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企鹅日|企鹅的忧郁与局外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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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企鹅日|企鹅的忧郁与局外人之死

每年的4月25日是世界企鹅日,但这样一个可爱又诙谐的节日并不非常为人所知。据说每年从4月25日起,现存的18种企鹅之一的阿德利企鹅会从自己的栖息地南极洲开始向北迁徙,以便适应冬天海冰扩张的天气,获取食物以生存,并在夏季再回流至南极洲的沿海海滩筑巢。企鹅们这种基于环境和本能所做出的周期性行为被人类科考发现后,这个庆祝日随之就被企鹅爱好者共同设立,也用来呼吁大家关注、保护企鹅。

在文学作品里,企鹅并不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动物。圆圆胖胖,摇摇摆摆,喜欢群体活动,企鹅大多见于小孩子们看的动物绘本之中。然而有一只小说里的企鹅,它一反常规的姿态:不生活在南极洲,而是北半球;不仅独自一“鹅”被饲养在家中,还得了抑郁症,经常面壁安静站立。这个奇怪的企鹅叫“米沙”——一个非常普通且常见的俄语名字,在同本书里还有另一个男人也叫米沙:他们似乎都是这片土地里随处可见的存在,却处处透着反常。

这本小说名为《企鹅的忧郁》,由乌克兰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所写。据传,库尔科夫写作此书的灵感源自一则苏联笑话:

队长开车经过,看见一名士兵带着一只企鹅站在路旁。“带它去动物园。”他下令。几天后,队长开车经过,又看见那名士兵带着企鹅在路边。

“你是怎么搞的?”他说,“我不是叫你带它去动物园?”“报告队长,我们去过动物园了,”士兵回答,“还去了马戏团,现在要去看电影。”

《企鹅的忧郁》,【乌克兰】安德烈·库尔科夫/著 穆卓芸/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9年9月版

《企鹅的忧郁》,【乌克兰】安德烈·库尔科夫/著 穆卓芸/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9年9月版

从笑话脱胎出的这本书中,米沙就是主角维克托从动物园领养回的一只企鹅。乌克兰出现经济危机,动物园也面临崩溃,将动物们四处遣散,维克托于是领养了国王企鹅米沙,每天给它一些冻鱼吃。

主角维克托是一个失败的短篇小说家,穷困潦倒,没有报社愿意接他的稿件。生活中,他刚被前女友抛弃不久,寂寞孤独。他对他饲养的企鹅也没有太多的温情,只是面对着另一种生物的孤单,试图用孤单与孤单叠加的方式来获得陪伴的慰藉。

一个奇怪的工作机会在他投稿的过程中找上了他:有人看中了他的写作能力,让他去报纸上寻找本地的大人物,并为他们提前撰写讣闻。他感到自己无法喜欢上这种工作,但没有人能拒绝在面临破产之时300一篇的稿费。总编辑告诫他千万要保护自己的身份,于是他化名为“一群老友”,开始撰写名人的讣闻。好景不长,不久后他亲耳听见了一声枪响,他的讣闻一步步成为了现实。他计划写谁的讣闻,谁马上就会死,他的讣闻也就随之能登出。来来往往的人都讳莫如深,又一个个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不久后,企鹅米沙的心脏病发作了:想要拯救米沙,需要高昂的手术费和3-4岁的小孩心脏。与此同时,维克托觉察到他被人打探。他冲进跟踪他的人家里,惊悚地发现了自己的讣闻,里面描写了一个阴谋写手,恶棍,丧心病狂的反社会人类,为了自己养的企鹅剥夺人类男孩的心脏。讣闻里还将他称作是大有预谋的政治狂热分子,当发现自己没有文学上的天赋后毅然投入了政治斗争里,以笔为武器,成为了杀人的标杆,又带着企鹅一起参与他所迫害的人的守灵仪式。实际上,他的所有行为都是无意识的,因为他确实一无所知;但那些行为都是真实发生的,就如他曾经做的那样,写作讣闻的人只要稍作装点他的每个意图,一个无知者便成为了面目可憎的镰刀死神:他被安排了自杀身亡,这是恶人最后的自我救赎机会。当他举起枪,他被安排好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尘埃落定,他自我的人生价值是什么并不再重要。

这本书俄文直译名为《局外人之死》,英文版译为Death and the Penguin(死亡与企鹅)。维克托从卷入这个漩涡起,就不再能成为一个局外人。他的笔主宰了他人的命运,但他也只是这个大盘里的一颗棋子。他活在一团迷雾里,对于自身的命运、他的成就与他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被裹挟感。他感到了不安,也想弄清真相,但他只获得了一句告诫:在他不再被需要的时候,他就能知道一切。

这个“不再需要”事实上成为了一种死亡倒计时:这一天总会到来,就在他看到了自己的讣闻的那一刻。新的棋子已经被换上,老棋子被甩出了棋盘,被操盘手碾作齑粉。他甚至也并不明晰这一切,只是作为一颗棋子,明白了那永远在摇晃的棋盘中,自己所承担的那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小小方寸。

如何能说维克托是局外人?但他又真真切切是一个局外人,因为他无足轻重。人的生命在政治游戏前变得戏谑和不值一提:无法反抗令人麻木,在麻木中微不足道的死亡只会被时代的洪流迅速冲洗掉。我们作为读者而言,看到的也只是刀光剑影下无处不在的灰暗与其中默默渗透出的黑色:维克托还是太微小了,即使我们感知到了某种如冰山般庞大恐怖的威压,我们窥见的甚至不能说是冰山一角,而是冰山的一块碎冰。

这一切都是荒唐的。死亡也是一种计划,集体主义的政治活动让集体陷入危机。有人说这本书是“一个男人和一只企鹅的互相拯救”,用这句概括对于这本书是不太贴切的,或者说这句话反映了某些局部的努力是曾经存在过的。维克托为了米沙的付出也是真情实意的,他拜访企鹅学家,研读企鹅笔记,拯救抑郁症和心脏病的它;但结尾那句“我就是企鹅”和逃亡又将这之前的所有都抛之脑后。他离开了乌克兰,离开了纷乱与不和谐的国度,用无力消解了一切的意义。

世界企鹅日|企鹅的忧郁与局外人之死

这本书写于20世纪90年代末,即苏联解体后。作者用人类维克托、企鹅米沙隐喻了在集体主义秩序崩塌后,乌克兰社会的无序与失落感。某种程度上来说,维克托的命运就是乌克兰的命运。“乌克兰”一词最早见于1187年的《罗斯史记》,意为“边陲之地”,这和“局外人”是不谋而合的。但它又总被卷入局里——地处欧亚边界,在俄罗斯和欧盟之间,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它面临着必须加入洪流。也正因为此,这本书在俄乌战争爆发后又被大众所关注:历史在重复,寓言在成真。大众对于乌克兰的了解比起俄罗斯而言还是较少,库尔科夫作为乌克兰作家,一直致力于用文字去写政治,且传递了具有强烈乌克兰地域的文化色彩。他的语言冷静自持,却处处有着失控与失重感。

《企鹅的忧郁》展现出了世界的另一面:那不再是讣闻式的恢弘编写,也不是历史弥留下来的硝烟味,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作者库尔科夫在俄乌战争的过程中被迫逃亡,在采访中提到战争、流亡、创伤,个体的反抗与集体创伤。这本黑色幽默的书讽刺政治的要素太多,当我们对生活中的异常都习以为常后,对死亡冷漠、对感情麻木、对集体性的簇拥失去个人思考后,我们不过都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抑郁症和无家可归的失语企鹅。维克托是企鹅,我们每个人在成为时代浪潮里的局外人时,亦是离开南极洲、身不由己的企鹅。虽然已过去20余年,隐喻却又无过时之日:如今看这本书的内容,既写出了乌克兰内部身为人的个体的流放,也是对于世界而言,乌克兰自身不断地被裹挟。

这本书的政治意味固然浓郁,然而抛开政治背景而言,维克托的生存状态也是人类身处集体之中空虚的常态。有了稳定的工作后,维克托曾经算是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庭:女朋友尼娜、过世朋友米沙的孩子索尼娅和企鹅米沙。索尼娅曾经为这“一家四口”画了一幅全家福,妻子照顾孩子,孩子和宠物互相陪伴。结合稳定的工作与可依靠的收入,这一刻满足了维克托在一些瞬间的“正常”且温馨的家庭理想。正常指向人类社会积极追求的一种关于小集体存在的运作模式,它的微妙存在能够给人幻想:幻想幸福,幻想永远,幻想自己的价值被纳入到了一个自个体指向外的价值中。但维克托的满足是虚假的:尼娜和他的感情微妙,索尼娅并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企鹅更难称得上是一个像样的宠物。他的感受也是陌生的:他和这个世界始终有着隔离的陌生感,如他的企鹅米沙般,总是站在沙发与墙壁之中,静静地看着这白色的空洞。米沙未必真的有那么多忧愁,但它的抑郁挥之不去;维克托看似在努力地生活,他只是在不断被凿出漏洞的白墙上滑行,试图不要低头。作者用企鹅这种群居动物和人类在社会中群居的生存状态做隐喻,也暗示了常态集体中个体归属感获得的虚假、异常的疏离和冷漠。

“让我们别为每况愈下而喝,我们见过好日子。”书中死去的谢尔盖在新年时举起樱桃白兰地如是说。企鹅米沙被留在了医院里,维克托代替“企鹅”逃向南极,库尔科夫如今也还在流亡。在这个崩塌的过程里,库尔科夫笔下的企鹅以其可爱的形象给予了一些表面戏谑实际严肃的思想内里。“幽默能够带走恐惧”,他说。生活并不停息,通过米沙这一个企鹅形象,或许我们也能够对库尔科夫、对乌克兰、对集体、对人类自身,有更多的关乎存在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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