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谦:从“虚心平气”到“涵泳精熟”——“朱子读书法”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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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谦谦:从“虚心平气”到“涵泳精熟”——“朱子读书法”初探

作者:张谦谦

摘要:朱熹不仅是宋明理学的杰出代表人物,儒学的集大成者,更是“读书种子”之精神的深刻展现。“朱子读书法”是朱子后学对朱子关于如何读圣贤之书,观圣贤之意的系统总结和编撰,是程朱理学在读书工夫上的集中体现,展现了其“格物致知”的深湛修养工夫,使得其最终成就了“读书即是工夫,工夫即是读书”的知行统一。本文试图在把握中国哲学传统的基础上,揭出古人读圣贤书修身为己的深刻内涵,以期一种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中被埋没的读书方法重新展露,显其光彩。

关键词:朱熹;读书;经典;圣贤之意

读书乃学者致学的路径和手段,文字乃求知的方法和载具。基于这个事实,如何读书,如何理会文字,即成为学者亟需了解的问题。中国哲学作为一门自给自足的学问,具有悠久深远的智慧传承。自从它被纳入现代学术的框架以来,得到了诠释学意义的发展,并与其它各国哲学相较而立于世界学术之林。然而中国哲学本身并不是一些西方的、现代的哲学的注脚。中国哲学在被人们研究和发展的过程中,即使摆脱了作为西方哲学的附属和补充之地位,研究者本身也难以避免随着西方近代价值观的移入而对中国古代思想观念在理解上产生歪曲,因为现代人毕竟是在这种价值观的影响下来生活的。尽力排除这种价值观的影响所带来的偏见和成见,看清中国传统学术思想的内容及其发挥的作用是必须且必要的。[footnoteRef:1]对经典的儒家思想文化的理解是当下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关键和核心。在儒家思想文化史上,集大成人物有两,分别为上古文化集大成的代表孔子和中古文化集大成的代表朱熹。在传统面朝现代,现代面向传统的过程中,中国哲学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哲学”而绽放于世界学术之园,其首要的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面向即是现代学术方法对古代思想所达成的理解。没有基本的理解,就谈不上甄别与批判、发展与弘扬。本文以朱子后学张洪与齐熙编撰的《朱子读书法》为底,以述为著,梳理和阐发“朱子读书法”所蕴含的思想内涵,打开一扇理解经典作家思想的窗口。同时鉴于目前业内对朱熹的读书方法这一理解理学思想的重要面向的关注度和研究深度不足之局面,本文试图对其所涵盖的思想内容、方法和旨归作一初步的提示和探察。最后,朱熹的读书方法代表了一种不同流俗的读书方式,其本身也是具有相当的方法论深度的思想方法,对于一切以读书来进行精神追求的人都具有不可忽视的参考与指导价值。这也是本文选题的内在期许和目标所在。

一、主旨:读书为己

理学不等于中国哲学,但是理学颇代表中国哲学的精神气质。理学所倡导的“得圣贤之意”,“读书为己”的内在原则乃是中国哲学儒释道三家的共同追求。读书不为名,不为利,不为立言立说,乃至不为侍奉君王,却为了能够成全自己,实现内在精神超越。《中庸》曰:“成己,仁也。”如果为名,就无法为己;如果为利,也无法为己;忙于立言立说,怎有暇顾及自身;侍奉君王,更须奋不顾身。在理学看来,当然这些都不是“仁”的做法。“成己”即是“仁”,“仁”即是“成己”。“成物”是跟着“成己”而来的智慧,在抵达自身之前把自己抛向名利场的“成物”并非中国哲学所说的“成物”。

由此可以看出“成己”是一件相当不容易达成的事情。在理学看来,世人所追求的“成己”到了最后统统变成了“害己”,因为人缺乏正确的了解,理学主张寻求正确的了解并据此而生活。理学不相信追随欲望能够导致幸福,不相信在人的原欲当中有智慧含藏,至少它从来不宣传此类论调。因此它不主张人盲目地跟着自己的感觉及其判断走,相反,它认为人的现状需要“修正”,需要修改和改正,那么根据什么来“修正”?它的回答是根据圣人的言论以及圣贤所指出的路径来修正。因此在理学当中,“成己”和“得圣贤之意”是牢牢绑定,几乎混在一起的。

除开这个关键因素,二者的息息相关也和古人的情感状态和心态观念分不开。总体而言,古人更容易对早已作古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古人产生亲切的情感,并且具有尊古尚古的心态观念,在笔者看来,这就与现代人更容易对虚拟的网络世界产生兴趣,具有崇尚未来社会的心态是一模一样的,心理结构一样,内容随着时代而改变。

因此读书是为了得到古代圣人的真意,领悟那个相同的圣人已经领悟了的,此即理学所谓“成己”。整个朱子读书法就围绕着这个中心而展开。

朱熹本人并没有专门写一本书来教导学生应如何读书,这本《朱子读书法》乃是其后学张洪、齐熙搜集朱子教学生读书的言论编定而成。张、齐二人去朱熹不远,因此这本《朱子读书法》不仅远承先秦圣贤的为学之方,近绍伊洛二先生的进道思想,还深深影响了元明清三代的道学学者,成为朱子后学读书修己、安身立命的根基和法宝。古往今来,愿意读书、能够读书、并且把读书发展成为一种修炼手段的应该也无出朱熹之上的;穿越时空,若愿读书、如何读书,如何以一种深入的不同寻常的方式读书为己或许也是朱子能够给世人的最好贡献了。

在《编订〈朱子读书法〉原序》中,张洪开宗明义地说道:

圣贤之书,圣贤之言也。圣贤之言,圣贤之意也。学者,学为圣贤而已。既为圣贤之学,并将因其言以求其意。得其言而未得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其言而得其意者也。[footnoteRef:2]

此种宣称直接代表了程朱之学,其不同于玄学、禅宗和宋明心学的地方显得分明。程颐作《周易程氏传》也是开宗就说,不得圣人之言而得圣人之意的情况没有,在他看来,光看个卦象图形就能悟道是不可能的,没有插上圣人的翅膀便飞不起来。[footnoteRef:3]《原序》中还说:

圣贤之意如日杲杲,岂待单传密付而后有得于道哉![footnoteRef:4]

这也是针对禅宗的影响而发出的呐喊。当然,学人无法亲炙圣人的时候,舍弃了读书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原序》最后引用了一则《磨镜帖》上的妙语,表明了读书用功的深心:

仆自喻为昏镜,喻书为磨镜药。当用此药揩磨尘垢,使通明莹彻而后已。若积药镜上,而不施揩磨之功,反为镜累。[footnoteRef:5]

上引这段话,首先摆明了读书明道的立场,受到先秦儒学和佛道思想影响的宋明理学的重要旨归在于人人都能成圣贤,并且是通过先树立先天的成为圣贤的依据,后经实际的后天的学习改造而成。这种学习改造不是表面的改变思想观点,而是由内而外的“变换气质”,不是简单的理智层面的改变,而是颇类于唯识学所说的“转识成智”。因此才有昏镜磨明的比喻出现。如果读书只是为了累积知识,那样非但无益于发明本心,反而有碍于本心智慧的发见。

笔者认为,古人见解实在高明,现代为学者首先需要的是理解和学习,否则谈不上甄别和真实的批判性。

朱子对于如何读圣贤书有八字箴言曰:

口诵心得,如诵己言。[footnoteRef:6]

门人的理解是:“盖工夫至后,诵圣贤言语,却一似自己言语一般。”[footnoteRef:7]意思是大概因为工夫够了,诵起圣人的言语就好像是自己说过的话一样。

这种读书法和现代学术的读书法看起来背道而驰。现代学术讲究的是隔着距离去看,批判研究地看,最后形成自己的见解和结论。而以朱子为代表的这种得圣贤意的读书法是要“换你心,为我心”。用圣贤的话慢慢涤除、挤兑掉自我的“私意”或曰“私欲”,最后达到与圣贤意思的完全认同和吸收。朱熹认为圣人不仅是内在完美的,他的话语也是无可挑剔的,“圣人之言,自是精粗、轻重得宜”[footnoteRef:8]。学者只须“以圣贤之意观圣贤之书,以天下之理处天下之事”;“读圣贤之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footnoteRef:9]。笔者认为,这种方式未必会直接导致因循守旧,反而是在一种抛开成见,深入探求古人内涵之义的同时能够产生的一种积极进取的力量。

二、工夫诀窍:虚心平气

首先须要探明的是,所谓的“工夫诀窍”在朱子读书法的内涵中的意谓。此“工夫诀窍”是一个读书的“工夫诀窍”,吾人自进入小学一年级以来,就开始被教导读书的诀窍。那么此“工夫诀窍”与彼“工夫诀窍”是否有所不同?

朱门认为“圣人之学,与俗学不同。圣贤教人读书,只要知所以为学之道。俗学读书便只是读书,更不理会为学之道如何。”道学家千言万语总离不开讨论有道无道,人听来未免空洞玄虚,其中可有具体工夫展现?

诚然整部《朱子读书法》都是这种具体工夫的展现。而宋明以来的“内圣学”强化了这种以“工夫论”为核心的思想,在道学家的眼中,没有成就“内圣”的“真工夫”便只是秀才“寻行数墨”,不入理学之流。而理学家所谓的工夫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修身养性的技术,这种技术不仅佛教道教有,儒家也有,根据学者论述,宋明诸家着实根据各学派的不同性格和生活实践发展出了一系列不同的修养方法[footnoteRef:10]。用“技术”来解说圣贤之学似乎有些冒犯,可既然理学称自己是一种变换气质的学问,不可能没有相应的变换气质的手段和技术。因此可以说,中国哲学所谓的“工夫论”是一种内化了的瑜伽。笔者认为,宋明理学所提的“存心”和印度哲学讲的对于“自性”的守持和记住大致相当,只不过理学更倾向于在价值上凸显心的光明德义。[footnoteRef:11]没有这套内化的瑜伽修养,宋明理学所提的“变换气质”就无异于空中楼阁,成圣成贤也只是纸上谈兵。而这种“换你心,为我心”的舍弃主观思考与判断,仅以圣贤的话语来砥砺和涤除内心渣滓的做法,也已经越出了哲学的边界,来到了宗教的“奉爱”的维度。而朱熹的读书方法即是一边带着这种“奉爱精神”,一边操练“智慧瑜伽”,距离纯思辨性的哲学看上去有着颇为遥远的距离。朱熹这套读书法可以说是在读书用功这件事上造极了。朱熹说得很清楚,读书一是为了明理,二是为了帮助“存心”,作为“存心”的一种辅助工具,当然须得按照他说的那种方法来读,练习“朱门智慧瑜伽”及其换圣人之心为我之心的“朱门奉爱瑜伽”,实际上朱熹的方法更圆融,从两头下工夫,未必如王阳明说的那样是做倒了工夫。

朱熹的这套读书技术有一个诀窍,即是虚心平气。首先讲为什么说它是一个诀窍。所谓诀窍就是本来要花大力气才能做成的事情现在靠一个机关上的巧妙动作花很小的力气就完成了。按说本来如何才能得圣人之意呢?那须得是自己亲身经历了圣人经历的事情,才能领悟到圣人领悟到的道理,前提还是你有圣人那个悟性。那么现在我们争取只凭读书就能领悟到圣人领悟的,尽管这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的无稽之谈,至少人类也一直在这个方向上下工夫,朱熹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人物。

而这种“诀窍”奇迹,惟有可能是在一个人虚心平气的状态下才有可能发生。唯有气是平顺的,头脑是虚明的,圣人的言和意才能直接进入内在并生根,才能推动一个人在当下和存有的会合而不是远离。

“虚心”在这里首先指的是不要怀有成见,即先入为主之见;其次指不要穿凿附会,尤其不要硬扯圣人的意思去为自己的某立场观点作注解。

先生答胡伯逢书曰:“大抵读书须是虚心平气,优游玩味,观圣贤立言本意所向如何,然后随其远近、浅深、轻重、缓急而为之说。如《孟子》所谓‘以意逆志’者,庶乎可以得之。若便以吾先入之说横于胸次,而驱率圣贤之言以从己意,设使义理可通,已涉私意穿凿,而不免郢书燕说之诮。况又义理窒碍,亦有所不可行者乎?”[footnoteRef:12]

意谓以圣贤作中心,我来揣摩他则可,以我作中心,拉他为我附丽则不可。用圣贤观点为我观点作注,即便理论上可以成立,但也已经涉入了私心,失去了圣人本意。

言科举时文之弊。后生才把书起来读,便先要讨新奇意思,准拟作时文用。[footnoteRef:13]

如果一开始读书就是为了作出受到科举教育认可的时文来,自然也不可能虚心平气,理会圣贤本来意思。

以上是虚心平气的第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是平心平气、平稳静心,只需沉潜、不可强索。

读书须静着心,宽着意思,沉潜、反复将久,自会晓得去。又曰:“读书放宽着心,道理自会出来。若忧愁迫切,道理终无缘得出来。”[footnoteRef:14]

观书当从大节目处看,程子有言:“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footnoteRef:15]

只是平心定气在这里看,亦不可用心思索太过,少间却便损了精神。[footnoteRef:16]

现代人的头脑是一个西化程度很深的头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西式的教育,上了研究生研究中国哲学也还是用的西方哲学的头脑,走的是损耗精神的强力思索的道路,若要平着气静着心来学习,让意思自行浮出就简直已经成为了进入陌生的“玄学”领域。无法,中式教育或者说东方的教育传承已经断了很久,时代也变了,东方的方法虽然有十分好的地方,穷追猛索,不断翻新概念的西式方法也不是百无一是。我个人认为“平心”还有平常心、平等心的意思,关于平常心朱熹说“古人意思自宽平,何尝如此纤细拘迫?”又云:“且放令心地宽平,不要便就文字上起议论也。”笔者认为平等心也很重要,看圣人最好也是平视,假如他总是在高处,他的话总是吓得你要死,你一直惊惧着仰视着看着他,那么你已经忘记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和他处在一个层面上和他发生共鸣?

虚心平气还有最后一层更超越的意思。

学者思虑不可过,若但虚心游意,时时玩味,久当自见那缝罅意味。[footnoteRef:17]

所谓“缝罅意味”字面意思就是文本接缝处背后的含义,指的是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空白处的东西。写成字的意思都是有限的假立的,空白处才是真实的,它的意蕴是不可穷尽的,缝罅处是进入永恒的一道门,学者若不识得,纵读得千经万论,横生得百千妙义,也还是被囚困在有限的世界里。

三、用功程度:涵泳而精熟

中国古人在读书上有所谓“旷达一路”和“纯粹一路”两种路数。前者的特点是一切人情物理,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后者则是钩深索隐,精益求精。朱子的道路属于后者,在读书上是“纯粹一路”的造极典型。朱子的弟子在读书上决不可以图轻松洒脱,对他们来说,读书不是人生中的一种享受消遣,而是“办大事”的必由之路,从要选择什么样的书,怎样来读书,先读什么,后读什么,到一天读多少,怎样温习保养均有考究,对待文字要拿出酷吏的态度、攻城的劲[footnoteRef:18],《朱子读书法》更满篇提及朱子当年读书如何“用心极苦”,著书时就更加苦了,自云所作《集注》“无一字闲”,[footnoteRef:19] “某释经时每下一字,直是秤称等重,然后写出”,[footnoteRef:20]弟子亦回忆他当初用意于《集注》一书“一字不安,一语未顺,覃思静虑,更易不置,或一二日而未已,夜坐或至三四更”。[footnoteRef:21]弟子认为老师的垂范太深刻了,因此不能带着一颗“易心”去读它。朱子的读书方法有几个原则,它的中心笔者总结为“涵泳而精熟”,这其中也包括步骤上的“循序渐进”,以及其后达到的“浃洽贯通”的成果。

“循序渐进”所言有二,一言阅读群书的先后顺序,二言每书诵读、考索之序。

阅读“四书”的先后顺序为先《大学》后《论》《孟》而后《中庸》。理由是《大学》提纲挈领、条目分明,而《论》《孟》是为一时一机而阐发的,所记的前后、深浅,所议的褒贬、崇斥都没有一个统一标准,这三本书总体来说讲的是具体的事情,而《中庸》是阐发圣人智慧精微奥妙之处,更多抽象的形而上层面的内容,因此最后读。“盖不先乎《大学》无以提纲挈领,而尽《论》《孟》之精微;不参之《论》《孟》无以融贯会通,而极《中庸》之归趣。”若非如此,结局就是“溺于虚空、流于功利而得罪于圣门”。[footnoteRef:22]

朱熹认为要理会得天下之理和天下之事,读这四本书够了,若要读“五经”,应当在“四书”之后读,如《春秋》《易经》之类的书是很难读的,看不了就暂时放下,且看《论》《孟》,不看《论》《孟》就好像不知肉的味道,不看《春秋》就好像不知道马肝的味道,不知道肉的味道当然不行,不知道马肝的味道就算了。[footnoteRef:23]至于史书一类,属于“看热闹”的,他反对学者耐不住寂寞竞相差捡热闹的去看。[footnoteRef:24]

“涵泳”的第一层意思是“虚心涵泳”,前文已述。第二层意思是沉潜,这是字面意思,沉浸、沉潜。

答陈明仲书曰:“读书当择先儒旧说当理者反复玩味,朝夕涵泳,使与本经正言之意通贯浃洽于胸中,然后有益。不必段段立说,徒为观美,而实未必深有得于心也。”[footnoteRef:25]

我们现在读书大多都带着作论文的任务,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劝世之言曰:“要进得去出得来。”所谓涵泳,就是要进得去。喝酒很容易就进去了,不费力气,酒意自然就浸润全身,但是圣贤真意不是那么容易能进去的,它是向上一路,需要有意识的努力,朱子的办法是“反复玩味,朝夕涵泳”,如果急于立说,必然分散精力,打破意识的深潜状态,而最终未必深有得于心。在《朱子读书法》里曾多次记录一种古人的读书涵养的办法,例如《论语》每天读一段或两段,不求更多,然后在一天当中都记住这些话,如涵在胸中一般,到了晚上再静坐思考。笔者个人认为这种办法能否对潜意识的深处作工不得而知,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视各人的情况而定。但是对于意识的部分的工作已经登极,对于决心从“圣贤书”里面吸收养分的人而言,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方法。

吕子约云:“学原于思,不致其思绎以通之,则无自可进。苟苦力思索,则浅迫无味。惟学焉而时复思绎,勿忘勿助,积累停蓄,浃洽涵养。杜元凯所谓‘如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此即‘时习而悦’之注释也。”先生曰:“此说甚佳。”[footnoteRef:26]

朱熹主张“虚心涵泳”,并非就是反对思考,而是不支持一味苦力思索。笔者个人的体会是虚心涵泳是第一步,虚心涵泳的火候若足,那么自然会有思索的力气和素材。学习不能不思考,否则容易陷入盲从而不自知。朱门学者这里主张一种“绵绵密密”的为学方法,涵养和思索结合,互相浸润,后达到“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的妙地。

最后,“涵泳”就意味着仔细阅读,反复阅读;仔细思考,反复思考。

又一士友曰:“先生涵泳之说,乃杜元凯‘优而柔之’之意。”先生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说。所谓涵泳者,只是仔细读书之异名也。大率与人说话,便是难处。某只说一个涵泳,一人硬来差排,一人硬来解说,此是随语生解,支离蔓延闲讲。若如是读书,如是听人说话,全不是自做工夫。”[footnoteRef:27]

根据朱熹,如果不是仔细阅读,反复阅读,就不可能达到“精熟”的田地。而读到“精熟”是朱子读书法要带人读到的境地,是它用功成熟的标准。

精熟的第一步是熟读成诵。不是默念,而是诵读。中国古代的圣贤文字适合诵读,读诵,朗朗上口。

朱熹说:“读书须是成诵方精熟,今所以记不得、说不去,心下若存若亡,皆是不精不熟之患。”[footnoteRef:28]把整本书都读熟背了下来,这个要求对一般人来说是比较难的。能把书都读透背诵了,当然不患不精熟。当然这个背诵是理解地背诵,理解不了也至少是过了心的,不可只像机器人一般装进大脑硬盘。如果不能背诵,可以采用时常诵读,不知不觉自然能背诵。并且在笔者看来可以信任大脑能够记住那些它需要记住的。

熟在朱子读书法里有个熟识的意思。跟与人交往一般道理。从陌生到混个脸熟到熟识。读书读二三遍的时候就好像从陌生混到脸熟。从脸熟到真正老朋友一般熟识还需要见更多面,有更多了解,与之有更多亲近。至于精熟意味着在一个更为复杂精密详细的结构里来看,好比认识一座建筑,一开始只是远远望见个样子,精熟就是走进去把它里面有几间房屋几条走廊,房檐是怎么样的,三砖五瓦怎么样拼起来的全部搞清楚。然后丢开书本之后那些文字好像已经在肚皮里了一般方叫熟了。当真正精熟以后,出现的光景朱熹形容为:

刘晏见钱流地上,想见得熟了如此。某而今看圣贤说话,见圣人之心成片从面前过。[footnoteRef:29]

刘晏是唐代的理财专家,能见到满地都是花花的银子流过;朱熹是理圣人言的专家,能见到圣人之心成片从面前经过。他为何能够如此执着在此,因他把圣贤书当作医治人性毛病的良药:

看书非止看一处便见道理,如服药相似,一服岂能得病便好?须服了又服,服之多后,药力自行。[footnoteRef:30]

真正健全的人和不觉得自己有毛病的人都不必看圣贤书,只有中间这撮人需要。把研究学问比作“吃药”是中国哲学内部诸说的共享内容,不仅佛道如此说,朱熹阳明亦然,如《传习录》记载王阳明曾经说过:“圣人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footnoteRef:31]此处体现的是中国哲学重视生命本然的实践智慧,现代学者多将其放到西方存在主义哲学视域下对比研究,笔者认为,将其放入西方实用主义的视野下所揭示的意义将同样深远。对于迷失丛林的人而言,能够引导他走出丛林的知识就是真理,中国哲学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宣称过这样的真理观,却在内在深深地包藏着这层意蕴。智慧是内在的,它本身并不是任何一种既定的思想形态,每个人都是携带着这样一种智慧潜能的种子,关键是帮助这颗种子“破土而出”,打破桎梏,“云树有思”是它最终发展的形态,如果只是看见这颗思想之树上最后发出的枝叶花果,而不去深入看进那颗种子,也不去看它的成长过程,那么整个智慧就失去了,只剩下根据个人喜好乃至偏见而拼凑构建起来的“概念之树”,这样的树是没有根的。

最后谈到温习的重要性。

又曰:“书只是熟读,常常记在心头始得。孔子教人,也是‘学而时习之’。若不去‘时习’,则人都不奈何。这是孔子弟子编集,只把这个作第一件。若能时习,将次自晓得,若十分难晓得底也自晓得。”[footnoteRef:32]

按儒家圣贤教人的方法来看,在很大程度上,学习就是温习。如果不温习,学习等于白学。刚开始有兴趣用功时纵打得火热、打得成片,如果不温习,丢开以后也很快冷却遗忘,这是人天性使然,无药可医。如果要走程朱理学靠读书来进道的路子,就不得不如此。

朱子强调在一本书玩熟以后,最好再重头到尾来再通读一边。他没有讲为什么,但这样做应该是起到巩固整合的作用,也许还能看出新东西。

四、余论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把圣贤言论翻来覆去看就像是死读书,该往何处去寻得那源头活水呢?这仍是一个生命之问。朱熹通过对读书之法的开显,现形出一条曲折幽隐而又有法可依的形而上学路径,背后所指的仍是向内在心性的回归。在《观书有感》第二首,朱熹不无感叹地吟道: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footnoteRef:33]

向上一路乃是费劲的,尤其是这种将读书和思索囊括进去和心性修养结合起来的方式更加费劲,因为心性的涵养本身具有去智化的内在要求。在朱熹的时代,陆九渊就提出了这种看法,认为朱熹的做法导致“支离”而远离了道,陆氏后学杨简更是将“不起意”作为其修养工夫的核心,把这种去智化的倾向推到了极致。然而从旁观的角度来看,这种注重智识分别的“格物”工夫,对于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宋明心学和完全神秘化的佛道思想不无补益。与其像心学学派的人那样“流连景光”,不如做缜密详尽的格物穷理工夫,这种过程在途中尽管大有费力和曲折处,最终能得随顺道流,自在穿行。

日本学者吾妻重二指出,朱子学是一个庞大知识体系,对朱子学的理解不仅要放在中国哲学史中,还要放在教育史、礼仪史、文化史等中参照。[footnoteRef:34]诚然,朱子的读书方法不仅对于哲学有意义,对于教育和文化的影响更是深远的。在注重教育改革,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下,学习和研究朱子读书法对祖国新一代人的人格的综合的养成和塑造无疑具有重要意义。这也是本文研究的内在期许。

参考文献

[1]吾妻重二.朱子学的新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

[2]朱熹.朱子读书法[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

[3]程颐.周易程氏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

[4]季芳桐.泰州学派新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

[5]陈来.有无之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6]王守仁.传习录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

(图为张谦谦)

(图为张谦谦)

本文内容由作者提供。“亲近传统 重建斯文”华语创作有奖征集活动得到太月香学、状元台茶叶、贵龙森宝、花宝峰业、岳麓书社、浙江人民出版社、邵雷剪纸等合作伙伴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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