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陈佳妮 石佳 视频|陈佳妮 编辑|周娜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她,就像欣赏欣赏一幅画。”舞厅里徐小凤的《心恋》把时空拉回8090年代的青春荷尔蒙现场。垫步、摇摆、反身、旋转……迪斯科灯球折射出的绚烂光束打在跳交谊舞的男男女女身上:他们大多是50至70岁的中老年人。
这是北京东南三四环间的一个舞厅,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舞厅,以人均16-40元/场次的价格吸引着中老年常客。我这次前来是想给来舞厅的阿姨叔叔们拍“时尚街拍”,当大部分人都委婉闪躲地拒绝镜头时,曲姐和她的几位朋友很大方地在我面前摆了Pose。她们穿着红大衣,踩着高跟鞋,涂着红色的口红,前后站在楼梯上,自信开朗地对着我的镜头微笑。
得到这组照片后,我们继续攀谈逐渐熟络。她们告诉我,她们的职业是家政工,但和脸谱化的家政女工形象很不一样,特别是曲姐:打扮时尚,个子高挑,烫染着卷发,背挺得笔直,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于是有了接下来和曲姐的跟拍旅程。也由此为我打开了一扇理解“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曲姐告诉我,去舞厅跳舞是她所在的「中老年单身群」组织的日常活动之一。和曲姐相识不久后的第一个“双十一”,曲姐带我去参加了群里组织的一场“光棍节”聚会。当年轻人已经把这一天过成购物狂欢节的时候,这个群体还执着地继续构建这一天的另一层含义。
聚会现场仿若盛宴,约300平米的大厅里,摆满了圆桌,每桌10人。宴会上大部分都是中老年单身群的成员,大家在微信群里接龙报名,餐费AA,人均60元。
宴会上,主持人在电子显示屏前举着话筒活跃气氛:“今天,虽然我们还处于光棍时代,但明天,我会在群里豪迈地宣布,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光棍节。一部分有情人先恋爱结婚,先婚再后婚,实现共同发‘昏’……”台下一阵欢呼。此时,电子屏幕上同步显示出:“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女朋友。”我在脑里默默回忆了一遍这句广告语的原句,或许,相比脑白金,男/女朋友或陪伴,才是这个群体更真实的需求吧。
开席不久,就有人在不同桌间推杯换盏,沟通熟络起来,毕竟吃饭不是目的。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中老年群体对欲望的表达——超乎我的生活经验——如此的含蓄,又如此的直接。含蓄在于,远看过去,大家都非常地放松,仿佛这就是日常一个平常的朋友聚餐,吃饭喝酒程序照常,不会有过分的举动。但走进后,你又能听到不同桌在进行身份信息的交换对照:本地人、房车、健康状况、爱好 …… 推销自己的同时,期间还会穿插一些小买卖,比如推销自己的旅游生意、酒品生意 ……
在这里,中老年人的情感,就像秋季,已将熟落,但他们闪着金色的心,却一直在春季,万物复苏、五彩缤纷。那是一种迸发机会不多,反而尤为蓬勃的生存状态。不同于年轻人的羞涩,他们对个人需求的表达更为直截,鲜少遮掩:
“这房子我都不选,我不选硬性的,我选性格”
“以后想到哪儿旅游,国内外的我全有”
“王哥做俯卧撑80个,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知道什么含义吗?
就是他能够为你们提供高质量的性生活”
“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
……
在姐妹的推荐下,曲姐已加入「中老年单身群」好几年,因为外向的性格,以及帮助姐妹推荐合适对象的经历,她被大家推选为单身群群管。群里冷清的时候,她发发红包活跃气氛,有人吵架了出来劝劝架,线下聚餐的时候她要提前去准备——但这一项,曲姐常常因为下工太晚错过。
但总的说来,群管身份并没有拉近曲姐和爱情的距离。
这些年,时不时单身群里也有男性小窗曲姐,“早安”、“晚安”,或一个微信视频打过来。曲姐觉得:“如果这个人特别爱你,他就会自动离开这个群。”而实际上,她发现大多男性是在进行一对多的“漫游”,就算线下成了,一旦有一点摩擦,很快又会分开,继续在群里寻找下一个目标。曲姐觉得这种交流方式不太真诚,貌似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还有无数选择。
曲姐还在群里遇到过一个骗子,被曲姐无意中撞见他同时在和其它女性约会。“一看这就是新目标,那肯定是个骗子,先前他借我3000块钱,说急用。我那时候群多,我说3000块钱不值得你在北京出名,我把你头像往里放,在北京所有群你不用待”。
失望的她,一度加入又退出,退出又加入。她认识一个群主经营这行20多年了,疫情前,每星期最少聚一次餐,群里收的钱减去饭店的差价,就剩到自己的口袋里。还有另一个群主,60 来岁的北京人,自己单身,建群就是为了能找到一个女朋友。群里总的来说是男性多,女性少,本地多,外地少。前些年,50不到的曲姐在群里就是年龄最小的了。
每天早出晚归、10多个小时的家政工作之余,留给她的时间和选项都不多——好像除了这个途径,也没有别的只需花很少时间的社交方式。
最接近爱情的一次,是群里一位追曲姐“追得最厉害”的年龄相仿的本地男性。他专程来市区找曲姐吃饭,对方希望她放弃家政工的工作,去密云和自己家人相处,帮忙照顾十来岁的孩子。“我哪儿有时间,他密云那么远,我这上三四个班,我怎么请假”。
曲姐心里有自己的矛盾和盘算,对她而言,已经过了生活最苦的时候,现在50来岁的她,还能做几年家政,赚些钱——她说年龄大一些的家政工就60几岁。真的面临选择的时候,结婚和伴侣,好像成了一场非必要的冒险,“以后孩子养大了,他爸哪天不在了,回头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曲姐没答应。
就这样,对方白天发信息,曲姐等下工后晚上八九点回个信息,两人慢慢疏远。“去年元月份,他跟我说,以后不聊了,删了吧,他说他三四月份结婚”, 说完,曲姐又补上“那时候我要是那啥(和他在一起),我现在户口都过来了”。旁边的姐妹说“又错过了”,曲姐紧接着加了一句“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把我的工作丢掉的”。
曲姐说单身群让她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有个娱乐的地儿”,对于感情寻觅,她觉得积极也没有用:“本地人大部分都觉得你是外地的,包括你的医保、退休金、独立住房……好多事情掺合到这儿,我觉得也挺难的。另一种就是打工在外的人,我觉得更没必要。也有可能他挣点钱,但他的父母和孩子都在家乡,那么我绝对不想再为别人家付出。”
曲姐的谨慎背后有岁月的洗练,也有零工经济者的不安稳感,叠加籍贯、身份、年龄的普遍受挫感。年龄增长带来的不仅有日渐衰老的身体,还有两个人结合时层层加码的条件。那份她渴求的恋爱,何时可以冲破种种顾虑,在现实中降临,仍是未知。
“你看这燕尾服,好看好有型。隔壁那俩 90 后小姑娘,还借我的衣服去应聘。”
曲姐的合租宿舍里有一个大衣柜,里面满是她自己选购的时髦服装。豹纹西服套装、红色风衣、长款黑色皮裙、紫色丝绒连衣裙、包腿长靴……“我一烦了就咔咔地买,有钱没钱就先买”,她说生活中最令她开心的事物就是自己的衣服。
“我以前属于是宅女型的”。来到北京之前,曲姐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她来自山西矿区,与丈夫经人介绍成婚。曲姐说丈夫当时是潮男:爱穿喇叭裤、中山装、花衬衫,拎着喇叭录音机,每天要狂舞,是当时矿区最受关注的男性之一。
曲姐说自己19岁就和丈夫在一起,婚后,“宅女”曲姐成为“家庭主妇”曲姐。后来哪怕遭遇了丈夫的移情别恋,仍继续操持着一家老小的生活。当孩子成年后,她对于“出走”的向往愈发强烈——她说自己从没有体验过真正的恋爱。2009年,叠加上家庭经济危机,42岁的曲姐决定与丈夫在生活和情感上分开,独自来到北京闯荡。
刚从家乡来到大城市的时候,曲姐很不适应,常常迷失在车水马龙的陌生街道,“那时候也会经常掉眼泪”。
独在异乡的第三天,她就经朋友介绍到东城区某小区的雇主家里做工,工作过程很顺利。临下班,走出雇主的家门,面对着灯光炫目的街巷,曲姐惊觉自己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坐几路公交车回家。好不容易回到小区里,她又忘记住处的单元楼号,只好一家家地找,最后是凭着窗台上的牙刷杯,才找到了住所。
像曲姐这样从小地方独自跑来北京,靠家政打工的女性不在少数。根据《北京市家政服务人员就业状况分析》,在被调查的 405 名家政行业从业人员中,女性占 98.5% ,年龄大多集中在 40-60 岁之间。九成以上的从业人员多为外省农村劳动妇女,其中山西、河北、河南、黑龙江等省是主要来源地。她们大多曾是家庭主妇,没有别的职业技能,年龄渐长后,家政工作成为了她们为数不多的职业选择。
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曲姐东南西北地跑,“特别痛苦,就觉得这么不容易,那会都有点要放弃的感觉”。孩子给她带个手机,她拿着不会发信息,出门地铁卡都不会买……好在,遇到的雇主家庭待她都不错,家政公司的老师对她的工作也很认可。“在家里得不到温馨的感觉,在外面还挺温暖的。”现在她自己从网上买衣服、从快递柜取快递、退货,“微信、抖音,都是自己慢慢学”。
“这个工作给了多少没有去处的女人,一个自信” 。 对曲姐而言,对生活的掌控感在过去10多年中,随着积蓄增涨、工作反馈以及对新事物的学习……逐步增加。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安排服务高端客户。曲姐在公司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服务员”。
渐渐地,她开始拥有筛选雇主的自由和标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不服务“老男人”。曲姐说,自己曾经在一个内蒙家庭工作,家里的老人未经允许突然搂了她。面对雇主明示的欲求,她第二天就向家政公司的老师要求,不再为这个家庭提供服务。
“50多岁的人还是有性需求的”,曲姐也理解,她说单身群里有一些老年人想要脱单,是为了解决性需求。群里有人组织郊游,会在农家院住几晚,曲姐从没参加过。和异性朋友聊天,她也不会邀请对方到家里做客。北漂多年,生理需求不自觉被挤压到生活之外。“衣服可以顶替生活中的N件事情”,她用时髦的衣服和忙碌的工作排遣掉欲望。
曲姐叮嘱我,“你要知道,一定要守住寂寞和孤独。招到一个不合适的人,你这一生完了。”
曲姐说,她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第一次的婚姻就是在你不懂的年龄里选择了。那么,在你懂的年龄里,你就要找一个更合适自己的人。”
我追问:“什么人才是合适自己的?”。
人品好、真诚善良、两个人能和睦相处……她给出了一系列泛泛的标准。合适她的人具体是怎样,我不确定,但应该不是她丈夫那样的人。
在异乡生活的背面,曲姐和丈夫的分离像是一场漫长且胶着的“战役”。
“我最恨他的不是感情,最重要的就是他懒,不去挣钱,没责任。”曲姐说丈夫从年轻时在矿场就不安分工作挣钱。来到北京后,她试图为丈夫找一份保安的工作,也以失败告终。“我挣5000的时候他都不相信,他就觉得在北京陪人睡觉能挣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她主动断了和丈夫的联系,但有时还是会惦念。
2021年,为了处理老家房子装修的事,曲姐回了一趟山西,顺便去看丈夫。“我今年最大的错误就是回去……他压根就没变,还是那个德行。”
最近,曲姐退了几个群,也不太去单身聚会了。曲姐告诉我,群活动组织不是件易事,她怕惹上麻烦。中老年人高血压或心脏病患者多,有时候因酒席期间喝酒过多,而发生意外的情况,也偶有发生。后来群里还有规定,酒不让自己带,席上一桌顶多提供两三瓶啤酒,“但是也挡不住人偷偷带点儿白酒是吧?”
群成员鱼龙混杂,也曾发生过诈骗王的故事。曾在宴席上,对着我镜头摆造型的群主陈某某,就骗取过群里多位中老年女性,累计诈骗金额达百万余元,2020年被关进监狱。但2021年上半年,他就被释放,听说是被保释出来了。他出狱后,我尝试给他发微信询问近况,他突然打来一个视频电话,我挂断了,后来他对我发的消息便未再回复。
即便已经来北京13年了,曲姐时常会感到孤独,这也是她改变“宅女”风格,参加各种活动和接触新鲜事物的原因之一。除了买衣服,拍短视频也成了最近曲姐和朋友们娱乐消遣的方式。她们的合租宿舍里有一块折叠屏风,录视频的时候会把它打开当做背景板。她已在短视频平台累计发了3300多个作品,“知道是美颜,自己也很开心”,有时候,工作累了没有拍,曲姐就从剪映里将别的视频换个自己的头。
春天,我约曲姐到朝阳公园游玩,她穿着黑色阔腿裤,身披绿色披肩赴约。
《旧梦何处寻》是她很喜欢的一首歌。“到哪里寻找往日梦境,花飘零,怀着破碎心。”曲姐拿出手机拍抖音,哼唱声同邓丽君的歌声相合,飘荡在海棠花丛之间,在一片年轻的喧闹声中,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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