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还潮和耳光乐队演出的那天是雨水节气,阴冷有霾,倒春寒夹在两个晴暖天气之间。堆满集装箱的科创园里,绿水池浮着四脚摊开的死龟。
随着人潮在演出间隙进出场馆的窄门,看见阴天明亮的店铺招牌。挤在一起的后脑勺,散场后拉住陆晨说鼓励话的歌迷。好久不见的熟悉场景。三年一个响指的功夫,人像鱼群又出于本能地聚到一起。
还潮和耳光唱旧歌,陆晨唱新歌。不是为Live House而设计的会展中心,音响和声场都有问题。声音吞在一起,把朱玥的小提琴变成一只嗝打出来,把还潮美丽女打击乐手的木琴和锣吃得只剩一点星光。只有耳光不怎么受影响,他们的歌用喇叭配铜锣都没有问题。
还潮还是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用宁波话唱歌的还潮,就像臭味或者咸鲜味浓烈的宁波菜式,喜欢的很喜欢,不喜欢的敬而远之。他的宁波话是第一重障碍。大嗓门的宁波阿爷阿娘,养出这么个眼帘低垂,细细唱歌的小孩。
每次看还潮,都会想起地狱第一层里的鬼魂。没有做错事且才华横溢的鬼魂,因为缺乏正统的信仰,终于被困在碑刻、台风、舟宿渡和月湖公园的静止中。因为要捕捞的情绪太珍贵,他不唱两叠三叠,总是一遍而过。话很少说尽,余意让大段器乐带走。
我不喜欢沉溺在往事里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人鬼打墙,恍恍惚惚离开现在,去到已经无济于事的过去。还潮是个例外。他丧气得那么毫无悔意,心甘情愿被关在重复出现的宁波地名和成年人的濡湿天气里。他给似乎是同一个对象的情歌修修改改,写了一首又一首。歌里处处是落空的愿望,他想透过落空去接近回忆里的爱情,反而让人怀疑爱情是否存在过。
上一次听还潮,还觉得他生涩。以为是因为演出的次数不太多,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觉得他就是这样,像一只宁波汤圆,如果真的在台上精光四射,会让人觉得可怕。这样的人唱《今后我无法再吃酒酿圆子》才对,才会对着穿灯芯绒罩衫的小娘(是记忆中的幼儿园同学吗)提出春风十里的郊游节目。才会在最后唱:“如果我生勒登样一眼,我也勿会介难熬(如果我长得帅气一点,我就不会这样难过)。”
还潮还有一类风土民谣的歌,近的像顶马、小飞机场,远可以搭到竹枝词和《诗经》里的变风。宁波的船老大们都老了,还在回忆当年捞大黄鱼像捞金条的好日子。现在,船老大的小孩们纷纷上岸,削尖脑袋争一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徐徐向下的城市里,有些青年是“脱底蛇篓”“翻白(摆烂)是阿拉的正义”。就算今后的命运翻转,仍庆幸有人唱过哒哒滴的当下。
虽然人人都有自己的失败,被时代抛下的人散发出尤其绝望的气味。这种气味使人觉得危险,隔着一首歌的距离才能直视。这些歌是:《慈城公园交谊舞》《老式双卡录音机》《旧社会顶穷的人》《温和的下班日》《南风吹吹》。编曲里的摩登色彩是一道屏障,防止绝望到底。歌里的角色自绝于时代,每一个社会变革的浪潮都扑空。既然赤了脚都追不上,为什么还要为年终奖表演,搁浅在高架桥上,“像一只虾干”。要去听才知道,用宁波话念这句话时微妙的气息流动。
陆晨和大部分原顶马成员+小提琴手朱玥组的新乐队,和顶马不止是西装里有没有穿内搭的区别。没有了顶马的旁观者眼光,离开城市的怀抱,把自己暴露在前面,这个转变太需要勇气。不是人人都吃得消经受这个人格的瞪视。
不喜欢在歌里听到形而上的思考,不想在死了活的迷宫里撞墙。我还留恋顶马怪诞或冲淡的散文式的诗意。因为怀念让人笑的顶马,对充满细节的生活意犹未尽,所以总不大情愿听陆晨唱陆晨。情愿看陆晨跳舞(就算跳得不好看),也不想看屏幕上的骷髅跳舞。但这是我的问题,不是陆晨的问题。
人要想走到时代前面,和别人不一样,就会面临种种难处。想和过去的自己不一样,也难。如果他看《兹山鱼谱》后心潮澎湃,一定要写一首歌,为什么不?
韩国电影《兹山鱼谱》,讲一老一少两个际遇不同的人在列岛的尽头黑山结为师友。地名“黑山”太丧气,老的改地名为“兹山”,把落在过去的山,拖到现在和此时。这两个人都不合于世,削足适履的努力也失败了。他们合力编写的鱼谱,在当下无用,要等到未来,人都死了,才会体现出价值。
他们的存在困境,在于个体和环境均无法作出改变来彼此适配。作为中间之物的海洋生物,尽管有无穷的乐趣,也无法安慰他们的缺憾。他们始终不能够把鱼当作热切关怀的主体,心里面还有入世的渴望。就算有的人非常爱鱼,只爱鱼,比如冲田修一《鱼之子》里的女主角,从周围角色勉为其难强作欢笑的表情来看,女主角的生命底色依然是孤独。
这种孤独感,差池一点就会变成冷酷。陆晨的《兹山》和其他新歌,绕来绕去地探讨存在的困境和本源之所在。他唱这种歌的时候,没办法像看顶马的主唱一样地看他。这只电灯泡会猝不及防发出寒光,也不再笑眯眯。在劝人豁达的时候,我总疑心他已经都不在意了,像有些宗教和哲学的教诲,决心要不带爱憎地穿过世界。
但陆晨还翻唱了《Take Me To Shanghai》。有一首叫《美丽春天》的新歌,献给上海特别的春天。
夹在陆晨和还潮之间表演的耳光乐队,一开口似天桥卖艺的大力士兜售十全大补膏,贩卖劝诫警世歌。他们的歌是夹在密集影像里的一根鱼骨头,多刺而坚硬。耳光和南方城市的乐队完全不同,音乐里没有厌倦情绪滋生的余地。必须像垂死的鱼拼命扭动身体,像应激的猫哈气露出爪牙,才能挺过魔幻大地上的魔幻时光。
耳光唱歌的时候,青年们开了几秒钟火车,车头冲进人群后就不见了。站在我前面的一对年龄差距比较大的情侣,在这样的音乐里接了一个吻。
散场以后我找不到停车场了。科技时代被剥夺的乐趣之一——迷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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