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时殷弘
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
俄乌战局现状如何?
“2023年,不会结束”
吴小莉:俄乌战局时过一年,您会如何分析双方的强弱和现下局势?
时殷弘:目前战局最突出的就是,虽然去年8月中旬第三战役中,乌克兰战略主动,但到了10月中旬,非常明显的就是乌克兰已经丧失了第三战役开始的战略锐气。所以整个战场从10月中旬以来的差不多四个多月,战线呈一种低烈度的胶着状,除了在局部地区有例外:第一个是南部赫尔松,乌军进程显著,几个月前就占领了赫尔松40%领土,包括市中心,但对河西地区,到现在为止几乎一无进展;其它两个地区是俄军的显著进程,第一,俄军攻取索列达尔,第二,俄军即将攻取巴赫穆特,这是目前战局的特征。尽管在目前这个阶段,俄军总的来说占有一定的主动,但双方继续进行冲突的最大牵制还在,所以全世界还有点知情的观察家都认为,这个冲突将是一个经久的僵持,2023年年内,这个冲突是不可能结束的。
俄罗斯为什么能
抵得住西方制裁?
吴小莉:2022年,西方国家对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制裁措施,很多人当时也讨论俄罗斯是否顶得住,现在发现好像没有外界想象得这么严重。俄罗斯为什么能够吸收住这么大的制裁?
时殷弘:因为俄罗斯本来就是一个人口资源大大超过乌克兰的国家,而且俄罗斯国土广阔,再加上北约的担心、恐惧,俄罗斯可以大打乌克兰境内,而乌克兰只是偶尔据说打了俄罗斯境内目标。同时,即使俄罗斯再不行、即使导弹不很精确,但数量还是相当多,尽管已经显得比较拮据。俄军总人数尽管可能在某些局部战区战场上少于乌军,但总的来说始终占着数量优势。举个例子,第一阶段,2022年2月24号到4月份,乌克兰虽然有西方能提供的电子能力,但那时候还没有西方提供的远程火炮、反坦克炮等等,俄军第一阶段仍然输得相当厉害。所以作为一个大国,它本来就能吸收不少的冲击,问题在于它吸收冲击之后,跟它没有受到广泛制裁以前的能力相比,大概折损了许多。
俄乌有没有可能进行谈判?
吴小莉:俄罗斯从之前有条件的谈判,到2月11号提出无条件可以谈判,现在再看西方国家和乌克兰有没有打算要进行谈判?
时殷弘:我觉得双方都有外交需要,都有影响世界舆论的需要,都有影响盟国或者战略伙伴的需要。因此,都说一些敷衍虚实、愿意谈判的话。但它们为谈判规定的条件是双方互相之间彼此根本不可能接受的。
在战场形势局部对俄罗斯较为有利的情况下,俄罗斯间或地说,它愿意无条件谈判,其实非常清楚,都是有条件的。它为什么说要无条件谈判?究竟是因为战场形势的局部有利、暂时有利,还是它要影响某些其它国家?这个很难明确判断。
乌克兰方面也是如此,有的时候说“可以对话”,甚至有时候说“可以谈谈”,但提出的实际条件,是俄罗斯目前,甚至将来,不可能接受的:就是说要收复失土,这个“收复失土”的概念很笼统,乌克兰政府从来没有说收复失土必须包括克里米亚,但是它也不说不包括克里米亚。至于俄罗斯兼并进俄罗斯版图的乌东部、乌南部四个地区,直到现在为止,乌克兰政府甚至没有暗示它可以接受这个武装占领然后兼并的现实。
同时,俄罗斯当然还觉得,西方对乌克兰的军援要收敛。但是西方、乌克兰不但不收敛,特别2023年1月25号以后,还连续地大升级,甚至现在英国首相已经公开表示,将在英国训练驾驶北约标准战机的乌克兰飞行员。而且乌克兰一直在呼吁,北约盟国包括美国需要向乌提供F16战机,诸如此类。
所以你看双方提出的基本条件,我认为认真谈判,在我可以预见的将来是不可能的。最多就在一些问题上,比如说间或地交换战俘、间或地,特别是俄罗斯,容许敖德萨港口运送粮食等等,这是非常非常有限的。
“双方可能到
战败边缘就要发力了”
吴小莉:如果双方坚持下去,对谁会比较有利,或者是对谁比较不利?
时殷弘:这很难回答,因为冲突双方都是能动的。现在拮据,可能到战败边缘的时候就要发力了,甚至不能完全排除的一种可能性是,如果到乌克兰的作战人力资源非常非常拮据的时候,北约的东欧盟国会派志愿军。尽管俄罗斯人口资源比乌克兰多得多,但是这是一场俄罗斯总统、俄罗斯杜马还没有正式宣布为战争的长期军事行动。所以你要按照战争来征兵,这个还有很大的法律门槛。俄罗斯人都知道,实际上,在乌克兰前线俄军伤亡的比例是相当高的,也就是说如果战败迫在眉睫的话,双方都有重新大发力的潜能,所以这个在将来很难预见。
中国严格中立的立场不会改变
吴小莉:有人说4月份变得很关键,这个时候俄罗斯也不断地在寻求支持和支援,中国的立场和中国的动向也非常地受到关注。
时殷弘:中国政府2023年2月24号发表的关于乌克兰危机的12条立场文件,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中国对在乌克兰的冲突严格中立。中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严正表示?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就是在这个当口,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特别是美国政府,一再反复公开地表示中国很可能在积极考虑向俄罗斯提供杀伤性武器,用于乌克兰战场。中国一再地强调中国对于这场冲突的严格中立,这个可不是随便想出来的,也不是光说的,而是已经有了多个月的经久地实践。在我个人看来,不会改变。
吴小莉:您曾经说过中俄之间其实是准军事同盟,但要跨过这个“准”字其实要很多的条件。
时殷弘:我想这个条件基本上跨不过去,不会实现。谁要想把中国直接卷入在乌克兰的战火,或者将来可能的话,卷入在东欧的战火,我个人认为是没门的。
全球经济逻辑正经历改变
吴小莉:韩国的总统暌别12年后访问了日本,这个显示了什么样的信号?
时殷弘:韩国目前的对华战略政策,同五年前、七年前的对华战略政策相比,可以看到美国的压力效果是相当明显的,当然也不都是美国的压力,它们的国内政治,它们自己的战略算盘也很重要。韩国跟日本经济交往数量极大,安全上也有很多互相重合的地方,如果老是闹得很紧张,日韩内部都会有相当大一部分政客和战略家觉得这个不正常,所以双方国内为此都有缓解对立、增强联系的需要。
吴小莉:以前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欧盟跟中国做生意,其实是得到了不少的利益,在经济利益和合作的前提之下,感觉跟中国的关系应该是有弹性的。是什么事情让它们发生了转变,让这种美国希望的同盟能够这么坚实地去认定在这个地区是有安全威胁的?
时殷弘:什么事情都有一个渐进的过程,2008年是这样一种战略进度的开始,包括奥巴马的转向“亚洲”战略,包括特朗普的和安倍的印太联盟等等。但是如果说根本概念的改变,这个概念并且被宣布为政府的纲领,就是在俄乌冲突之后,严格地说是去年5月,拜登出访韩日,头一站到韩国,头一个去的地方是三星的芯片工厂,尹锡悦总统陪他去的。尹锡悦总统刚刚上台,拜登就讲,在战略性高技术、战略性芯片、战略性的一切方面,我们要依靠我们自己和志同道合、价值观相同的国家,然后尹锡悦“画龙点睛”地说了一句话:“我们需要经济安全同盟”,说的不是“经济”的“安全同盟”。这个话说出来,至少在他们看来,在现在这个地缘政治竞争、地缘战略竞争和战争可能性如此有所增进的世界上,经济,也包括高技术,是战略的仆人,什么都要从战略考虑。什么叫战略?说穿了就是平常备战,如果迫不得已,打仗,这叫战略,所有东西都要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那么我想这样一来,全球经济结构,至少是主要部分的基本构架和逻辑就改变了。
吴小莉:中国可以怎么应对?
时殷弘:中国是非常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但是中国不得不接受这个局面。中国怎么应对,很简单:第一,继续战略强兵;第二,继续扩展战略活动范围;第三,跟他们一样,备战,应对可能的将来的军事冲突和战争;最后,争取广泛实现中国高技术的自主创新。
2024美国大选
2024台湾地区领导人大选
中美关系走向如何?
吴小莉:2024年,美国要进行大选,台湾地区也要领导人大选。您觉得在未来的一年,中美的关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时殷弘:现在中美关系这种恶劣情况下,美国大选一定会出现更多的中国话题,两党的总统候选人都会对中国言辞上非常强硬,而且任现职的总统会用一些更加强硬的行动,来配合这些更加强硬的言辞。台湾民进党方面,会丑化竞争对手,在台湾问题上,触碰中国根本底线的事态很可能会增加。但是我觉得我们这方面,其实这个政策早就很清楚啊,你要破这个底线,就要准备中国大陆跟你军事冲突。其实对美国来说,我们工具箱里的东西,有些还根本没用过,比如说,中国从来没有因为台湾问题或任何问题上,而召回驻美大使回国述职的,述职完再回去;再严重一点,中国召回驻美大使,暂不回美,甚至暂时降到代办级,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