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杭伟(石洞书院)
昨天去了顺义赵全营镇的一个村子,有朋友捐了五箱书给石洞书院。吃过午饭,大家去村南边的小树林遛狗。林子里全都是碗口粗的小树,间距两米,每棵树高五六米的样子,张开的树冠彼此衔接,林荫蔽日。树下满地的青草点缀着小花,微风习习,阳光透过缝隙晒在身上非常舒服。朋友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村子的一些情况。正说着,我拿起手机抬头拍林荫中透出的天空。他对夫人说:你看杭伟,他看事情的角度就是跟人不一样的,在树林里别人可能就拍拍树木和花草。这句话提醒了我,最近一年来我好像特别喜欢抬头看树与天空,偶尔在朋友圈发的九宫格至少一半是这个角度。这个习惯怎么来的?
(图注:西水泉村边的小树林)
仰头应该是长期伏案工作带来的习惯。毕业后一直与电脑为伴,往往一坐半天等工作告一段落才起身。渐渐觉得颈椎不舒服,时间长了就得站起来走走,动一下脖子。2007年开始懂医的朋友会提醒颈椎劳损什么的,骨科大夫解释这就是某块肌肉长期拉伸或者压缩导致的慢性劳损,缓解方法是改正姿势,定期起来走动,体育锻炼等等。那时拍片子显示颈椎前倾,前突曲度消失。我试过游泳、羽毛球、写米字、太极拳,但是一忙起来就中断了,要消除30多年累积出来的症状绝非易事。
身体的问题积累到2018年到了顶峰,我被迫转身。2018年12月去深圳出差,我在深圳湾红树林的草地上开始恢复易筋经的练习。从此每天最少练一次,标准是两组动作我至少做四组,再加做一两组‘靠墙天使’。一年半后的2020年7月,再去拍片子发现颈椎前倾消失了,诊断上写的是“颈椎曲度直,胸腰椎曲度可。诸椎体序列可。部分颈椎椎间隙狭窄,部分椎体边缘及小关节骨质增生硬化。S1隐裂。”。日常的相片上家人说我的姿态挺拔了,摸高比十年前还要高。休息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仰头转动脖子,因为曲度有了很大改善,仰头写米字,让肌肉反向拉伸/压缩一下,对我是非常舒服的一个调身手段。
(图注:小树林也能看到蓝天)
其次喜欢看树应该是小时候就如此吧,绿色象征着生命的蓬勃与希望:野草是一岁一枯荣,而树木是可与人同寿最常见的生命了。人们经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小学农忙时我在水塘边插下的柳枝,没人施肥更没人剪枝,30多年风吹雨打下来,长到了30 cm粗,发达的根系抓着泥土力撑塘埂不塌方。而我呢,从把学校的每次考试都看成人生成败的一个小学生,到现在要为妻儿和单位同事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30多年斗转星移,见树如见人,冷暖心自知。
宋明理学集大成者朱熹说:“万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原。”。所以可以从世间任一事物看进去,探寻到最根本的学问,从而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①其后300年,王阳明端坐格竹子以穷其理,非但没格不出来还生了一场大病,终于放弃。后来他在宦海沉浮中悬崖撒手,得以成就惊世的阳明心学。其实不是朱熹说错了,我想其中一个原因是明朝没有显微镜,没有参数可控的实验室,没有如今的生物科技,观察不到全息的信息,所以王阳明看不到竹子微观世界里面的理。另一个原因是当时王阳明才18岁太年轻,距离他中进士还有十年之久,没什么人生阅历。陆游说:“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心学说历事练心练的是自己的良知,其后才可以随来随照,王阳明没有经历就不能深入理解朱熹在说什么,就没办法参透天地之理。
今人看树,已经有条件用分解-还原的科学思维来看到树木的幼年、成熟和衰亡是细胞的分裂、扩大和凋亡所形成;也可以继续用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用心去体认。2020年春节后我经常一个人住在通州,得以每天出门在河边散步。一叶知秋,说的就是通过树叶能了解四季的变化,譬如岸边的桃树春天涨起嫩芽,再打开粉色的花朵,花瓣掉落后挂着的就是一个个小果,夏天小果长大,变红。到秋天叶子发黄,掉落,然后挂上冬天的白雪。其他的柳树、杨树、桑树、银杏和各种草本各有各的风采,万类霜天竞自由,这是科学语义的生态系统,也是一个草木竞争发展的江湖。走过这条路我就会注意到每个树的状态,不同天气,他的精神是内敛的,还是朝气的;是喜悦的,还是受伤的。而我最关注的,是他的生命力。
(图注:仰头看树,是生命的礼赞)
长在不同位置的树,有各自的烦恼。行道树没有树坑,有的树根能硬生生把水泥硬化路面顶裂,他的树干就比被那些被完全束缚的树要粗壮一些,显出不羁的生命力;有的树被顽皮孩子掏了一个洞,也能靠残余的树干顽强地生长着,但是高度就上不去了,而是几个老枝发着嫩芽,像极了龚自珍《病梅馆记》的盆景梅花。树木在移栽的时候往往有绳子辅助固定,或者有人在两棵树中间拉绳子挂个什么物件,走之前忘了解开,时间长了绳子会勒进树身,我就设法给他解开,松绑。人同此心,树同此理。
(图注:看到树的痛苦,我总是尽力去解开)
(图注:巨石的磨难不能阻挡我开出最鲜艳的花朵)
2005年参加在清华大学举行的心理工作坊,我发现自己能从来访者欣赏的动植物,看出他的性格和心境;16年后,我终于学会从每棵树反观自己进行细微的内心觉观。往往散步时走着走着,灵感就自动跳出来。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②,又说“希言自然”③。我觉得河岸的这片小树林里有我短短人生所需要的全部智慧。王阳明更是在《传习录》中直接指出心外无树,心外无花④。
(图注:竹石.郑燮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前面说了我既然习惯休息的时候仰头,又喜欢看树。室内仰头的时候如果视野被天花板挡住,显然不够敞亮;到了户外,漫无边际的天穹没有一个主题也太过虚无。很自然地我就经常在树下抬头看天空。
平视一棵树,顶上的树冠和地下的根系都看不到,只是光光的树干,少了许多细节信息。如果仰头看树梢,配上蓝天的背景,就丰富多了。树木需要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毫无疑问树冠代表了他发展的力量,尽可能地向上向外扩展。在无边无际的天空生长是他生命力的外显,宋代杨万里在《雨中春山》说:谁作春山新幛子,尖峰为笔天为纸。同时他需要向下扎根,从土里获得水和养分,虽然这部分不可见,但是园林的朋友告诉我可以从树冠来推导其根系的范围。所以树冠就可以代表树的全部生命状态,同时也体现着周围环境的水土,气候等全部信息。在树下看天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传习录》中说:人心是天,本来无所不包,只是私欲遮蔽,失去了天的本体。只要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除去,则本体已复,便是天。因此树下抬头,虽然有枝条树叶的遮蔽,也还是昭昭之天,跟外面的天没有区别。从这里阳明先生引申出去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依照王阳明的说法,在树下抬头看天空,树就是我的心,天就是天道本体。对照天理反观自心,就可以不断地进步。
(图注:荒芜的土地里没有一点生命气息,在岩石坑里这棵树顽强地活着)
注:
朱熹,《朱子语类》:“万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原。但所居之位不同,则其理之用不一。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异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圣人所以‘穷理尽性而至於命’,凡世间所有之物,莫不穷极其理,所以处置得物物各得其所,无一事一物不得其宜。除是无此物,方无此理;既有此物,圣人无有不尽其理者。所谓‘惟至诚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者也。
老子,《道德经》: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道德经》: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故从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乐得之;同於德者德亦乐得之;同於失者失於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王阳明,《传习录》: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阳明,《传习录》: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宋代杨万里《雨中春山》
谁作春山新幛子,尖峰为笔天为纸。近看点缀八九山,山外远山三万里。纸痕惨淡远山昏,上有长松青到云。自嫌松色太青在,旋拈粉笔轻轻盖。须臾粉淡松复青,至竟远山描不成。
(图为郭杭伟)
本文内容由作者提供。“亲近传统 重建斯文”华语创作有奖征集活动得到太月香学、状元台茶叶、贵龙森宝、花宝峰业、岳麓书社、浙江人民出版社、邵雷剪纸等合作伙伴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