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辗转18天,这位高龄肿瘤患者终于住进医院
资讯
资讯 > 在人间 > 正文

在人间|辗转18天,这位高龄肿瘤患者终于住进医院

撰文 |谢婵 编辑|马可

在医院陪诊了14天,施全安的活动范围只有病房。

那是一间只有十来平米的病房,施全安估摸不准,对病房的唯一印象是逼仄,“走路都得侧着走”,三张病床中间的狭小间距被医疗机器填满。刚住进来的时候,他还能在旁边的空床位上睡觉,后来有新的病人进来,他退回到妈妈的病床边,随便趴着凑和休息。三位病人和三位家属挤在一起,其他两位家属直接打了地铺。上厕所和倒水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因为一不小心就踩到别人。

施全安的妈妈是11月28日那天因为突发急性肺栓塞住进石家庄裕华区这所医院的。急性肺栓塞在心血管死亡原因中位列第三,仅次于冠心病和卒中。同时,他妈妈还有6年肺癌病史。同病房的两位老人也都有非常严重的基础疾病和突发疾病。按照医院规定,如果同病房的人核酸都是阴性,住两天周转病房之后就可以直接转入普通病房。但在周转病房,有病人核酸阳性,施全安和妈妈成了密接,被转入了隔离病房。如果五天之后核酸没有问题,妈妈就能转入普通病房进行针对性治疗。

命运往往如此,在隔离病房的最后一天,12月4日,妈妈的核酸结果异常。但因为基础病,妈妈此前一针新冠疫苗都没打。

“中招”并非是毫无征兆到来的。施全安回想起刚进周转病房的第一天,因为忙着照顾妈妈,也没有和病房里其他人打招呼,晚一点的时候,大夫进来,对另外一个病人说,“你们是要转去定点医院还是回家”——那位病人早些时候已经确诊了阳性。

施全安吓了一跳,赶紧找到护士,“怎么能把我们安排到确诊的病房里呢,我们毕竟只是有风险,又不是确诊了。”护士随后安排他们换了一间房。但此后的几天,施全安都惴惴不安,他们还在此前那间病房里吃了一顿饭,“这下肯定完了。”

看到妈妈的核酸结果,他想起医生一开始就交代了,住在隔离病房期间如果确诊了就得转去新冠定点医院。但等了好几天,医生也没让他们转,施全安猜测是政策松动了。

接下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12月7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发布针对新冠疫情的“新十条”,进一步放宽防疫管控,其中措施包括感染者要科学分类收治,具备居家隔离条件的无症状感染者和轻型病例一般采取居家隔离,也可自愿选择集中隔离收治,病情加重的及时转定点医院治疗。施全安放下心来,妈妈不用因为确诊阳性转去定点医院,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接受治疗。

坏消息是,妈妈今年67岁了,有六年多的肺癌抗争史,又确诊了肺栓塞、动脉高压,在住院的这几天,还有心衰和肾衰竭的征兆。医生说,每一条都不好处理,每一条都可能致命。

施全安今年35岁,和大多数年轻人那样,”一直觉得新冠没什么”。但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虚弱,无力。早些时候在急诊处,妈妈的血氧只有65%,正常情况下,人的血氧应该维持在95%以上,“我当时想,我妈肯定挺不过去了。”

医生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早在转入隔离病房的第一天,医生就开了病危通知书。妈妈阳了之后,他连后事都想好了,让姐姐提前在外面买好了寿衣。

4号确诊阳性那天,妈妈没什么症状,5号也没有,直到6号突然开始发烧,大夫说,“身体太虚弱了,不要等到高烧起来再吃药,有发烧的苗头了就吃。”施全安给妈妈喂了一片扑热息痛,“后来就一直没烧,有点咳嗽,也不严重。”

也许是因为在小小的密闭空间里,房间里的六个人先后全都有了症状,医院针对新冠没有别的治疗措施,大家自行吃了一点布洛芬,发烧持续了一两天,之后就基本好转了。其中有一位病友八十多岁,心梗,来做心脏支架的,也只烧了两天,最终安稳度过。

事实上,能住上院,施全安已经觉得无比幸运了。

抗癌的六年多里,跑医院最频繁的也就是最后这两年,妈妈一共经历了13次化疗,其中有8次是3种药物联合化疗,期间还做了一次小手术。过去三年,少说也住了十几次院了,有过需要提前两天做两次核酸才能入院的时刻,也有过住院十几天不允许换陪护的时刻。2020年初,石家庄封控了40多天,当时妈妈正在做化疗,但医院中途被划为定点医院了,硬拖了20多天,解封了才去医院继续化疗。

熬过了这些,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年能遇上“看不了病”的情况。

从10月底开始,施全安就陪着妈妈经过了漫长的入院等待和繁琐的转诊。他的挂号账户上留下了每一次去市长安区某医院的记录。过去这几年,他们一直在这家医院治病。10月30日那天,他陪妈妈去医院做复查,这是肿瘤患者的日常,一月一次。结果一般在三天后出来。这一次,医生提出新的治疗方案,需要入院做静脉化疗。

那时石家庄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他回家交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又准备了入院要用的东西。9号又带妈妈做了一次检查,预计第二天入院。但到了10号,准备住院的时候,“医生说现在床位紧张住不了院”,他给医院的服务台打电话,接电话的护士小姐告诉他,现在可以住院,条件是去联系自己的主治大夫。他和那位大夫认识了六七年,妈妈从刚开始生病的时候就是这位大夫在负责,“咱也不可能去投诉人家大夫”。

施全安也想过去日间化疗门诊,只需要把药注射进去就行,但医生告诉他,日间化疗门诊处于停诊的状态。他只能带着医生开的口服化疗药回家了。

那天,他还遇到好多从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后简称省四院)赶来的病友,大部分病友都需要定期化疗。他才知道,省二院、省四医院都出现了无法收治入院的情况。这些医院都没有发布官方的停诊公告,但河北广播电视台的记者在10月27日联系上了省四院,证实了“省四院本部处于停诊的状态”。

这期间,从10月底到11月初,石家庄疫情处于上升态势,从11月6日开始进入全市静默状态。

从11日开始,施全安妈妈开始吃吃口服化疗药,那药吃上五六天就得去医院检查身体指标。16日去检查的时候,他打听到入院政策有了些变化:目前排队,一周之后可以先住进周转病房,之后再转入普通病房。

在这之前,11月11日,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公布优化疫情防控工作二十条,其中包括:加强医疗资源建设。制定分级分类诊疗方案、不同临床严重程度感染者入院标准、各类医疗结构发生疫情和医务人员感染处置方案,做好医务人员全员培训。做好住院床位和重症床位准备,增加救治资源。

11月12日,石家庄市政府发布《致全体市民的一封信》,呼吁市民做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两天后,14日,石家庄防疫措施开始发生变化,公共场所、公交地铁,不再被强制要求扫场所码、查核酸码;取消全员核酸,复工复产复课。这一天,石家庄新增2例确诊,483个无症状感染者。

他不知道医院入院政策变化是否跟“二十条”以及与石家庄的防疫措施变化有关。但因为口服化疗药已经吃了半个疗程了,他没有坚持入院的事情。

但妈妈16日的检查结果并不乐观,大夫加了一个新的静脉注射药,姐姐是护士,在家里给妈妈完成了注射,之后,医生又陆续开了缓解症状的激素药,但妈妈的状况没有好转。

20日,医院的日间化疗门诊恢复了,考虑到联合用药效果好一点,施全安连忙带着妈妈去门诊注射,50mg顺铂需要分两天打完,第二天,他们去注射剩下剂量的时候,医院再次停诊。这一次,长安区这家医院被转为新冠定点医院了。

20日晚,石家庄深夜通告,21日起全城静默五天,恢复全员核酸。刚刚经历放开一周转而继续静默的石家庄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施全安和妈妈拿着医院的材料才得以从社区出来。兜转了一天,最终也只能拿着药,再回到社区。他找到社区医院的医生帮忙注射,他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行为,注射顺铂需要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漏液有可能导致组织损伤甚至坏死。

之后的一周里,施全安始终在等待妈妈状态的变化,无论此前服用的药是否有疗效,都得等药物代谢完之后才能进行下一阶段的治疗。

到了27号,妈妈呼吸困难,咳嗽也特别厉害,他一晚上没睡,想着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去长安区的医院。次日检查结果很残酷:各项指标都指向肺栓塞。医生一开始叮嘱他,肺栓塞的病人最好是不要乱动,“本来没堵死的,动着动着容易堵死。”但在这家医院,呼吸科和ICU都没有床位了。

施全安首先想到了小区对面的黄码医院,但托人打听之后的结果和前一家医院一样,呼吸科和ICU都没有床位了。随后他又联系了和平医院,这是另外一家三甲医院,上午可以接诊,但医生在电话里说,“建议不要来,这里有情况。”言外之意是有阳性患者。

他不想耽误时间,开着车继续在路上走,看到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就拐了进去,但也只到了医院门口,发现这家医院呼吸科因为有阳性病例被封控了起来,急诊科倒是开着,医生问他,“急诊里面也有阳性,你还进来吗。”施全安倒不是多么怕这个病,他唯一担心的是,踏进去会因为成为密接无法去别的医院了,这相当于没有回头路。他上车掉头走了。

天已经黑了,他又找了裕华区某医院。进门的时候,照例先填流调码,家庭住址、核酸情况等信息,施全安家所在的楼栋在当时还是高风险地区,他如实填了,他当时想:“我们都病这么重了,既然这家医院还有医疗资源,肯定会收治的”。但最后的结果是,医院不能接待来自高风险地区的患者,让他们去对应的黄码医院——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施全安的妈妈此时心率已经达到了140,血氧刚过60%,手脚冰凉。“身上软得在轮椅上根本起不来”。往外溜达了一圈,施全安做了一个决定,他重新返回了就诊处,在登记卡的家庭住址栏上随意填了一个低风险小区。

28号这天晚上,他们终于在裕华区住上了院。

施全安并不熟悉这家医院,过去六年多,妈妈的肿瘤都是市长安区某医院治疗的,所有的病史和检查记录都在那儿,医院有肿瘤专家,治疗肺栓塞的过程里,专家也能联合会诊。如果有的选,他不会折腾这么久换到一个完全没来过的医院。

转诊的麻烦之处在于,白天在市长安区的医院做过的七八项检查,晚上到了裕华区,通通要重新做一次。

施全安的妈妈需要先在周转病房呆上两天,如果同病房的病友和自己的连续核酸都没有问题,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治疗。否则还需要在隔离病房呆上一阵。

之后出现了文中开头那一幕,妈妈先是在周转病房成为密接,住进隔离病房的第五天,也就是12月4日变阳。由于政策变化,他们没有被转去新冠定点医院而是继续在此治疗。妈妈的身体虚弱,治疗手段非常有限,在隔离病房,医生主要做了针对肺栓塞的支持治疗。

在隔离病房住的那几天,医院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能随意进出,饭由护士送到门口,水也是别人打好放在房间门口。入院的这些天,除了从周转病房转入隔离病房的那一天,主治大夫露了一下脸,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其余的时间,没有人见过大夫——全都是打电话沟通,检查结果直接传到医生电脑里,每天早上九点,医生会打来电话,询问病人的状态。隔离病房区也留了医生,但只能处理一些常规的治疗。

12月8日,河北省卫健委官网发布关于优化疫情防控工作的若干措施。其中包含:除进入 养老 院、福利院、医疗机构、托幼机构、中小学等特殊场所须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外,进入公共场所和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不再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不再查验健康码和扫“场所码”。各医疗机构须无条件接收无核酸检测阴性证明的急危重症患者就医。

施全安感觉,医护人员越来越不够用了。有一天,隔离病床的病友心跳得特别快,心率直奔170,等医生等了很久。“护士说,医生正在抢救,抢救完换上隔离服才能过来。”医生通过护士转达了医嘱,也交代了用药,好在病人后来没有事。

往隔离病房里送饭的工作也是由护士来完成的,有一天,施全安一直等待中午十一点,早餐才送过来,午饭送来已经到了下午三点。从那以后,施全安都多定一顿饭,多的一份留着下一顿吃。隔离病房相比普通病房一天要多交100块钱的隔离费,但眼下的特殊时期,他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一个护士闲聊时说起,现在医院里面三千多职工,基本阳了一大半,“她说休息两三天,等不发热了,直接返岗”。

甚至保洁阿姨也明显少了,那天,一位阿姨收拾到施全安这个病房的时候,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他于心不忍,赶紧搬来凳子,她缓了十几分钟才终于能接着干活。

后面的几天,医院里虽然规定隔离病房的人还是不能出门,但施全安久久没有等来热水,想着护士可能已经忙成一团,他走出门自己打了热水,没有人拦他。

他的两个姐姐阳了,姐姐的婆家全家也阳了,最近和朋友聊天,几乎接起电话就是“我阳了”,或者“我刚阳完”。但眼下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了,姐姐阳了之后还去了他家里一趟,施全安的爱人和小孩后来测抗原,都是阴性。

姐姐退烧之后,就来到医院,接下他的位置,给妈妈做陪护。

最近,医生也终于重新出现在隔离病房,没有穿防护服。施全安猜,应该是一个已经阳了的医生。

15号这一天,他去医院给妈妈和姐姐送饭。妈妈最近的状况有所好转,不吸氧的时候,血氧也能到90%,但依旧处于病危状态。没有人告诉她那张病危通知书的存在,一家子努力照常生活。妈妈小学文凭,平日里话不多,聊起来也无非是那些家常,最近的大部分时间,妈妈都在睡眠中度过,送饭这天,趁着妈妈醒着,施全安给她洗了个头。

老人最近食欲不好,这是肿瘤患者到后来不得不面临的状况,施全安在网上找了改善食欲的药,正常代购时效是20天,眼下,他估摸着怎么也得一个多月才能送到。一直卡在路上的,还有此前给妈妈买的营养剂。这一天,他本来还想给妈妈约一个血样检测,卖家给他寄采样管,换了三个快递,全部显示物流被管控。

过了年后,抗肿瘤就7年了。施全安在电话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妈妈是七年前确诊癌症的。对于肿瘤患者家庭来讲,最难过的是刚确诊的时候,那一年施全安28岁,刚刚结婚,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还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妈妈从农村接过来,刚在在新房里过了一个冬天。城市里的暖气比农村里的更暖和,这是他们对那个冬天的记忆。

抗癌的路越往后走,该接受的那些就都接受了,无非是一个月一次小复查,两个月一次大复查病情有变化就讨论新的治疗方案、找新的药物、化疗......

哪怕是经历三年的新冠疫情和封控,施全安也觉得这没什么,“肿瘤不是那种今天不治明天就会死的病,只要没有别的着急的并发症,缓一两个月也没问题”,过去在封控时期无法化疗的日子,妈妈也确实坚强地捱过了。

最早认识的那些病友,如今都已经走了,妈妈能坚持六年多,他觉得是幸运的。靶向药吃下去,许多病友反应很大,身体受不了,妈妈却好像一直反应很小。只是病程进展到现在,治疗的手段越来越有限了。突发性疾病更是棘手。

今年七月,他和妻子带着妈妈去青岛崂山旅游了一次,那是疫年里一个短暂的安全期,他们的出行没有受阻,在崂山的一个民宿里,两个孩子绕着奶奶,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竹子。

在崂山的民宿里,两个孩子和奶奶。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件寿衣依然放在他的车里,但他希望尽可能晚点用上。

送完饭的这天,他离开医院。石家庄的路上依旧没什么人,街边的商铺也还关着。他想起以前送妈妈去复查,在医院停车场的门口要排很久的队,但最近都畅通无阻。他还理了一个发——在医院陪护出来的时候,他就想理个发,但家附近的理发店一直没开门,店老板告诉他,“我刚烧完,在家休息了几天”。

医院里也传来消息,医生告诉他,过完今晚,隔离病房的说法就正式取消了,所有病房都变回普通病房。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施全安为化名)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