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年前辞去传统媒体的执行总编辑至今,出了三部作品——长篇小说《天在看》(法律出版社)、非虚构作品《太平洋大劫杀》(人民东方出版社)、长篇小说《猎冰》(广东人民出版社)。也许,应该给自己做一个总结吧。
作为南方周末黄金时代的调查记者,在内容分工上以法律题材的报道为主,写尽了大案要案,后来又担任法治日报社属下的报纸执行总编辑,始终没有离开法律新闻范畴,由此浪得一个虚名:著名法律记者。
图1:《猎冰》首发式上分享创作体会。
回过头来看,我的职业生涯还真对得起这个名分。那是因为,我不只是会写新闻,而且懂法律,尤其是刑事法律,不谦虚地说,如果我是律师,刑事辩护的专业能力可以超过80%的刑辩律师。
进一步地说,我还懂刑事侦查,对证据、犯罪学称得上半个行家,连法医学也有所认识。有了这些条件,加上我多年主流媒体调查记者的采访和文字能力,丰富的阅历和生活积累,以及对社会的认识,独立而不盲从、不偏激的价值观,具备了从事犯罪类型文学创作的基础。
就新闻职业而言,我算是幸运的,赶上了“黄金十年”,又在南方周末这样的媒体工作八年,即便今天说来,还是让很多同行羡慕不已。但是,没想到这个曾经光鲜亮丽的行业,如今是这般境地,媒体人纷纷改行,听说阿里总部就有南方周末半个新闻部的同事。
不过,有一部分同行还在守着写作这个清贫的职业,有好几个从事非虚构写作的平台,就聚集了一批资深媒体人。此前,还曾经有一个组团去韩寒麾下的媒体人,很快又集体撤出。这或许说明,传统媒体的写作高手,与影视行业的结合并非那么顺利,两者本身分属不同的行业,看似相近,实际距离很远。
图2:参加《猎冰》首发式的南方周末原总编辑江艺平大姐。
经常有人对我说,你写过的那些大案要案,哪个案件都是一本书、一部电影。这种说法本身没有错。但是,如果你因此认为现实生活中的那些惊天大案,随便就能写成书、拍成影视片,那就错了,远不是那么简单。
这十年,我游走于文学和影视两大行业/职业之间(实际上,我也是三年前才算完全离开传统媒体,只是不做新闻而已),三部作品,其中《太平洋大劫杀》被改编了电影,《猎冰》先有剧本,在动笔创作小说之前就已经被投资人买下。遗憾的是,《太平洋大劫杀》电影至今未能上映。除此外,我还经常写评论,这让我即使躲在书房里写作,也会保持对社会的关注。
图3:《猎冰》首发式上介绍这本书的创作经过。
回首这十年走过的路,从雄心万丈回到脚踏实地,磕磕绊绊,慢慢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那天,新书《猎冰》首发式后的晚宴,我在南方周末工作的老同事、后来担任《南方人物周刊》副总编辑的万静波,于酒过三巡之际与我谈起创作感受,次日又发了个朋友圈:“郭国松兄真是跨界好汉,从1990年代最知名的法律记者之一,到2120年代的优秀电影编剧和作家,历30年而仍能傲然挺立,纵横于文字江湖,确是豪杰……”
这段话虽是静波老弟的过誉之词,而且我甚至连一个合格的编剧都不算——用我的好朋友高群书导演的话说:“你的非虚构写作很牛逼,但你不会写剧本。”但是,我的确一直没有放弃写作,从非虚构到虚构,再到影视编剧,边写边学习、边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猎冰》首发式上我和老同事徐列(南方人物周刊原总编辑)、鄢烈山(著名杂文家、南方周末原编委)对谈的那些话:从非虚构到虚构的创作感悟。
我的感悟,简单来说有两点——非虚构写作的困境;虚构写作的难点。
图4:《猎冰》首发式上的南方周末老同事。
那么,非虚构写作的困境该如何理解呢?十年前,在我决定转型进入专业写作领域时,所选择的方向就是非虚构写作,这也得到了我在南方周末的老同事、后来的雪球财经创始人方三文等朋友的支持,《太平洋大劫杀》就是这种选择的第一次成功尝试。不过,非虚构写作这条路走得并不顺。现实生活中,有大量的具有非虚构写作价值的题材,大到因新冠疫情导致上千万人口的武汉封城,小到一个案件,你不要认为事实就放在那里,只要能够深入采访,获得足够多的资料,就可以写成一部作品。
对我这个曾经主流媒体的调查记者来说,采访是强项,问题是,你能不能采访到想要的事实,经常是一个部门、一个人就能把你挡住。2016年8月26日,甘肃警方抓获变态杀人狂高承勇。案发已经28年,11名年轻女子被害,这无疑是绝佳的非虚构写作题材,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驱车2400公里,三天两夜,从广州赶到甘肃白银。
图5:《猎冰》首发式上与老同事徐列(左)、鄢烈山(右)对谈。
我租了房子,计划在白银采访一年左右。随后,我动用了最优质的资源,把当地公检法三大部门分管的主要领导和高承勇的辩护律师(指定辩护)请到一个饭局上,领导们表态,为我的采访提供一切便利。我兴奋得夜不能寐,这事成了一半,剩下的就是繁重的采访工作。我随即前往高承勇的家乡,采访到他的高中上下铺同学、他的邻居、他的姐姐等等。陆川导演当时准备拍摄这个题材,听说我在白银,说“我们先搞个视频连线吧”。
没想到,我的热情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劈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有关部门开始封堵这个骇人听闻的案件,即使案件审结,也不准其他人接触案卷材料。显然,对警方而言,似乎没有值得炫耀的战绩,高承勇就是个农民,并无反侦查能力,系列杀人案现场留下了大量证据,包括血指纹、DNA等,不断有人遇害,案子却一直未能侦破,直到28年后,因高承勇的亲戚犯罪,从其入库的DNA线索中顺藤摸瓜抓到了高。
多方努力未果,确认高承勇案件无法完成采访,我满脸沮丧地离开白银。
这不过是我遇到的其中一个采访受阻的例子。一年多后,我又到四川的大凉山,也是半途而废。
2020年1月23日深夜,武汉因新冠病毒疫情爆发决定封城。随着疫情的发展,我开始搜集资料,打算在形势许可的情况下进入武汉。我甚至连写作这部非虚构作品的手法都想好了,那就是借鉴《巴黎烧了吗?》,采访死者家属、患者、医生,至少300人以上,多层次、多视角地还原这次史无前例的封城,为历史留下一份真实的记录。这个采访的难度极大,不只是武汉一地,而是要追踪采访全国各地援汉的医务人员,起码需要两三年时间。
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突如其来的“方方日记事件”,网上汹涌的讨伐声,我产生了畏惧。这不仅是我的这部作品也可能被扣上“为境外敌对势力递刀子”的大帽子,而且大部分医务人员恐怕不敢接受采访,我也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决定放弃。
1966年,美国著名作家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出版,轰动了美国。这部被认为迄今无人超越的里程碑式的非虚构作品,还创造了一个新名词:非虚构小说(Non fiction)。仅仅是采访,作者就耗费了六年的时间,他采访到了被害人的朋友、小镇上的几乎每个人、警察、法官,还有两名冷血杀手和他们的家人、朋友。
从事非虚构写作,谁都想写一部《冷血》那样的作品,我也愿意用六年的时间去采访。可是,谁会接受你的采访呢?谜一般的“南大碎尸案”,朋友带着我找到当年参与调查此案的一名警察,他也仅仅是透露了一星半点的皮毛,就反复警告我“不要对外说”。怕你给他惹麻烦,是警察共同的心态,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大片般的惊天要案,却无法成为我的非虚构写作题材。
图6:老同事方迎忠在晚宴上给我拍的照片。
刚刚出版的30万字长篇小说《猎冰》,来自真实的案件,原型就是中国最大的毒枭,最初也准备写成非虚构作品。案件虽然过去了十来年,大毒枭和团伙成员都被处决,但只要有案卷材料,再加上对警方和相关人员的采访,仍然有条件写一部非虚构作品。找了很多人,始终无法突破横在我面前的障碍。
如此惊心动魄的毒品犯罪,我不想放弃。好在本案公开的资料很多,经过大范围搜集资料,再加上虚构的手法的补救,完全有把握用小说的形式把它写出来,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猎冰》,前后历时五年。
绕了一圈,让我这个本来擅长非虚构写作的人又回到了虚构。
关于虚构写作的难点其实不需要我来说,它是所有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面对的共同问题。严格来说,虚构写作的难点是技术性的,涉及到你的生活阅历、价值判断、审美情趣、叙事能力,特别是从哲学层面对人的命运的把握,对人性的洞察。说到底,就是你的文学创作能力。
我们正处在三千年未有的历史大变革时代,现实生活远比虚构更精彩。但是,精彩的现实生活并不必然成为虚构的文学作品,这也是我对更多从传统媒体人向文学创作转型的同行的忠告。
对于文学创作,半路出家,我并未奢望能有多大的成就。我只是用写作对抗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