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讨新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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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仕忠|讨新妇

娶亲,向来是大事。一般在腊月之后,小年之前。官话说是“娶媳妇”,用枫桥方言说,则是“讨新妇”,其主语是公婆,谓其娶得儿媳妇进门,用词颇为雅致。要是说男子娶妻,我们就叫“讨老婆”,显得有些粗鲁。

“新妇”一词用来称儿媳,渊源甚古。

刘宋范晔《后汉书·列女传·周郁妻》:“郁父伟谓阿曰:‘新妇贤者女,当以道匡夫。’”清人黄生《义府》“新妇”条云:“汉以还,呼子妇为新妇。”那么,这是汉代就已经有的称呼了。

《后汉书·何进传》也说:“让向子妇叩头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

宋代洪迈《夷坚甲志·张屠户》:“新妇来,我乃阿翁也。”

明初瞿佑《剪灯新话》卷三:“新妇异日有子有孙,皆如新妇之孝敬。”

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小翠》:“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会贻害双亲。”

从上面的例子,可知“新妇”一词从汉代到清代都在使用,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依然保存在我们的方言里。因为旧时的婚姻,都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不被接受,所以婚事与结婚的男女反而关系不大。想来正是“讨新妇”的注脚。

推算起来,农历戊寅年(1938)的腊月某日,就是钱家山下人黄长清择定的娶妻日子。当时长清的父母均已不在世,所以不是“讨新妇”,而是叔父主持,为其“讨老婆”。

新娘王文雅,来自二十里外的王家宅,传闻家境颇为殷实。前去迎亲的轿郎一早就出发了。直到将近黄昏时分,远远望见一队轿舆,越过新石桥,沿着老网山脚迤逦而来,于是喇叭(唢呐)顿起,锣鼓齐鸣,长长的迎亲队伍,从村口鱼贯而入,全村二十来户人家,男女老少,倾家而出,夹道观看。

但见嫁妆丰厚,光箱笼就有十来扛。前头抬的是大红棉被,中间有是木制的脸盆、脚盆、马桶箱,一口大钿橱(木柜,可装棉胎,也可装稻谷),还有一个铜火熜,一应家用物事,无不具备。婆娘们扳着指头,记点箱笼、物件的数量,相互印证嫁妆名目,眼热不已,嘴里更是啧啧有声。

一顶大红花轿才抬着新娘进门,门口就开始向外“撒糖”,花花绿绿的纸包糖,那时还是十分新奇,混杂在染成红色的花生中,在石板地上翻滚,引得孩子们惊叫追逐,争相抢拾,场面十分喜气。

长清是德顺太公的长子,是年二十九岁,家徒四壁,并且四面漏风,结婚的屋子是向叔叔借的。人倒是老实巴交,平日连说话都带着些结巴,却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居然有这般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据说媒人去做媒,女方问其家境,媒人只甩出一句:“谁不知伽(他们)是‘开窗一百亩’!?”王家人就不再言语了。

长清的爷爷是元相太公,是村里少有的念过私塾的人,人极聪慧,善于经营,挣下不小的产业,当时村子周边百余亩水田都是他家的,所以有“开窗一百亩”之言,广为流传。只是他的儿子德顺早逝,所以未能保持。到了长清手里,已经彻底衰落,剩下的只是山边的几丘薄田而已。但媒人的嘴,蜜样的甜,不知王家人是真的被蒙了呢,还是有别的缘故,总之,王家宅大户人家的囡仔头,嫁到了钱家山下这个小山村里的长清家。

村子里那两年也不太平。前一年日本佬就打到了钱塘江北,才三个月,就把上海与杭州都给占领了。幸好钱江辽阔,把日本军拦在了江北。据说有小股日军渡江至萧山、绍兴一带侵扰掳掠,弄得诸暨这边也是人心惶惶。所以这桩婚事给村子带来了喜气,大家都等着热热闹闹的“吵新房”(闹洞房)。

吃喜酒时,本族各家都有代表来了,坐了五六桌。

酒席还算讲究,共有八碗。

当头是一大碗青菜炒年糕,切成一寸半长的细条,还夹杂一些些肉丝,经过酱油调芡,色浓汁稠,糕白耐嚼,适于垫胃。

接着是大豆腐,瘦肉打底,鸡杂切粒,豆腐成丁,再以番薯淀粉勾芡成羹,让人吃了热乎乎的,不再觉得天公寒冷。

接着上“大汤”,将精肉切过剁碎,捏成鸭蛋大小的丸子,装得满满的一大碗,另有金黄色的鸡蛋皮镶边,看着就十分诱人。再之后是鸡、鸭、鱼肉之类,都是热辣可口。

最后是一碗皮卷炒菠菜,皮卷里裹着肉末,先在镬煎过,色泽微黄,散落在青绿的菠菜叶子中间,十分爽口。

酒,则是自家酿的米酒,因呈青白之色,所以村人叫“白酒”,虽然酒精度数不高,却极易上头。

长清家境,大家都知,所以大家也都“守”着吃,没有放开肚皮,也没有展露酒量,只是多盛一碗米饭,多加一勺肉汤,便都吃饱吃好了。

——那时村里“人家好”(家境好),才会有十二碗头。至于十八碗,听说是那些“大人家”(大户人家)才吃得起,这小村里似乎还没有先例。

喜酒吃过,轮着“自房头”(同族)的年轻人来“吵新房”,争着要看新娘子的模样。

吵新房,其实并不在洞房内,而是在堂间。

排开三张八仙桌,点着几支红蜡烛,把堂间照着光影憧憧。桌上放着些碗碟,里面有葵花籽、番薯糖、染了色的花生,还有去皮切成一寸长的甘蔗,垒得高高的,装了好几碟。

桌子两边各坐六个青壮男子(村小人少,来人不多,通常为八人、十人、十二人),中间一只筷筒,放着十二根筷子,当作筹码。吵房的核心是“发拳”(猜拳),每赢一轮,便得一根筷子,输方则吃一碗酒。待一方将十二根筷子全抢拢了,便告吵房结束。

周边挤满“看闹热”的妇孺。新娘子和两个伴娘则是坐在上横,监督发拳,并负责每巡倒酒。新娘子穿着红棉袄,须得全程陪坐。所以吵新房的要义之一,便是大家都来看新娘子,看客们在旁边品头论足,或是窃窃议论新娘容貌,或是品评伴娘举止。

新娘则多是低头垂目,不敢张望。伴娘显得稍微活跃,先要安抚好“小工”,例如点一根烟,送两粒糖,否则小工捉弄,故意将酒热得滚烫,令其执不住酒壶。新郎反倒无事,只是在旁迎客寒暄。

我们村的拳令,有一点芽头,二度梅,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魁手,六六顺,七(乞)巧,八仙庆寿,九九归一,全家福。要是大家都只伸拳收指,则还有一令叫做“平拳对”,猜中亦赢。

发拳,须是口到指到,极为考验反应能力。常人发拳,手指弹发,不免生疏,或是习惯先喊某令,或是二指之后便来三指,便会被人抓住破绽。所以要出令无常,弹指多变,方能随机应变,出奇制胜。是为高手,定是最后压阵。

但高手却怕碰上生手,因其全无规律,就怕一伸手便被碰死。只要挨过前三拳,必能觅得破绽,出拳制胜。

发拳开始,他处先须抱拳拱手,道是“哥俩好哇”,或是“全家好哇”讨个吉利,然后才开拳,我们村却是双方对过眼神,直接开拳。诸暨方言短促,发拳时多用拳令的前二字,越喊越快,越喊越响,便只用一字,伸手于前,指头伸缩跳动,手心上下翻动,令人几不可辨。其声渐高,几至声嘶,忽被猜中,声未及出,戛然而止,便见输方满面涨红,赢方则将尾音拖长,或是顺势放出全句,伸手高举,亮着那获胜的手指,得意洋洋。

眼看一方连赢数人,逼出对方主将,那主将却是心中有数,出拳便中,连扳五局,倒过来一人取胜,独得双筹。于是众人跺脚叫好,气氛更是热烈。

但米酒不醉人,发拳喝令,挥手弹指,令人越加清醒,不易分出输赢,新娘便入不得洞房。于是令小工在温酒时掺入烧酒,混酒易醉,过得三巡,那些壮汉便已醺醺然,舌打结而语不贯,声愈嘶而指不应,话渐俗而语多荤,赢者得意,输者不服,动静渐大。加上来发拳的年轻人,原本就是对长清既有些羡慕,又有些想要看其“好看”(难堪),所以这一“吵”便不免有些过头,让新娘子很是不安,蛾眉频皱。

长清的远房堂弟槐安,时年二十,还未娶妻,正是精力旺盛得要溢出的年纪,在那里犟头倔脑,乘酒起哄,很是有些“坏”(音wai,方言与“槐”同音)的味道。

新娘子似乎是有点看他不惯,瞟了他一眼。

槐安当即跳了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奈个(怎么啦)?眼睛斜带转,白眼看人家!”

这本是有些像晋代阮籍看人用青白眼的典故,却不晓得,年方十九岁的新娘子文雅,还真的是个“白眼”——一只眼睛先天残疾,眼白多而黑瞳少,这是她最大的心病。若非如此,也不会“下嫁”到这小村子里来,她父母更不会让她嫁给一个穷汉。她其实只是平平常常地看了槐安一眼,槐安却觉得是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于是有了那句十分难听的话头。新娘子当即就哭了,这新房再也“吵”不下去,最后连夜点心也没有给人吃,就把人赶了出来。

槐安、炳水等一伙年轻人,本就闲得无聊,兼以带着醉意,被赶出来后,都不愿回家,就一起转到了我家台门里。

我们这小村子里的人,心理似乎有些自卑,总觉得王家宅是大村,一定是看不起我们这“小村堂”,不仅没察觉到自己的话头戳着人家的痛处,反而对吃了一记白眼,耿耿于怀,嘟嘟囔囔,念叨个没完,话里话外都是“倷(你们)有啥了不起”的意思。

炳水很有些文才,识工尺谱,能唱绍兴高腔(今称绍剧)。平时也参加草台班子,逢年过节,搭台演戏。他即兴编出一篇快板,来作嘲讽。后面的句子都已经想好了,但开头第一句,却怎么也放不落轴(不妥帖)。于是就跑来问我爷爷:“汉标叔,汉标叔,伢(我们)下头有几句话说来着,这抬头你看奈个(怎么)写?”

我爷爷那时四十来岁,已是“场面上人”(绅士),且儿女成群,所以不会去掺合“吵新房”这些事。他正抱着才几个月大的我小叔,听得来问,随口说道:“伢不是四十九都瓜山村么,开头一句,介个(这么)写就好。”

于是炳水编,槐安写,把一首七言快板写在我小爷爷汉江家的墙上。我堂兄仕浩小时候还看到过,记得开头四句是:

四十九都瓜山村,

王家府上攀高亲。

高亲攀着小长清,

十笼十箱抬进门。

……………………

我从父亲与仕浩哥这里多次听到这个故事,今略加剪裁,记录如上。

我翻查父亲所编家谱,文雅阿嬷,1919年出生,活了九十四岁,也是难得的高寿了。我小时候有时会在在村里碰见她。她住在何家台门里,长得瘦瘦的,像是风中的芦杆,似乎随时会被吹倒。我看见她去生产队夏天出活,也许是因为没有穿鞋,赤脚走路,所以显得小心翼翼的。

那时她的头发已经很疏稀了,但梳得很整齐,穿一件黑色对襟,我记得和她说过几句话,她的声音细细的,腮边微微颤动,像是在斟字酌句似的,待人极是温和。我依稀觉得她有一只眼睛眼白要多一些,看人时有一愣一愣的感觉,大约便是天生有眼疾的缘故。

她娘家土改时被划了地主,但长清家却是不折不扣的贫农,所以解放后的日子倒比娘家兄弟过得还好一些。长清与文雅夫妇育有五子二女,因为儿女众多,一生过得极是清苦。大女儿被送给了吉竹坑某家,便是我写的那篇《买树记》里的女主人。次子做过生产队(小队)的队长,三子做了兽医,三儿媳姓邵,名字与家母完全相同,所以村人喊她,是连姓带名一齐喊的。

按村里习俗,做父母的要负责为每一个儿子讨新妇,而每一位新妇来谈的条件,是至少一间楼屋。讨新妇的开支或借欠,也由父母承担。所以长清夫妇带着日益强壮的儿子们,自家打沙墙,在自留地上建起了五间楼屋,从而拥有了讨新妇的条件。讨得一个新妇,便分出一家。

当她为二儿子阿冲讨新妇时,我已经十来岁,也跑去看了闹热,所以印象如昨。后来听说,新妇出嫁之日,提出必须有两间屋,否则不起轿。为父的只好与儿子打好商量,写下字据,名义上给两间,结婚之后仍要还的。但新妇既已得屋,自不愿让出。而接着就要为三子讨新妇,那新妇有样学样,也要求独得两间。

这类事情也算是当时的乡俗所致。如果是独子,反正所有财产都能继承,只要人看对了,其他从简。恰是儿子多了,女方便会提出额外要求,以求在析家分产之前,多争取些“利益”。于是便苦了两位老人家。

当小儿子结婚时,长清阿爷都已经七十多岁了。夫妇一生操劳,不曾有空歇口气。幸好改革开放之后,农村条件有了改变,文雅阿嬷的儿子们也都开始翻建新房。在她的第三代后人中,有读了大学的,文雅阿嬷在一生最后的十来年里,还是享受到了子孙满堂的福气,也活出了高寿。

【附考】

因为有这个讨新妇的故事和这首快板,顺便也让我确定了钱家山下村名的变迁。

我们村在清代和民国政府时,属于诸暨县第四十九都,村名叫“瓜山村”。我堂兄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淇江家的门梁上还钉着门牌,写着瓜山村某号,他小时候看到过,大概在“文革”中被弄掉了。

但我们村现在的名字却叫“钱家山下”,因为村子就在一座山北边的山脚下。

这山,村人习惯称其为“老网山”。其实原名应为“㫰网山”。“㫰”,意思是晾晒。因为从北边看过去,这山很像正在风中晾晒、稍微撒开的渔网,故有此称。㫰,通“朗”,音亦同,所以也有人写作“朗网山”“浪网山”。比如杨村清代郭氏族谱,就记作“朗网山”。

我们村里人发lǎng这个音不全,发作lǎo,于是就成了“老网山”。村里也有人把它写作“老马山”“老梦山”。其实这些字在方言中的读音都很相近。1950年初,县里做地名调查,由本村上报,“老网山”一名被载入《诸暨县地名志》,成了通用名,印在了地图上,标注海拔为197米。

人民公社时期,我们大队叫“网山大队”,就是由这山而得名;后来撤社改村,就叫“网山村”;现在则与杨村、下西湖等合为一个大行政村,叫做“阳春村”。

爷孙俩背景里的老网山(黄仕忠摄)

卫星地图上的钱家山下

“网山”的称呼,其实也是晚起的。古代的名字,应是“瓜山”。可能是因为远远看去,此山很像一个梨头瓜。

明万历《绍兴府志》卷一《疆域志》载:

诸暨县……第四十八都领图二(元四图),第四十九都领图二(元三图),第五十都领图三(元同。以上宋为长宁乡,旧名永宁。领里五:步溪、大坑、石砩、马塘、黄山。元初增丰义、瓜山、高湖三里)

从秦汉以后,中国实行了郡县制,县以下以“乡”统“里”。延至宋代,变为以“都”统“图”,不过“乡”级行政区划也依然保留着。明代实行“里”“甲”制,以“都”统“里”。所谓“里”“图”,实是一物。《明史·食货志二》说:“以一百十户为一里,里分十甲,曰里甲。”

据《府志》所载,“第四十九都”在宋代辖二图(里),元初才增加了第三个“图”(里),名“瓜山里”。此“里”因山得名,地处瓜山周边,可能包括现在的小溪坞、钱家山下这一带。

只是永宁江从石砩谷口冲出,水势直下,河道翻卷滚动,溪谷间时而成溪流,时而为田地,村落位置也屡经变迁。就像我们村口旧有一丘田叫“庵塘独庙”,便是因此地明清时(也许还要早些)曾有一座尼姑庵,庵边有一口池塘,后来被废止了。“文革”中改造水田,在地下一米深处,挖出了此庵遗址及石子铺成的道路,是我亲眼所见。

我们村的位置,处在瓜山之下,所以村名又叫作“瓜山下”。正如周边的一些村名,有横山脚下、白果树下、择树下、庙背后,都是这般叫出来的。

说起来,瓜山之形似瓜,但这瓜的形状却不是很圆润,其间有一微凹处,让这瓜像是被扭了一下,稍微有些变形。也许因了这个缘故,村子又被称作“qian瓜山下”,这“qian”,方言是“扭曲”的意思;“瓜”,喊作“guo”,与家(go)的发音很近。50年代乡里登记地名,农协的人不识字,提供了一个大家都在喊的称呼,乡文书以音记名,写作“钱家山下”,于是村子便有了新名字。

现在,只要输入“钱家山下”四个字,就很容易找到村子在地图上的位置,通过卫星导航,可以直达村口。

其实,从古到今,从没人叫这山为“钱家山”,这山也从不属于钱家人,周边更从没住过姓钱的人家。但从“瓜山里”到“瓜山村”,再到“瓜山下”,又到现在的“钱家山下”,一个小村子村名的变化,却也从一个侧面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回音壁】

黄绍辉(堂侄):看到我们小村的这些人文变迁,熟悉的事,熟悉的人,炳水爷爷、槐安太公、长青太公、还有你老父亲炳超爷爷,都已转世轮回,很多事情还历历在目。

炳水爷爷是独居老人时,我发现他颇有才艺,会吹笛子,他的住处放着一本“工尺谱”,注着上、尺、工、凡、六、五、乙,是手抄本,也听他吹过,模糊记得不是昆曲南调、江南丝竹一类的调子,节奏有点明快,应该是西路乱弹一类的秦腔韵味,我们离东和的左溪村不远,那里形成的“西路乱弹”已经是国家级非遗项目,炳水爷爷能吹这些曲调也有可能。

还有炳水爷爷很调皮,欺负长江太公没有文化,长江买了新凉帽,让炳水在凉帽上代写名字,他写了“冷水黄鳝,蒲草盖卵”,人家路上碰到问长江,问长江这个字谁写的,他没文化死要面子,说是他自己破笔头随便戳戳的,结果笑喷。

好了,我把想到的事情发给你,也好做个素材。不过我的年纪更小一点,对先人的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一些记忆。

小菜(自由职业者):讨新妇,我们嵊州话也是这样说的,不只是枫桥方言吧?但我一直搞不懂“讨新妇”怎么写,还以为“新妇”是“媳妇”的方言呢。小时候的疑问,大了没有方言环境,没去考究。

我是75后,感觉我小时候的迎娶仪式已经大量简化,但是白事保留的仪式还完整一些。

吉竹坑,哈哈哈,这个村名有意思。我们乡下老家附近有个地方叫做“苦竹坑”。再网上一搜,叫吉竹坑的,似乎诸暨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而浙江丽水、福建三明、广东潮州、广西钦州等地都有“苦竹坑村”!

曾庆兰(学生):广东韶关方言当中,娶媳妇也是“讨新妇”,可以说某某家讨新妇,也可以说某人讨新妇,前者是以公婆为主,后者则是本人。粤语当中,新妇又叫“心抱”“新抱”(sam1 pou5),网络上常常都是这么写,但感觉只是记音,不是本字。后来我琢磨,本字会不会是“新婆”呢?但婆(po4)的发音又是不一样。再查资料,才发现原来粤语说的就是“新妇”,只是古无轻唇音,粤语当中保留的是古音,所以声母不是f而是p,如同番禺的“番”在粤语里读pan。

吴真(中国人民大学):村名的变迁,也浓缩了一部乡村变迁史。“瓜山村”“㫰网山”的消失,正好说明地理名称在进入地方志等官方叙事过程中,不断地被雅驯、被正名,于是有了现在的“钱家山下”。

李舜华(广州大学):小试了一把考证功夫。迤逦寻来,便是一部村落变迁史。我倒是喜欢那“瓜山下”。您现在可不就是瓜老说史。

林华勇(中山大学):地名相对于语音或语法结构来说,通常比较固定,不容易发生变化。所以地名通常隐含不少社会变迁的信息。罗常培先生的《语言与文化》举了不少例子。如广州地名中的“涌”或“冲”,“和”或“禾”,粤西地名中的“那”“洞”(或“垌”)、“谢”等字,大致是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底层语素。乡下有个山,写作“谢鞋山”,还编出了个感谢赐鞋的民间故事,反映出当地人知恩图报的朴素情感。实际上“鞋”为“下”(同音)之误,“谢”应是个地理名词性语素,否则无法解释另一个地名“谢鸡”。也就是说“谢”“鞋”都是记音字。似乎跟您的“钱家山”(有钱人家的山,反映民间对富裕的追求和向往)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刘勇强(北京大学):村名史和造屋记两篇相得益彰,又与此前的茅坑记等互为补充,构成了钱家山下乡村变迁的实况,是难得一见的基层国民生活图景。经兄充满真挚情感的记述,一切鲜活如在目前。此虽与我早年的经历区别很大,但感受实有相通处。期待早日结集出版。

杨海文(中山大学):大家写村史。

董春晓(杭大同学):开头闹洞房一节非常生动。

任平(杭大同学):对一地名的考证,引发不少故事,是写随笔散文的好方法。杭州不少地名皆有故事,且反映历史渊源,城市变化,值得写。我儿子美国回来后,做了不少乡村改造项目,我鼓励他也做点地名文史调查,这个很有意思。

岑宝康(杭大同学):我辈两代以前,乡村的祠堂、庙宇的碑记石刻以及家谱、族记,林林总总,多多少少记载了一些乡土文化的片断花絮。现如今,乡土文化的传承已难以为继,中国社会几千年来赖以维系的传统伦理分崩离析,连本来能自动上位的迷信巫术也逼仄受阻。前几日,我们村几位长者找到我,要我帮村里写一篇村史。我欣然应允。看了你这篇东西,我更觉那是我对村庄的应尽义务。

程芸(武汉大学):写得真好!把我也带回了遥远的童年,还有肯定已经面目全非的乡村世界了。

裘新良(中学学弟):@黄仕忠教授写家乡的旧事写得真好,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这些旧事因为文明的变迁许多会彻底消失,后代人再也不会有类似的经历了,记录这些旧生活真好。

郭巨松(中学学弟):黄教授用文字的碎碎念念,记录上个世纪江南小山村生活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让我们温馨、共鸣。

蒋志毅(表侄):钱家山下、小溪坞的前世今生,我也很有兴趣,可惜没有老的文字,而老一辈已经凋零,可能永远是个谜了。

郑尚宪(厦门大学,福建仙游人):我发现有一个奇怪现象:许多地名的读音和文字差别很大,像我老家,文字是“森林村”(据说是因为旧时树林极为繁盛),读音为“内篮”,问过村中老人,也不明所以。我下午再仔细回想了一下,莆仙方言中“林”有三个读音,分别谐音“泥”“淋”“篮”,我家乡的读音应为“内林”。离我们村五里远还有一个大村庄,叫“林内”。

曾庆兰(硕士生):从一个故事到一个村庄,这样的叙述很有趣。

蒋思婷(硕士生):之前老师用“钱家山下”为微信名,我还以为那山是被姓钱的氏族所拥有的,所以叫“钱家山”。现在看了这篇文章,原本居然是“瓜山”,似乎跟着穿越了历史的时空,令人忍俊不禁。太有意思了。

王茂根(中学校友):你写了很多家乡村史的题材,大大的点赞。网山、小溪坞,从小就知道,小时候去过好多次。钱家山下以前不晓得,今天读了这篇文章才了解了完整的村史。

高伯齐(中大校友):看到村名登记那个草率,很无语,想起大学同学说起当初民族分类登记时那个随便,可以想象那时的文化氛围和风气。这几十年乡村合并过程大刀阔斧,村名的改变,或者更多的是湮灭,更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比如我故乡的小山村,以前叫“下河西村”,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和另外三个村合成“四河村”,小组已经标到了十几,让故乡陌生了很多……

徐大军(杭州师大):黄老师对家乡村名的考证,是一个典型案例。一代有一代对音传村名的理解。“钱家山下”,既有村名的前代读音的痕迹,也有一个时代周边村名习称的影响,如周边的一些村名有横山脚下、白果树下、择树下、庙背后。

庄初升(浙江大学):写写这种文字挺好的。怀旧、思乡。

顾黔(南京大学):瓜山里—瓜山村—瓜山下—钱家山下,感慨!

高薇(中山大学):读着读着,老是会勾起对老家的回忆(尽管并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但是关于这种种回忆,我现在才知道是有些可琢磨之处的。以前听不懂的,好像现在也能明白了,细节串联得上了,或者再借着您笔下的描述,对应过来自家长辈的讲述,哦,原来如此!

关瑾华(毕业博士):小孩子时,父亲汇款或寄衣物给爷爷奶奶,只能通过邮电局,地址是:“阳江市江城区大魁大队吉树村”,我由此知道了故乡那条村子的名字,“魁”字也是。我一直好奇“吉树”到底是哪棵树?遗憾的是直到爷爷和父亲离开人世,我都没能鼓起勇气向他们讨个答案。看了“钱家山下”得名缘由,恍然想起那条已被港口开发整体征用的小渔村。多少有趣有情的地名,就这样湮没在滚滚发展的大潮里……

周红霞(硕士生):初夏午后,得读此文,仿佛置身瓜山下之树荫旁,听阿嬷、阿公用乡音讲“古”。这个鲜为人知的地名,似乎在我眼前活了起来,诱惑我进入那个独特的时空。开端已是这般吊人胃口,其后事如何,更是令人期待。

张志峰(博士后):中国的自然村落正在快速减少,传统的村落文化也日渐消失。文章三言两语,就将大家带入了那个时代,陌生的往事,家长里短,村落变迁,便现于眼前。期待后篇。

王蒙(毕业硕士):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叫“李建村”,村里也无人姓李。读初中时曾翻出一封八十年代的信,是爷爷的表哥从台湾寄来的,地址写成“李鑑村”。问爷爷,才知道这就是原先的写法。我妈总是愧疚,让我在乡下躲了几年“计划生育”,好像是耽误了几年学业,可正因为在乡下生活的这几年,让我觉得自己和这个村庄血脉相连,有着更加丰富的人生体验。也很感谢老师,这篇文章让我暂时从“新手妈妈”的焦虑抓狂崩溃角色走出来,想起自己在村子里生活的美好童年时光,腾出空来给爷爷打个电话,聊一聊旧事,暂时回到曾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日子。

刘洋(毕业本科生):印象中,冠以姓氏命名的村庄十分常见,比如我的故乡就叫“罗家台”,可罗姓却远算不上我们村的大姓,这是心里一直都有的疑惑。看完“钱家山下”村名变化的来龙去脉,发现小到一个地名,原来也大有学问。乡文书以音记名,由误写造成的村名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人们将错就错,对“木头做成了船”已成定局,无奈只好认可。

李慧(广西大学):小小村庄名称变化隐含假名安立之大义。读老师近日文章,体会到道并非高高在上或在古书中,道在村庄、在日常、在民间传说等等。

王芊(中山大学):钱家山下,没想到和钱姓人家毫无关系,只是音记方言的结果。无论是卫星地图中的“钱家山”,还是族谱中的“朗网山”,地志中的“老网山”,这些官方、正史、家族文献中记载的文本内容,似乎都和民间口耳相传的地名有些许差异。诧异官方正史文献居然是这样产生的,所谓“正统”,反而掺杂了太多偶然甚至儿戏。而㫰网山、瓜山下这些让乡人真正具有归属感的口传地名,以及地名有趣的内涵,尤其是文雅阿嬷被闹新房的故事、老屋墙上留下的七言长诗,这些鲜活的真实的“历史”,也很难进入官方、正史文献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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