次大选来说叙利亚难民的角色并不是很重要，主要还是库尔德人。支持克勒奇达尔奥卢的库尔德人选民明显是比较多的。当然支持埃尔多安的也不算特别少。但总体而言，由于克勒奇达尔奥卢的政治策略和友好姿态，这一次库尔德人主要还是支持反对党联盟。

那么我们看到这次选举当中，库尔德人原来的人民民主党因为有很多的官司，所以他们党的成员，还有一些其他左翼政党的成员，以一个叫做绿色左翼党的新身份参加大选，获得61个席位，大概占到10%，这还是凸显了库尔德人在土耳其政治当中的重要性。所以库尔德人就是一个所谓的“关键少数”的角色。

▎亲库尔德人党派的支持者在伊斯坦布尔参加集会

土耳其的库尔德人政党现在一般都以合法斗争的方式争取政治权利，并且高举一些有明显现代价值观的旗帜和口号。同时为了抵御政府利用激进主义分子的理由，比如所谓与库尔德工人党的联系来掣肘他们，库尔德人的政党也会寻求与其他政党的合作。

至于叙利亚难民问题，由于难民长期难以融入土耳其社会，所以确实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土耳其媒体也经常报道难民如何闹事，但这件事其实和选举当中的主要议题关系都不太大。虽然有很多政党都在提出来要怎么对待叙利亚难民的问题，但这个话应该是说给土耳其主流选民的，不见得是说给叙利亚难民的。这个问题的解决还是得随着外部条件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比如说欧盟的态度，比如说土耳其和叙利亚的关系。 不过无论是谁上台，这个问题都到了要处理的时候了。

土耳其的国际角色不会因领导人改变

《凤凰大参考》：我们接下来谈土耳其大选对于区域和世界局势的影响。第一轮大选之前，埃尔多安对于美国总统拜登进行了指责，表示拜登希望他下台。同时很多分析也指出，土耳其近年来一直有亲俄的倾向，这种倾向也被认为延续到了俄乌冲突之中。您认为这一次大选会怎样影响土耳其未来的对美关系，以及相应的在俄乌冲突中的角色？

昝涛：埃尔多安长时间执政，和普京之间也有这种所谓的“君子协定”。在西方人看来，作为一个北约成员国和一个欧盟候选国的土耳其，竟然在俄乌问题上，尤其是在制裁俄罗斯问题上，并不刻意去追求和美西方保持一致，而是持明显的中立态度，自然会引发很多猜测。

▎2021年1月，埃尔多安在北约总部布鲁塞尔召开新闻发布会

而克勒奇达尔奥卢作为反对派最重要的代言人，他当然表现出来过将在更大程度上改善和欧美之间的关系，但他的团队很快也澄清，解释说这并不意味着土耳其和俄罗斯的关系就会受到影响。

在我看来，埃尔多安时代所执行的这种比较“特立独行”的政策，实际上是以土耳其的国家利益为主线的， 而土耳其的地缘位置和地区强国的实力决定了它最好是搞平衡外交 。 但凡想要维护土耳其的国家利益，无论接下来是谁上台，都摆脱不了这样一个事实理性和事实逻辑对他的影响。也就是说换个领导人很可能会在风格上有所改变， 比如更温和、或表面上更亲西方 ，但在实质政策上并不会发生180度的转变。在东西方之间、在俄罗斯和美西方之间，土耳其还是会扮演某种中间角色。

我并不认为埃尔多安的土耳其是反美亲俄的，也不认为土耳其要走向亲美反俄。因为它特殊的地缘政治位置，再加上它在地区层面拥有较强的综合实力，现阶段土耳其维持的这种较为独立的且平衡的外交政策对它的国家利益是最有利的。也恰恰是因为它维持了这样的一个立场，也才会使得俄罗斯愿意接受它的调停。

▎去年三月，俄乌双方代表团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开展第五轮和平谈判

有些西方媒体把土耳其对俄罗斯的立场描述为两个“独裁者”之间的交易。但实际上在俄乌冲突期间，美国两党实际上一度对土耳其能够积极参与调停俄乌冲突持欢迎态度。这也证明了埃尔多安所采取的这样的一个外交政策和立场，对于维护土耳其的国家利益来说是有利的。土耳其没有必要和谁结盟，也没有必要偏向任何一方。不管是谁上台，维持这样的一个基本平衡，这应该是由土耳其的国家利益、国家力量，还有地缘政治位置所决定的，而不是由领导人个人所决定的。

相比克勒奇达尔奥卢，埃尔多安的政治风格是非常鲜明的，他是克里斯玛型的政治领导人（英文charisma，领袖特有的一种个人气质，能引起大众热忱的效忠或强烈的热情），他和很多其他的土耳其政客，包括他的竞争对手相比是非常不一样的。

▎2015年儿童节，埃尔多安在总统府接见一位小女孩

当然，如果以后总统出现更替，不管是在这次大选还是 未来的大选，那么土耳其的领导人风格和外交风格可能会出现变化，但是这个国家在埃尔多安执政的20年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态势也是不可逆转的。

《凤凰大参考》：土耳其入欧的问题也是值得重点关注的。我们知道埃尔多安和不少欧洲国家都存在矛盾。同时克勒奇达尔奥卢对于入欧有很多比较积极的表态。您觉得这次大选对于日后土耳其入欧的进程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昝涛：从长期来看，土耳其成为完全的欧盟成员国可能性非常小。

除了土耳其自身在经济、政治上时常出现不稳定，满足不了欧盟提出的各种指标性要求外，其实它的地缘政治位置和它的文明文化属性是一个更加根本性的问题。如果土耳其加入欧盟，那么欧盟的边界势必要扩大到亚洲来，要和伊朗、叙利亚、伊拉克甚至高加索地区接壤，这对欧洲来说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更不用说土耳其是8300多万人口的人口大国，而其中99%又都是穆斯林，这应该是欧洲精英、政客和民众都非常在意的一个问题。

亲欧这件事，从意识形态和领导风格上来说当然是可以的。但凡一个党作为反对党的时候，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反对党一旦上台变成了执政党，那么大概率就是回归国家理性，维护土耳其的国家利益。所以反对党在风格和私人关系上可能会和欧洲热络一些，但是并不能改变土耳其的根本属性。在这个情况下，无论是重返欧洲还是反俄罗斯都不太可能。

▎穿越黑海，连接俄罗斯与土耳其的“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

所以，反对派的主张无非是在玩平衡的时候，重点突出什么而已。埃尔多安政府由于在地区问题上，比如说中东问题上，表现过于抢眼，所以人们误以为埃尔多安不亲欧了，或者说要背向欧洲面向东方了，其实在我看来也不是这样的。这是一种错觉，是通过他的风格营造出来的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可以使得埃尔多安获得保守派选民的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外交政策的大转变。同样地，反对派要去拉拢保守派选民也很难，所以他们只能转而去安抚那些世俗派的或者西化派的选民，所以在风格上会和埃尔多安不一样。

但是我认为不管哪个政党上台，他们现在所领导的土耳其，已经不是埃尔多安二十多年前刚上台时的土耳其了。对于有可能新上任的领导人来说，他们或许有能力在总统制议会制这种问题上做出某种改变，但是让土耳其开历史的倒车，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的土耳其已经不再是当年提出加入欧盟时的“小兄弟”了。在欧盟自身目前也存在很大问题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看到土耳其在地区乃至全球层面上也在迅速地崛起和发展。欧洲在广大土耳其人民的心目中还有没有原来那么大的分量，在我看来是值得怀疑的。

▎土耳其入欧的支持者们

而且埃尔多安对待欧洲的种种不友好的态度，实际上也是为了选票， 是给选民看的 。实际上，他很大程度上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讨好国内对欧洲愈发不满的大量民族主义选民，而这批人在土耳其应该是占多数的。

土耳其的民族复兴，绑定了奥斯曼帝国的记忆

《凤凰大参考》：您刚才从一些结构性的因素来分析了很多土耳其未来的政策走向。但具体来看，我们知道埃尔多安这些年喊过不少“民族复兴”的口号，并且被很多媒体评价为，想要重现当年奥斯曼帝国的影响力。而克勒奇达尔奥卢则很明确地承诺过，不干涉他国的内政，包括还有要从叙利亚等中东冲突地区中撤出这样的表态。

从这种对比来看，您认为土耳其这个国家，在它未来在中东地区，以及欧亚交界处区域的这种角色定位，是否会因为这次选举发生改变？

昝涛：如果埃尔多安继续执政，土耳其政治的延续性就会比较强，这也会给土耳其周边以及和其关系比较密切的国家一个较长时间的缓冲期。

因为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就算埃尔多安这次能够连任，很大可能是他未来应该也不会再有政治上的机会了。所以土耳其的未来是比较确定的：无论埃尔多安此次连任与否，土耳其都将会进入到一个后埃尔多安时代。

后埃尔多安时代的土耳其将是什么样的？从目前来看还很难判断。但是好在土耳其的中生一代里还是有不少可供选择的政治领导人，尤其是包括这次陪选的反对派副总统，他们被认为是比较有实力的。

▎伊斯坦布尔市长伊玛姆奥卢，他也是反对党任命的副总统候选人之一

所以即便埃尔多安成功连任，我认为他在这一任内有一个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就是布局自己的“软着陆”。 因为从政治史的角度来说，这种克里斯玛式的强权领导人长时间在位后，都得处理自身的平稳降落这个问题。所以我认为，即便埃尔多安成功连任，他在很多问题上可能也会有一些缓和。原来他那种已经比较有张力的、进取型的风格大概也会缓和，毕竟，他基本上已经没有再谋求连任、获得支持的政治需求了。

最近几年，人们经常会给土耳其贴上新奥斯曼主义的标签，并且认为埃尔多安是幕后推手。但我们要知道的是，土耳其的上升并不是因为埃尔多安这个人本身的功劳，而是土耳其自身的综合实力，包括在经济、军事和软实力上，在埃尔多安执政的二十多年间达到了历史的新高度。土耳其在地区中的强大影响力和运筹帷幄的能力并不是20世纪的那个样子了。

土耳其在地区内非常强硬，主要是区域内的一些问题触及到了它的国家核心利益。比如说跨境打击库尔德激进势力这件事，土耳其从20世纪以来就没有手软过。包括土耳其和其周边的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家关系如此密切，我想不管是谁上台，都不可能把这块利益放弃掉。但是在近几年，我们也可以看到埃尔多安在促成和叙利亚之间的和解，为地区局势缓和努力。土耳其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搞新奥斯曼主义，并不是由哪个领导人来决定的，这个标签是由关于奥斯曼帝国的历史记忆来决定的。

▎从左至右为伊拉克、俄罗斯、叙利亚、土耳其外长，四国外长于5月10日在莫斯科举行会谈并同意继续进行土叙间常态化对话

奥斯曼帝国在历史上确实很强大，它对周边的阿拉伯人、巴尔干地区，有长达四五百年的统治，所以当这个地方再次出现一个强大的政治力量，人们会非常自然地再次想起奥斯曼帝国 ，更不必说这个新的地区强国是奥斯曼帝国的直接继承者——土耳其共和国。 在我看来，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欧洲人，都是非常恐惧和讨厌有关奥斯曼帝国的历史记忆的。所以他们将土耳其与奥斯曼帝国画等号，不但是在警醒自己，也是在提醒土耳其人。

但任何一个民族的复兴，都要借助一定的历史资源，所以土耳其人也会很自然地将奥斯曼时代的强盛视为一种理想和荣耀。所以土耳其人也愿意在国内很多地方，无论是建筑上、道路上、军舰上，甚至在教科书里，在一定程度上复兴奥斯曼帝国的历史记忆，这与土耳其人追求伟大复兴的梦想有关。这个梦想并不会因为埃尔多安的离开而改变。

▎2016年埃尔多安在会见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时，16名土耳其卫兵身着古代士兵的装扮，各自代表了土耳其历史上的一个帝国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执政党和反对派在这一方面的价值和立场根本上应该是一致的，只是双方领导人表现出来的风格不同。实际上，埃尔多安并不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但是过去的媒体过多地放大了那些符号性的表现，包括他夫人戴头巾，他自己诵读《古兰经》，力主放开在公共场合戴头巾等等，这些符号被放大了来塑造一个埃尔多安。但我认为，埃尔多安实际上还是一个理性的、实用主义的机会主义者。

中国善于和埃尔多安这样的领导人打交道

《凤凰大参考》：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中国，我们知道土耳其是联通欧亚大陆的重要国家，而且对中国来讲，土耳其还是“一带一路”倡议中的重要国家，您怎么分析这次大选对于中土关系未来的影响？

昝涛：首先从新兴经济体的角度来说，中土两国在欧亚大陆中部地区，在包括人员、物流、能源的输送上都有很好的合作契机。无论是土耳其的中间走廊计划，还是我们的“一带一路”，追求的目标都是将传统欧亚大陆的不同交通线打通或对接。在这件事上双方都有很强的合作意愿。

我想无论土耳其今后哪一个领导人在任，它作为地跨欧亚的综合实力较强的经济体，和有全球投资影响力以及 工业制造和基建能力的 中国进行合作与对接，都是符合自身经济利益的。所以从经济的角度来说，中土关系在大选后并不会出现明显变化，双方还是会基于经济利益而加强联系。

▎中欧班列“长安号”驶入土耳其安卡拉火车站

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埃尔多安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一个可以谈判的人。他在位时间比较长，对土耳其国内的控制力也比较强， 我们已经比较习惯于和埃尔多安这样有稳定预期的领导人打交道。

那么，在埃尔多安之后，土耳其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既可能会选出一个接班人来延续埃尔多安的政策，但也极可能出现一个截然相反的人物，虽然不会根本上改变所有的政策，但有可能表现出更加亲西方、更加意识形态化的特征， 在涉及到我们的核心利益的问题上，如何打交道，目前还不好说。

但这很可能会给双边关系带来一定的影响， 我们需要根据土耳其政坛的人员布局提前对多种可能做一些预判。 这次，如果埃尔多安能够成功连任，我们就会有一个三到五年的缓冲期来探索未来与土耳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