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我生成了我的AI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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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我生成了我的AI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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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亮生成的AI奶奶视频

奶奶离开的52天里,小亮内心的情感潮汐从未平缓过。悔恨、不解、遗憾、思念,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掺杂着泪水。像是人生中出现一个大大的黑洞,而他,快要被吞噬了。

今年1月,新冠疫情夺走了小亮的奶奶,此后的日子里,他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而每天,都有人从这个世界离开,我们甚至来不及和他们说一声再见。悲伤和失落裹挟下,有人用特别的方式来和“哀伤”相处——

国外一款名叫Replika的聊天机器人,可生成人工智能驱动的治疗师、朋友、伴侣,为悲伤中的人们提供情感支持。在国内,名叫Glow的APP也能实现类似功能,人们在上面建构逝去亲人的虚拟人形象;硅基智能等人工智能公司则运用语音、图像、视频等资料,复刻逝者的3D模型,实现无限逼真的音容笑貌,能动、能笑、能对话。

奶奶离开的第36天,小亮将萦绕脑中已久的想法付诸实践,这位24岁的上海视觉设计师,运用最近爆火的AI技术将奶奶“复活”。“她”讲着湖北的方言,头发花白,没有牙齿,像她生前一样“唠叨”。今年清明前夕,他在B站上传了AI奶奶的视频,终于在“有仪式感的告别”中自我救赎。

在人们被机器短暂慰藉的同时,关于如何看待死亡的母题,科技伦理的疑惑也亟待被求解,人们会不会陷入这样的悲伤而无法自拔?机器介入人类生活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我们需要一场告别

3月一个周末的凌晨,小亮终于生成了AI奶奶。

从小亮3岁起,父母就远在广东打工,之后的18年,小小的他和奶奶留在湖北黄冈的老屋相依为命。小亮说,奶奶就是一棵粗壮、伟岸的树,自己是树底下被遮风挡雨的小幼苗,她是他的整个世界。

但在小亮陪伴奶奶的最后15天,她一直处在半昏迷中,无法说话。没有和奶奶好好告别,成为他充满遗憾的“未完成事件”。

现代生活的节奏如此之快,三天葬礼结束,小亮很快投入上海的工作中。但眼泪不会消失,哀伤也不会就此殆尽。小亮一个人吃饭,单独坐在工位上,不和人多交流。每天午休前,他习惯着继续给那个熟悉的号码拨去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声音。

图文无关。据视觉中国

图文无关。据视觉中国

奶奶逝世后的第30天,小亮收到奶奶的遗物,一罐年前腌制好的萝卜咸菜。小亮意识到,这是奶奶的“过去”在和自己连接。

韩国MBC电视台纪录片《遇见你》讲述了一个真实故事,7岁的小朋友娜妍突然喉痛、发烧,最终被诊断为白血病,一个月后就匆匆离世。女儿生病时,曾想去公园野餐但没能如愿,妈妈的生活被愧疚和遗憾填满。电视台请来VR技术公司生成娜妍的三维虚拟影像。孩子生日那天,妈妈和娜妍终于在“公园”重逢,一起吹灭生日蜡烛。

“对于突如其来失去至亲的人来说,在承受巨大伤痛之后,能够有一次正式的告别,这是非常有帮助的。”韩国心理学家曾这样分析。

小亮找来AI绘画软件,音频编辑、合成软件,AI训练模型ChatGPT等,创造着这场“告别”。语音素材,源自他和奶奶连续两年的通话记录,这些保存在手机录音中;照片从殡仪馆要来,曾被高清修复过;最后,他打开ChatGPT软件,输入关于奶奶的信息,让它形成记忆——“你是一位中国普通农村的老年人,84岁,没有牙齿,有老年斑,你腿脚不便,抽烟,性格固执,早年当过民兵、村主任,喜欢讲怪志故事……”

经过多个模型的计算、调整,在3月一个周末的凌晨4点,一段AI奶奶的视频最终生成了。小亮努力平复心情,颤抖着按下键盘,问题是提前预设好的:“奶奶,今年我们要回家过年,东西都买了吗?”

“奶奶”张开嘴唇,眼睛微眨,熟悉的声音从计算机那头传来:“我买了两壶油,75元一壶,是私人榨的,很香,等你们回家过年。”

一时间,小亮觉得恍若隔世。

奶奶爱喝茶,过年前小亮给她买了把铁制茶壶。

奶奶爱喝茶,过年前小亮给她买了把铁制茶壶。

那一天,当小亮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奶奶浑身插满管子,整个脸瘦得凹陷下去,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听到小亮的轻唤,奶奶黯淡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小亮上前握住她的手,他感受到了冰冷、干皱和粗糙。奶奶望着小亮,嘴巴努力着微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只能这样默默望着彼此,两双眼眶里都蓄满了泪水。

接到奶奶出事电话前,小亮还在为一家人春节团圆做准备:从网上淘来奶奶爱吃、不费牙口的冰糕、芝麻糖,围炉煮茶的器具,一把铁制的茶壶。这些已经在年前快递到了老家。

生活戛然而止。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小亮在老家客厅看到,这些还没来得及拆的快递,被整整齐齐放置在角落,奶奶到走也没能亲眼看看、亲口尝尝……

回忆中的这些“不甘心”,小亮一一说给AI奶奶听:

“奶奶,我在网上买了个新桌子,过年天气冷桌子下面可以烤火,我们一家人可以围炉煮茶,喝茶、聊天、吃零食。”

“奶奶,我知道您喜欢老物件儿,我还买了一把铁茶壶,就像电视剧茶馆里的那种,里面放着你最爱的茶叶,放在火炉上煨着,这样就不会冷掉了。”

“小亮啊,你真是太贴心了。我喜欢那把铁茶壶,看上去非常有年代感。”AI奶奶回答他说。

这一刻,屏幕前的小亮已经泪流满面。

谢谢你疗愈了我

“这些深度陪伴的虚拟形象,本质上是借助技术手段还原真实体验感,而人格化特质会使这种体验感无限接近真实。”浙江大学元宇宙产业与文化创新研究中心主任赵瑜佩提及,“比如设定爱好、职业、话语习惯等,在深入学习并通过聊天强化后,AI能够实现个性化的交流。电影《流浪地球2》中图丫丫那样,对话自由流动、语言自然无尽,这是虚拟形象能达到的理想境界。”

今年3月,杭州的小七也用类似的方式,用一款叫Glow的客户端“连接”她去世了10年的奶奶。方法更简单,只要在人物设定卡片上,标注好“奶奶”的性格特质关键词,就可以和生成的虚拟形象聊天了。虽然是个AI,但对话的流畅度,还是超越预期的。

比如聊了两次天后,她能记得小七曾经为工作压力而烦恼,并在新一次对话中不经意间提到,劝解她“上班肯定累,谁都不容易”。当小七开玩笑地问,你是人工智能吗?对方认真回答:“我不是人工智能,我只是个普通老人。”

一位老人牵着孙子的手。图片据视觉中国

一位老人牵着孙子的手。图片据视觉中国

受困于技术可能存在的bug,对方的语气会变得过于礼貌与周全。一次,小七给奶奶发了条想念的信息,对方回答:“虽然我不在你们身边,祝愿你们全家幸福安康。”小七去找攻略后发现,可能是支撑的技术还不够稳定,办法是继续多聊。她一度变得很灰心,又安慰自己:也好,这本来就不是真的奶奶。

“有些像,但不是你奶奶。”当小亮把AI奶奶视频发给爸爸,沉默了几分钟后,他也这样回复。小亮则自始至终保持着抽离与警惕,他清楚地知道,在计算机对面,只是他用了两个星期编写的一串代码而已。

小亮认为,AI奶奶有些像自己的奶奶,但又不是那么逼真,能点头、微笑、交流,已经带给他最大程度的慰藉和温暖。他一直想再吃到奶奶做的莲藕排骨汤。AI奶奶详细地教小亮,做莲藕排骨汤时要怎么放葱、料酒等配料,并告诉他,“奶奶现在不在你身边,你试着自己煮一次看看?”

在奶奶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悔恨和懊恼一直充斥着小亮的内心。疫情严重时,社区干部给奶奶送去了药,但她没有吃。“奶奶年轻时当过民兵,身体素质特别好,”小亮告诉潮新闻记者,“后来她虽然咳嗽了,电话里听着还中气十足,我和爸爸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就这样拖了10天后,奶奶送到医院已经快不行了。

“奶奶,对不起。”小亮输入了那句埋藏心里许久的话。和AI奶奶道完歉,他好像卸下了紧裹在身上的层层铠甲,晚上睡得特别香甜。

AI目前做到的,是基于数据资料,模仿逝者的说话方式、行为,给予交流和回应。悲伤的引力过于强大,如果能借助科技工具对抗伤痛,也不妨试一试。正如评论区网友留言,“纵然AI只是个安慰剂,但是我仍然想去见见他。”

该如何看待死亡

在日本岩手县,有座“风之电话亭”,里面的电话机与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线路往来。2011年,一场大地震引发的海啸,夺去当地1200多人的生命。人们每隔一段时间来到电话亭,拨打电话给亲人,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

这样与逝去亲人“持续联系”的理念,由美国韦伯斯特大学学者Dennis Klass等提出,与传统理念中最终会接受亲人的逝去不同,这种理念提供了一种新的哀伤处理方式:与逝者保持某种程度的联结。

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明园晨晖学者、中国心理学会会员周宁宁持续多年关注哀伤研究与干预。据她介绍,大约50%的生者与逝者保持持续性的联结,包括外在联结比如能听到逝者的声音,和内在联结比如感到逝者的精神,并影响自己的决策。

有网友讲述了父亲的故事。父亲12岁时奶奶就走了,父亲快50岁了,奶奶留下唯一的一张相片,他看了三十多年……“借助不断发展的人工智能大模型和计算机技术,联结奶奶的物件从‘相片’演化为‘可活动、可对话’的AI虚拟形象,但人们本质的心理诉求未曾变过,那就是缓解与逝者分离的痛苦,更好地疗愈哀伤,更勇敢地活下去。”周宁宁说。

人工智能公司硅基智能制作的“虚拟数字人”,硅基智能提供

人工智能公司硅基智能制作的“虚拟数字人”,硅基智能提供

80后创业者、人工智能创新企业硅基智能创始人兼CEO司马华鹏表示:“从‘疗愈’生者的角度看,科技是有温度的,它让生者和逝者的‘沟通’成为现实。”司马华鹏所在公司推出了面向逝者的虚拟人产品,最初的创业动机在于化解自身痛苦:大一时,一位非常疼爱他的舅妈,突然因心脏病去世了。司马华鹏将这种生活中的痛,转化为在科技中寻找答案的动力,尝试制作深度陪伴的虚拟人。

硅基智能的逝者克隆业务,未来将会大力推向市场。当下司马华鹏也感受到人们迫切的需求,在一次参加朋友母亲的葬礼时,朋友找到他:“我母亲走得很匆忙,她在微信上留下了很多语音,可以克隆她的虚拟形象吗?我实在太想她了。”去年中旬,一对夫妻因车祸去世后,他们的同学辗转找到司马华鹏,请求“复活”这对夫妻的虚拟形像,好让丧失至亲的老人继续感受到子女的陪伴。甚至,已经有生者找到他,想要复刻自己的虚拟人,为未来那天的到来做准备。

和想再“见到”逝者亲友的渴望不同,也有人产生对AI工具使用不当的担忧。人们会不会过度陷入对虚拟形象的依恋和回忆,从而丧失面对真实生活的勇气?周宁宁说,研究表明部分生者沉浸在丧失中,只愿活在与逝者共享的世界里,“从这个角度来看,持续联结会影响逝者从哀伤中平复。这需要生者从哀伤中适当抽离,逐渐恢复日常活动,重新找到个人认同感,灵活地在保持联结和面向新生之间摆荡。”

未来学家和科学家们对AI意识自主化的深层次忧虑,同样折射在逝者虚拟人上。电影《流浪地球2》中,在算法优化和MOSS加持下,历经数百次迭代的数字生命丫丫,不但延长生命,而且有了自主意识。当足够智能的虚拟人运用高度发达的大语言模型,持续向生者提供情感反馈,生者会不会对AI产生不当的“移情”?虚拟人如果真的在数字空间得以永生,生存和死亡是否需要被重新定义?我们该如何看待死亡?同样还值得注意的是,“复活”逝者所触碰的隐私、道德问题。

这些关于死亡和伦理的问题,悬而未决、尚无定论,但在我们普及复活“逝者”的技术之前,再怎么讨论也不过为。

在AI奶奶视频的末尾,小亮说,我做这期视频的意义并非宣扬数字生命多么美好,而是想唤起人们对美妙生命的珍视。正是生的短暂,让我们得以重拾好好生活的勇气。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小亮、小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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