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 · 郑小瑛
以下为采访摘要
实力出圈的“硬核奶奶”
> 专访上集 | 指挥家 郑小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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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凌晨,在福州街边的海鲜小馆,94岁的郑小瑛正在和刚结束中文版《茶花女》演出的歌剧团,开庆功宴。连夜跟拍郑奶奶的摄制组,已经满是深夜的疲惫,但郑小瑛依然神采奕奕的站在一众,与她相差六七十岁的年轻人中,兴致勃勃的讲着话。
郑小瑛:非常感谢从厦门以及北方远道而来的合唱队员们。我也是退休后才开始做这个歌剧艺术中心,大家喜欢歌剧,并且能有一片自己心爱的天地,我觉得是很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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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因为郑小瑛94岁的年纪,以及她“中国第一女指挥”、三次抗癌、91岁创业,这些颇为传奇的人生故事,让她在最近两年实力出圈,成了年轻人口中的“硬核奶奶”。
△郑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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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郑小瑛是新中国第一位交响乐女指挥家。从中央歌剧院首席指挥的岗位离休多年后,她从北京搬到厦门,应邀创办了厦门爱乐乐团,从零开始一番新事业。直到2013年任期届满后,郑小瑛离开。
几年前,在过完90岁大寿之后,郑小瑛想要重整曾经活跃的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专注于歌剧人才的培养,歌剧孵化,“洋戏中唱”。直到去年,歌剧艺术中心正式注册成功,成为了中国第一所非盈利,且能够独立完成歌剧制作的歌剧人才机构。
郑小瑛:我很高兴年轻一代歌剧演员起来了,他们愿意投入到“洋戏中唱”的活动里,我非常欣慰。他们都是海归,那些歌剧他们在外面的舞台已经用原文唱过了,更要紧的是,他们看到了各个国家都在用本国母语唱外国歌剧,现在只有中国人唱歌剧用唱原文,好像要显摆、炫耀自己的成绩似的,没有为同胞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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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拍摄期间,正好赶上歌剧《茶花女》的中文版上演,郑小瑛是这次演出的艺术总监。顶着疫情期间可能被随时封控的压力,郑小瑛和全国各地的参演人员,克服万难,齐聚福州。
每次演出前,郑小瑛都会到后台走上一圈,带着前一天彩排时记下的问题,逐一找到主创,叮嘱几句。
△郑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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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瑛1929年出生在上海,是抗战中成长的一代。从小她便进入教会学校读书。母亲温嗣瑛是体育教师。父亲郑维是庚子赔款公费留美的留学生。从清华大学到宾夕法尼亚大学,郑维一路读到博士,回国后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当教授。得益于郑维与温嗣瑛开放自由的教育方式,郑小瑛的成长一直受到新文化新思想的影响。
郑小瑛:我六岁开始学钢琴,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很稀有的。但也因为稀有,所以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就成为可以被培养的对象了。
田川:您并非来自音乐家庭,也不是非常了解音乐里的不同领域,为什么妈妈会想让您学钢琴呢?
郑小瑛:她好虚荣。这就要说到我的家庭了,我父亲是庚子赔款第二期去美国留学的,我母亲也是一个新潮的女性,她虽然是穆斯林,但嫁给了基督徒。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时很追求刚刚进入大陆的西方文明。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像西方孩子一样接受全面教育。那时候很少有人学钢琴,我母亲就很喜欢显摆我,一来客人就跟我说赶快,你来表演表演。弄得我很反感。
我上中学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全家逃难到后方。当时只有教会学校有几台钢琴,几十个学生,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半小时练琴,条件非常差。
所以也不是说我当时多喜欢古典音乐,是因为有条件接触到了,然后我学得还不错,就得到了不断地培养。所以既然成为了这个岗位上的一个兵,我就做好自己呗。
△郑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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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不管是在当下去认识郑小瑛,还是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去看她,都多少能感受到她另类的胆量。不到二十岁,她就高喊着“反内战”的口号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端;战乱中她孤身离家,奔赴解放区一头扎进革命队伍。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和土匪过过招,在枪声下幸免于难。
郑小瑛:当初到解放区以后,我受到的文艺思想教育是艺术应该为人民服务。所以这个观念始终贯穿在我学习和工作的目的里。在我们那个年代,如果说你的学习只是为了个人的发展或荣誉,那是要被批判的。大家不追求个人主义,追求以艺术反馈人民。
△文工团时期的郑小瑛(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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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上世纪60年代,郑小瑛被派往苏联学习指挥。在那个中苏意识形态分歧已公开化的特殊年代,郑小瑛过人的天赋与勤奋,加上在战乱时期练就的胆量,让她获得了难得的登台机会。在没有彩排,且合作演员都是外国人的情况下,她指挥了极具难度的歌剧《托斯卡》。也正是这次在业内人士看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演出,让郑小瑛的人生又多了一个第一,她成了第一位站上国际歌剧舞台的中国指挥。
田川:在指挥完《托斯卡》之后,您当时在苏联的老师对您的评价非常高,说您非常严谨,而且驾驭了如此庞大的曲目。
郑小瑛: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在没排练的情况下,把一部歌剧挥下来。而且是一个一点经验没有的指挥,《托斯卡》是我指挥的第一部歌剧。我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田川:还是因为有自信。
郑小瑛:对,自信很重要。其实我的老师并没有强迫我做这件事,他很为我着想,他说你应该有个作品向你的国家汇报,就问我愿不愿意在他们的剧院指挥。当时我就是一个毛头小姑娘,我说我当然愿意。但当时正是中苏意识形态分歧非常严重的时期,双方的报纸天天都在批判对方。剧院破例让一个中国女生指挥一场公演歌剧,他们会不会承受一定的政治压力,我后来也很担心。可当时没想到那么多,就很开心他们能给我这个机会。他们还特意挑了个好日子,在咱们国庆期间给我安排了一个公演。
很困难的是当时我没有总谱,我就拿了一份钢琴谱,然后把总谱上的配器都抄在上面。他们还告诉我,我没有排练的机会。《托斯卡》是一部很难的歌剧,你想公演前你对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熟悉,而且是卖票的公演,从头到尾就交给我一个学生,他们也是够胆大的。这是很恐怖的事情,不是专业的人没法体会。所以一下子,我就成为第一个站在国外歌剧指挥台上的中国人了。
田川:站在台上什么感觉?
郑小瑛:当时最大的感受就是观众对我特别热情。因为中苏曾经那么友好,而那个时候那样的敌对,老百姓不懂为什么。所以当时一说今天的指挥是一个中国的女研究生时,大家高兴的不得了,就像是一种逆反心理。所以每次我一出场他们都热烈鼓掌,还会给我追光。
△苏联留学时期的郑小瑛(右三)
要有信心把中国的东西带出去
> 专访下集 | 指挥家 郑小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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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小瑛90多岁的生命里,她周遭的世界变了又变,但始终跟随她的,是形成于她成长那个年代的家国情怀。一谈到歌剧,郑小瑛总会把“洋戏中唱”“让歌剧贴近大众”反复强调于嘴边。那些革命时期留下的,充满了使命感的理念和态度,也被郑小瑛带进了她的歌剧事业里。
郑小瑛:我提倡“洋戏中唱”就是要洋为中用。我们学习过古典音乐,知道它确实是好东西,我才要向我的人民宣传,让大家也能享受它。我并不是要夸大它的作用,但是在这一小部分内容上投入那么大,还有那么多年轻人把青春都放在谁也听不懂的表演上,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忧虑在这里。中国人是很喜欢音乐戏剧的民族,但他得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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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在《茶花女》中文版开演前。郑小瑛来到剧场外,为观众讲解《茶花女》的历史背景,创作故事。这样的“郑小瑛导赏模式”,是从文革后开始的。
△1979年郑小瑛指挥歌剧《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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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茶花女》和中国观众的渊源由来已久。它是中国人看到的第一部西洋歌剧。1979年,这部被禁演了十多年的艺术经典重新复排公演。那个时候郑小瑛是中央歌剧院的首席指挥,全程参与了《茶花女》的复排。在当时有两千个座位的剧院里,这部歌剧创下了连演四十场,场场爆满的纪录。
看到观众们对艺术经典的如饥似渴,也看到音乐教育在文革后的断档,郑小瑛开始尝试在每次歌剧开演前,办二十分钟的音乐小讲座,由此便诞生了全国古典音乐界独一份的“郑小瑛导赏模式”。
△郑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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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和国内的观众交流,郑小瑛也尽可能的创造机会带着中国音乐家们和世界交流。在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上,郑小瑛组织了一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超过百名乐手的女子交响乐团。
郑小瑛:当时借着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的契机,我就跟同志们商量说能不能搞一个女子交响乐团。因为我们发现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就是文革以后交响乐队里除了长笛,就没有女乐手了。大家好像被某种概念束缚,觉得女性吹管乐是不是会不好看,会发胖……总之那个时候没有女孩子到音乐学院学管乐。
如果女子交响乐团能搞起来,就可以通过媒体向全国宣传,让很多地方的女孩子知道,就算我没钱买钢琴,没条件学小提琴,但我可以学管乐,这样孩子们就可以参加音乐活动了。于是我就向着这个目标,争取到了妇联和联合国组委会的支持。他们最后给了我半小时来展示中国女子交响乐团,我高兴死了。有了这样一个尚方宝剑,我就赶快去找钱来组织队伍教乐团的孩子们。忙活了半年多,终于干成了。当我们女子交响乐团的108将出现在奥林匹克广场的时候,来自全世界三万多女性代表给我们鼓掌,特别高兴。
田川:您太有魄力了,在还没有组成乐团的时候,就先把任务领下来了,万一组不成怎么办?
郑小瑛:不会,一定能组成。
田川:您是怎么跟他们争取的?有认识的人吗?
郑小瑛:不认识,但妇联的大楼不就在那儿吗,就走进去。当时妇联一个副主席还接待了我,他们很重视这件事,把它报给了联合国。当时好些人在争取这个项目,有女子模特,女子锣鼓……大家都有被选上的可能。如果是中国人定,最后不见得会选交响乐团,他们可能会更喜欢锣鼓队、模特队或舞蹈队。但是音乐,好的乐团,世界上能懂得它的文化价值。
△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 郑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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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世界交流,贯穿着郑小瑛的整个音乐生涯。2000年,郑小瑛还在厦门爱乐乐团期间,身为客家人的她,邀请作曲家刘湲创作交响诗篇《土楼回响》。
至今她已经带着这部作品,走过了12个国家和地区,演出77场,创下中国原创交响乐作品的最高演出纪录。
△郑小瑛与作曲家刘湲
田川:您带着《土楼回响》到不同国家去演出,反响怎么样?
郑小瑛:去欧洲表演的时候我们很紧张,当时联系了柏林爱乐的音乐厅,那是世界一流的演奏大厅,大家都向往的地方。我说我们要演好贝多芬的《艾格蒙特》,向贝多芬致敬,向他的人民致敬。确实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我跟团员们说,《土楼回响》我们也要演得淋漓尽致,要有信心,因为我们的这把刀,他们没见过。
田川:您紧张的是什么?
郑小瑛:我们是来自中国福建省厦门市的一个小乐队,人家连厦门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是我请文化参赞帮我们邀请他们主流社会的人来听,满场。演完吃夜宵的时候孩子们都说,郑老师攻克柏林了,大家都很兴奋。
这是一种文化交流,要有信心带中国的东西出去。我们最后有一个合唱,女生基本都是中国人,男生都是德国人。
田川:所以当地人都得学客家话?
郑小瑛:对,都得学,给我唱!有个老头肯定把拼音写在手上了,你会看到他唱唱然后偷看一下,他们很认真,很开心。我很得意,我心想平常都是中国人用半生不熟的德文唱《欢乐颂》,现在居然也有老外用我们的方言唱一首中国的山歌,那种感觉很好。
交流嘛,就是拿你的东西跟人家交流。我们年轻的指挥常常愿意用人家精品,去显摆我们也能演奏你的作品,证明中国也很棒。是的,我们的演奏水平要让人家知道。但这是一部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创作。评价一个国家的音乐文化主要还是看它的创作。所以既然我们已经有作品了,也许它的水平不一定像西方那么高,但是它被中国人喜爱。介绍给你们老外,我们一块儿享受下,我觉得效果是非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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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郑小瑛
郑小瑛虽然看起来十分硬朗,但其实从1997年开始,她先后三次被查出癌症。行事有点另类的她,并没有太把癌症当回事。第一次确诊,她接受了半年治疗,几乎掉光了头发。第二次查出癌细胞,她甚至没有告诉丈夫,自己跑到医院做了半个月的靶向治疗。
在一路高歌猛进的人生背后,遇到困难,郑小瑛总会说:既来之则对付之!
田川:您经历过三次癌症,都是用非常短的时间战胜了它,然后马上就回到了舞台上。
郑小瑛:遇到困难就去面对它,克服它。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我还想在我有生之年能再努力翻译好几部歌剧留下来。今年把《弄臣》弄出来,明年《托斯卡》,也许后年还能做《蝴蝶夫人》、《卡门》……尽可能把我比较熟悉的,觉得比较有价值的东西,留给后人。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制片人:张燕
编导:伊帆
编辑:612、宿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