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长新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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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长新冠”

“长新冠具有非特异性和不确定性,这导致目前对长新冠的知识和见解,尤其是在诊断和治疗方面是相当有限的。由于许多长新冠症状在普通公众中也很常见,在某些情况下,确定某种症状是否确实归因于新冠或复发性感染患者的某种变异相当困难。”

心率180次/分钟是什么概念?一个健康成年人全力跑完800米,或匀速完成40次波比跳后,心率有可能达到150次/分钟。29岁的深圳互联网人夏夏,两个多月来,时不时感到心悸、呼吸困难,心率最快时,就是180次/分钟。她一度不愿意出门。

北京一位国际旅游行业从业者宋月,总觉得好像有一口痰卡在上呼吸道,让她忍不住去把那个异物咳出来,好让呼吸更加顺畅。她没想到,咳着咳着,从一个月变成了两个月,严重的时候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最近一次去医院,她被诊断为鼻窦炎,以及“到了哮喘的边缘”。过去35年,她从未和这两种疾病结缘。

她们后来被医生告知,这可能就是长新冠。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定义,“长新冠”(long COVID)是指感染新冠病毒3个月后还有症状,最少持续2个月,且不能用其他疾病来解释这些症状。美国独立卫生研究院(NIH)也将其称为新冠感染急性后遗症(PASC,也可译为新冠感染后综合征)。据不完全统计,全球至少已有6500万人患有长新冠。

3月14日,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深圳国家感染性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卢洪洲教授、刘映霞教授、浅川哲也教授团队应邀在《生物科学趋势》(Bioscience Trends)期刊在线发表题为《长新冠后遗症,已知和未知:最新信息综述》(Sequelae of long COVID, known and unknown: A review of updated information)的长篇综述,文章称,目前,奥密克戎(Omicron)及其亚变异体是主要的变异体,不太可能引起严重疾病,但新冠的危险性和影响绝对不应被低估或忽视。除急性感染的症状外,长新冠已成为一个显著的全球公共卫生问题。

在中国,“长新冠”患者仍然是一个隐蔽的群体,很多患者不被理解,其症状被简单地归因为心理问题。他们一边困于“不太严重”的长新冠,一边因“长新冠”而产生焦虑,还感到迷茫。

“长新冠”的诊断处于模糊地带。一位康复科医生告诉澎湃科技,虽然一些医院设有新冠康复门诊,但目前并没有“长新冠”或新冠后遗症的诊断。长新冠的病人基本分为两种:一是在新冠感染期间出现的某种症状,在转阴后没有消退;二是新冠感染转阴后,出现了新冠感染期间没有出现的症状,这些症状可能在新冠感染1个多月后才出现。

前述卢洪洲团队的综述文章也指出,长新冠具有非特异性和不确定性,这导致目前对长新冠的知识和见解,尤其是在诊断和治疗方面的知识和见解相当有限。由于许多长新冠症状在普通公众中也很常见,在某些情况下,确定某种症状是否确实归因于新冠或复发性感染患者的某种变异相当困难。此外,大多数可用的证据来自对住院患者的研究,大量非住院患者的信息仍然未知,这种选择偏倚可能会增加长新冠相关症状的不确定性。

求医之路

夏夏无法完成深呼吸,她觉得自己吸不到那么多气,只够做很短、很浅的呼吸。她先后去过5家医院,第一次是在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深圳医院,做了24小时心电图检查,她不放心,第二天还去做了心脏彩超和肺部CT,结果均未显示任何异常。医生告诉她,如果还想做进一步的检查,建议去神经内科。

她也曾把希望转向中医调理,但药方似乎并不适合她:每天上午吃完药,她的心跳一定会加快,还引发了肠胃炎,于是她就把中药停了。求医问诊似乎是有效的,但只是将夏夏的身体维持在一种疲惫的状态,“只是没有集中的、严重的暴发而已。”她说。

最近的一个周末(3月11-12日),再次感觉到心脏无法控制地跳动后,夏夏去了医疗资源更好的广州。广东省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她,这是新冠“后遗症”,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来治疗,只能按照医嘱慢慢调理。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新冠“后遗症”这个词,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挺普遍的现象。之前的医生都只是告诉她,新冠感染康复后,身体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当你发现有很多人都有差不多的症状的时候,你就会宽心很多。”夏夏说。

其实早在新冠感染康复后的1-2周(2022年底,2023年初),夏夏就曾感到体力不支,仅仅是讲话,心率就达到每分钟160次,但当时她并未在意。当类似的情况再出现第二、第三次时,她开始慌了。这种情况每多出现一次,她的焦虑就多一分。“我感觉有可能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引发了焦虑,心跳就会更快。”

现在,她还是分不清每分钟180次的心跳是如何构成的:是新冠直接损伤了她的神经系统,还是焦虑刺激了她的神经系统?总之最近,她买了好几本关于焦虑的书,开始自救。

宋月没有那么焦虑,她的父母都有医学背景,她对新冠感染和康复后可能出现的“长新冠”都进行了充分的关注和了解,咳嗽一个月的病程在她的心理预期之内,她一开始甚至都没有想过去医院。宋月总觉得,“长新冠”不太会严重影响她的生活。

但“小麻烦”对她的生活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比如3月10日,北京沙尘暴,空气污染指数快到500,天空一片混沌的黑黄色。宋月回到家就开始疯狂咳嗽,感觉整个人就要窒息。再比如,宋月有一份副业,需要和日本的朋友电话联系,但在严重咳嗽的那段时间,她很难保证在20分钟的时间内不剧烈咳嗽,“一旦咳起来,就恨不得把胃吐空了才能停下”。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影响睡眠,咳嗽严重的时候,她的睡眠被切割成2-3小时一段,咳醒之后要缓一小时左右,才能重新入睡。“不发作就没事,一发作就很烦。”宋月说。

宋月的妈妈看不下去了,要求宋月去医院。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呼吸科医生告诉她,新冠感染康复后咳嗽一个月是正常现象,给她开了一些治疗咳嗽的药物,那位医生还担心她合并细菌感染,给她开了头孢类的消炎药。

这些药她吃了一周,病情毫无变化。她抱着一丝“也许是吃药的时间不够长”的期待,又“苟”了一周,仍然毫无变化,只好再去医院。这次,医生排除了细菌感染,怀疑她的上呼吸道变成了高敏感状态,给她开了两个呼吸检查,同时开了一种常见的治疗哮喘的喷雾。但效果仍然微乎其微,变化仅仅是从每天咳醒5次,变成每天咳醒4次。

她再去复诊时,医生也迷惑了。根据哮喘假阳性的测试结果,医生给她换了一个药效更猛的哮喘吸入药物。所幸这次是有效的,现在宋月的咳嗽已经缓解了。

不知不觉间,原先觉得可以撑到症状慢慢缓解的宋月已经去了四五次医院,光做检查就花了将近3000元。总结这几次的就诊经历,宋月的感觉是,“长新冠”在医学上并不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概念,要谈长新冠的疗法,像是无源之水。作为患者,她能做到的是正确认识新冠感染以及之后可能会遗留的一些问题,并找正规的途径来就诊。

夏夏则希望有更多的人去做长新冠的研究,有更多的医疗资源投入长新冠的治疗。“新冠可能不止这一次,未来遭受长新冠影响的人可能会继续增加,但现在很多医生都说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治疗经验。” 她说。

新冠康复门诊的努力

大约从2023年1月起,“新冠康复门诊”逐渐进入公众的视线。澎湃科技记者搜索发现,在上海,新冠康复门诊已经覆盖了多个区的社区医院,且大多新冠康复门诊依托于中医。

近日,澎湃科技记者走访了上海市浦东新区首个设立中西医结合新冠康复门诊的医院——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七人民医院(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到达该院康复医学中心时,正有一位长新冠患者(女性,大约50岁)在进行心肺功能测试。该院一位康复科医生向澎湃科技记者介绍,这位阿姨在新冠康复后,感到乏力、胸闷、呼吸困难,影响了正常生活,在门诊检查后,排除了器质性问题,于是来康复医学科做心肺功能的测试,如果测试后发现运动耐力下降,康复医学科医生会为她定制一个运动方案。

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康复医学中心副主任、康复医学科主任吴绪波向澎湃科技记者介绍,像这位阿姨的情况,10个患者中大约会遇到1-2个,一般患者都能通过其他测评方式进行诊断。目前,该院新冠康复门诊主要的治疗方式是中药调理,加上运动、生活方式和心理的调适。“我们注重整体,对身体和心理都进行干预。很多来看病的患者心理上都很焦虑,我们在看诊时会给他们一些心理安慰,每当治疗出现效果时,我就会和他们说,你看,这个病是可以改善的。我们也有专门的心理干预科室,如果患者有心理问题,可以直接让患者去进行心理评估和治疗。”吴绪波说。

3月11日上午,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康复医学中心,一位患者正在进行心肺功能检查。澎湃新闻记者 曹年润 摄

3月11日上午,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康复医学中心,一位患者正在进行心肺功能检查。澎湃新闻记者 曹年润 摄

据吴绪波回忆,2023年1-2月是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新冠康复门诊人数最多的时候,半天能接诊20-30人,最近人数下降,半天接诊的数量在10人左右。

“现在长新冠的患者也许并不少,但很多人到医院之后,不一定来看康复医学科。”吴绪波说。夏夏就是这种情况,她听说过新冠康复门诊,但她觉得这听上去是一个综合科室,而她的问题在于心脏,新冠康复门诊似乎无法对症进行治疗。

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在2022年5月末就开设了新冠康复门诊。吴绪波告诉澎湃科技,2022年3月的那波疫情冲击上海时,他被派去了养老院,在那里接触了很多被感染的患者,当时就发现患者在新冠感染转阴后,还会出现一些后续的问题。根据这一经验,5月末,在那波疫情临近结束时,吴绪波被领导从养老院叫回医院,开始开设新冠康复门诊。

一开始设立新冠康复门诊时,至少有两位医生坐诊,一位中医、一位西医。2022年5月,人们对新冠还抱有很大的恐惧,“那个时候我们对这个病(新冠)的了解其实都不多,有很多医生不敢看新冠患者,当时谁敢说,‘你得了新冠,快来我这看病’?我们是因为之前已经接触过很多新冠阳性的患者,所以不怕。”吴绪波回忆。

中西医一起坐诊一段时间后,他们逐渐形成了一套稳定的治疗方案,新冠康复门诊逐渐由一位医生独立看诊,门诊的数量和看诊医生的数量也逐渐增加。最近,除了专设的新冠康复门诊,上海市第七人民医院还开设了新冠相关症状(PASC)联合门诊(MDT门诊)。“MDT门诊接收的是长新冠症状比较严重的患者,基本上是周一到周六在其他门诊看诊,但效果不太好的患者,其他门诊的医生会把他们转到MDT门诊来,由康复医学科和其他相关门诊共同诊治。”吴绪波介绍。

日常看诊之外,吴绪波也在做长新冠的研究。“我们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下一波的新冠疫情,或者出现别的病毒,所以希望收集一些数据,总结、归纳一些经验。这也是我们采购设备的原因,我们需要一些检测,来留下一些数据。比如,经过治疗后,患者的肺功能到底有没有改善?这需要通过准确的测试才能体现。同时我们也在对一些患者进行随访。”吴绪波说。

需要更多数据和研究

2022年10月,《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刊登了一项由世界卫生组织牵头、全世界专家合作,纳入来自22个国家的120万名有症状的新冠感染者的研究,其结果显示,2020-2021年,6.2%的新冠感染者在感染后3个月自报至少出现一类长新冠症状,其中持续疲劳并伴有身体疼痛或情绪波动(包括抑郁)占3.2%,持续呼吸系统问题占3.7%,认知问题占2.2%,女性(10.6%)多于男性(5.4%),且15.1%的长新冠患者在12个月时仍有症状。此外,ICU新冠感染者报告长新冠比例(43.1%)高于普通住院病人(27.5%),两者又都远高于非住院病人报告长新冠的比例(5.7%),且住院病人长新冠症状更长。

长新冠对人体的实质性影响已在众多研究中被报告和证实。前述卢洪洲团队的综述文章系统性地回顾了2023年2月之前的最新文献,总结认为,长新冠可导致人体多系统受累。其文章援引美国斯克里普斯研究转化研究所(Scripps Research Translational Institute)埃里克·托波尔(Eric J. Topol)等人于2023年1月在线发表于《自然评论微生物学》(Nature Reviews Microbiology)题为《长新冠:主要调查结果、机制和建议》(Long COVID: major findings, mechanisms and recommendations)的综述,指出已被确定的长新冠症状有200多种,波及呼吸系统、循环系统、中枢神经系统(CNS)、消化系统、泌尿系统和生殖系统,以及免疫系统和血管系统等。

长新冠对多器官的影响,作者指出,病理表现的重叠通常会加剧管理的挑战。图片来源:《长新冠:主要调查结果、机制和建议》

长新冠对多器官的影响,作者指出,病理表现的重叠通常会加剧管理的挑战。图片来源:《长新冠:主要调查结果、机制和建议》

然而,目前并没有单一的因素可对长新冠作出解释,它很复杂,具有多方面的机制。卢洪洲团队在文章中指出,“主流观点认为,整个身体的组织损伤主要是由于和新冠相关的异常免疫反应和炎症,而不是组织的直接病毒感染和随后的细胞病变效应。也有研究者认为,免疫系统和血管系统的损伤可能会影响其他器官和系统,进而导致全身的二次损伤。”前述埃里克·托波尔等人的文章也指出,长新冠的病理机制仍处于早期阶段,还存在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

长新冠发病机制假设。图片来源:《长新冠:主要调查结果、机制和建议》

长新冠发病机制假设。图片来源:《长新冠:主要调查结果、机制和建议》

这或许也是一些生物技术公司和机构将思路转向长新冠预防的动因之一。据行业媒体Fierce Biotech2023年2月报道,美国生物制药行业的游说和倡导组织——生物技术创新组织(BIO)在2月21日举行了长达数小时的长新冠研讨会,一些生物技术公司恳求与会者给予帮助和资金来支持他们的长新冠研究。此外,报道称,美国辉瑞公司正在探索其用于新冠治疗的奈玛特韦/利托纳韦(Paxlovid)在预防长新冠中的作用,日本盐野义制药公司也在测试其新冠药物Xocova(Ensitrelvir)能否作为一种长新冠补救措施。2023年2月,卢洪洲曾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站在预防长新冠的角度,也需重视早期的抗病毒治疗,“没有病毒就没有损伤,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面对长新冠,我们能做什么?2023年2月4日,湖南大学的学者在《柳叶刀》(The Lancet)发表了题为《中国需要一个科学的长新冠疫情恢复支撑平台》(China needs a scientific long COVID recovery-support platform)的信函,文章写道:“及时和充分的信息指导和支持对于有效应对长新冠至关重要。目前我国尚无公开的权威平台来解释长新冠症状,公众无法获得可靠的科学信息,导致对长新冠的认识和科学知识很少。缺乏权威的信息来源或官方的、消息灵通的平台来支持长新冠患者,可能会延长和加剧长新冠的症状,并由于缺乏及时的指导而造成心理困扰。再加上中国医疗资源匮乏,政府和相关工作人员无法有效应对长新冠。”

该文章提到,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组织了针对长新冠患者的大规模观察性研究(RECOVER项目),以了解长新冠的发病人群和机制,提供长新冠的康复支持和指导,并为相关新疗法的研发提供支持。英国国家卫生服务局(NHS)创建了“Your COVID Recovery”康复网站,提供最新的长新冠研究进展和相关康复建议。

研究也同样重要。前述卢洪洲等人的综述文章指出,尽管目前已经有很多研究从各个角度来诠释长新冠,但这些研究存在一些局限性,例如实验设计缺陷、队列的异质性大、样本的代表性局限等,因而很难从中得到真正能够指导长新冠诊断和治疗的确实可靠的证据,而这一直是管理这些患者的绊脚石。研究人员需要系统性地认识长新冠的本质,在此基础上开展进一步的严格设计的研究,以获得更多对临床实践具有指导价值的证据。

相比国外,国内的长新冠研究起步较晚。系统性地回顾了长新冠对于人体各个系统的影响后,卢洪洲团队提出了对未来长新冠研究和临床治疗的建议。他们表示,更长时间(超过两年)的随访将有助于更好地了解长新冠。文章指出,“大流行期间医学检查可能不足,这可能限制我们对新冠感染对各个器官以及相关病理生理状态影响的理解,这可以通过后续的研究来部分地弥补。”卢洪洲团队在论文中披露,深圳市第三人民目前正在总结长新冠的肺纤维化的随访数据。

此外,卢洪洲团队提出,目前大部分论文并未涉及所观察病例的病毒毒株,建议在未来的队列研究中将病毒株分开进行观察。未来的研究也应关注多器官互作机制,尤其是可能形成“恶性循环”的多器官病理生理互作链条,并应该开展抗病毒药物、免疫抑制剂、抗炎治疗等对长新冠的影响。另一方面,很多长新冠患者的症状和初始症状并无直接联系,因此强烈建议所有新冠病毒感染者(包括无症状和轻症的感染者)都进行定期的健康体检,并且,肝肾功能检查应作为常规检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夏夏、宋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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