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横扫艾美奖，《鱿鱼游戏》为什么值得？

作者｜徐图之

资深媒体人、韩国文化研究者

韩剧《鱿鱼游戏》播出一周年之际，获得美国最权威的电视奖——艾美奖的认证：14项提名，美国时间9月12日 （北京时间13日） 最终囊括包括最佳男主角奖、最佳导演奖在内的六项大奖，开创了该奖1949年创立以来，韩国及亚洲国家演员成为最佳男主角提名及获奖的先河。

《鱿鱼游戏》只是大众流量爽剧？

此前一年，《鱿鱼游戏》就打败美剧《权力的游戏》成为播出平台网飞 （Netflix） 观看时间最长的影视节目。那时，全世界网民以各种方式观赏、谈论它，我的豆瓣友邻几乎都看了。

但我没有凑热闹，连带它的任何影评也不看，心想这不过又是一部大众流量爽剧吧？此次它获艾美奖，我本来也没太关注。直到撰写此文，才连夜一集不落地看完这部九集时长七个多小时的韩剧。观后感是：《鱿鱼游戏》能同时得到全球观众青睐与影视专业评委认可，真乃实至名归也。

｜ 李政宰凭借《鱿鱼游戏》获得2022年艾美奖剧情类最佳男主角

韩国总统尹锡悦向该剧导演黄东赫、男主角李政宰发出的贺电说：“《鱿鱼游戏》对不平等、丧失机会等现代社会难题的洞察和描绘，引起了全球观众的共鸣。”同一天，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长官朴普均，出席在印尼举行的二十国集团 （G20） 文化部长会议，发表主旨演讲，介绍韩国的文化内涵以及韩流席卷全球的背景。

朴普均表示，韩国文艺工作者富有创新能力和挑战精神，还具备极高的数字技术能力，且他们传递的信息承载着希望、人权、和平、环保、未来，韩国文化因此才能受到国际关注。

与不少中国网民以为韩流是韩国的支柱产业、韩国人靠它吃饭的印象大相径庭的是，包括影视等十大类别的韩流产品，其出口总产值还不到韩国GDP的1%，相关直接就业人口也只有64万多人 （约占总人口的1.2%） 。

但强大的文化作为一种软实力，能与全球受众产生共鸣的话，就能赢得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宗教的人心，让他们对该国文化好奇、有好感。

以《鱿鱼游戏》而言，它又是一部韩国“自曝其短”的作品：资本主义下的贫富差距、男女不平等、歧视外国劳工、老人等弱势群体权益保障不足等，但不只是韩国有这些问题，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观众都能感同身受。而作为美国影视业界的专业评委们，对非西方国家拍摄的暴露本国社会黑暗面的作品也见多不怪了。

为什么《鱿鱼游戏》能征服全球观众？

《鱿鱼游戏》当然是一场角逐金钱的游戏，游戏中的陌生人、伙伴、朋友乃至夫妻，都为钱而反目成仇甚至一命呜呼。为钱所困是所有穷人的共同点，但除此之外，剧中人所处的那个海岛竞技场，却是一个比古罗马角斗场还要凶恶的地狱：游戏主办方声称参加者人人平等，每个人穿上统一的制服，以编号代替姓名呼唤他们，主办方还邀请有钱人贵宾到场饮酒作乐观看下注，如同赌马一般。

与文化体育比赛不同的是，《鱿鱼游戏》的参加者，不仅事先无法知晓游戏规则具体的内容，而且不允许试错，中途一旦行差踏错，就只有死路一条；比赛只有冠军，没有亚军、季军等名次，不是胜者就是败者，不是活人就是死尸——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到赢者通吃的丛林法则，这不是现代社会的公平竞争。

而且，决定能否退出游戏的投票，是在主办方枪械的威慑和金钱的诱惑下，一边公开投票一边计票，这样做也是公然干涉与操纵投票者的意愿，另外，主办方负责监控游戏的一些工作人员，枪杀被淘汰者后还私下摘取并贩卖其器官赚外快；这些工作人员，还与部分参加者如医生、流氓勾结作案，向其泄露游戏内容；游戏从非暴力走向欺诈与暴力，规则逐渐失效；主办方通过摄像头监控场内所有人，但对这些内部腐败、作弊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只有上述丰富的主题与内容，打动网民比较容易，征服挑剔的评委就难了。《鱿鱼游戏》虽然也是游戏，但与打怪升级的电脑和手机游戏不同，不仅每个游戏的形式与规则不同：个人孤军奋战、团队合作作战、伙伴竞争之战，而且呈现出连续递进性，不像一些侦探日剧那样每集简单重复破案。特别是引入了一名寻找失踪的哥哥的警察作为潜入者搅局，极大丰富了剧情的发展路径。当然，富有韩国民俗特色的儿童游戏被升级改造为一场杀戮游戏，也令人感到既神奇又刺激。

此外，粗口、性爱、打斗、杀人，这些在韩国电影中比较常见的场面，频繁出现在这部韩剧中，不仅是因为本剧导演兼编剧黄东赫以前导演过《熔炉》、《奇怪的她》、《南汉山城》等电影，为它带来了电影的节奏与质感，而且较之于韩国电视台，网飞拥有更大尺度的发挥空间。举例来说，如果《鱿鱼游戏》在后者播出，会被列为青少年不得观看的19禁等级，作为杀人凶器的刀具会被打上薄码，粗口也会被半消音处理。

韩剧严肃的一面

《鱿鱼游戏》在全球叫好又叫座，离不开传统韩剧打下的基础。

从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以韩剧为代表的韩国影视剧开始在亚洲流行，特别是主打俊男美女的都市爱情剧如《我叫金三顺》、以家庭亲情家长里短为主的长篇家庭连续剧如《看了又看》、将现代价值观注入古代的宫廷史剧《大长今》等，在日本与中国等审美观价值观相近的东亚地区非常受欢迎，但也形成了“韩剧偏软偏甜、主要观众是女性”的刻板印象。

但是，韩剧中也有一类数量不多但不可或缺的存在，比如1995年SBS电视台播出的《沙漏》，尹锡悦在致李政宰的贺电中，专门提到了这部他出道早期的作品。当时，围绕着韩国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的贪污腐败及光州事件责任问题，韩国社会正展开舆论与法律攻防战。《沙漏》以三个年轻人的经历贯穿了光州事件前后的七八十年代韩国社会，24集平均收视率达46%，最高收视率为64.5%，相当于一半韩国人都看了该剧，是韩国收视率第三高的电视剧，而且该剧是首次将光州事件引入电视剧领域，极大地改变了韩国人的相关历史认识。

｜ 1995年SBS电视台播出的《沙漏》海报

同年，MBC电视台播出了现代大河政治剧《第四共和国》，讲述从1972年的朴正熙时期到1980年全斗焕上台的韩国政治史。该剧虽然收视率不及虚构的《沙漏》高，但以拍摄纪录片般的严谨历史考据专业性，加上对全斗焕等军政要人以其本人实名登场，令他在回忆录中抱怨这两部韩剧“败坏了他的声誉”，反倒是后来到现在的许多韩国政治类影视作品反而要移花接木、不敢直呼其名了。

其实，这只是MBC“共和国系列”韩剧的其中一部，从1981年到2005年，该台拍摄了从《第一共和国》到《第五共和国》的五部政治剧，一共177集的长篇史诗，可谓“从共和走向共和”。尤其是近年来《第五共和国》被字幕组汉化以后，在知乎、B站、豆瓣等网站出圈，甚至出现了所谓“五学”的亚文化，它的豆瓣评分高达9.6，仅次于热门韩剧《请回答1988》。

正是这类政治剧的出现，拓宽了韩剧的类型，也为韩国政治类电影充当了先锋。前几年李政宰主演的两部系列韩剧《辅佐官》也是一部政治剧，其实《鱿鱼游戏》也闪过李政宰“摆烂”前的抗争镜头，那时他是一家汽车制造公司的工人，与同事一起为抗议厂方裁员而罢工，而韩国工人的坚韧在世界劳工界中是颇有名的，现在通过网飞为更多人所知。

这就要说回李政宰在剧中的角色及演技。作为演员，即将迈向出道三十周年的他，演电影多，演电视剧少。在《沙漏》中，他只是作为配角出演男三号，饰演一名守护女主角的打手；到了《鱿鱼游戏》，他是被解雇的工人、是借高利贷维生的穷人，也是愧对年迈母亲的儿子，更是想要守护女儿的离婚父亲。

进入金钱杀戮游戏后，他为钱发狂，为要不要使诈取胜而挣扎，为朋友不择手段而翻脸，为伙伴逝去而伤神不已。这种光与影俱在的人性复杂面，被李政宰发挥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他用舌头舔糖以取出其中的雨伞图案那一幕，引得周围的人效仿；其动作、眼神、表情，堪称名场面，相信艾美奖评委注意到了。

当然，《鱿鱼游戏》等韩剧在全球风行，网飞功不可没：它配有多语种的字幕及配音，消灭了语言的屏障。不过，在网飞上架的各国影视剧越来越多，要想出类拔萃，主要还是看其故事的精彩度及传递的价值能否引起最广泛的共鸣。

电影通常只有一两个小时，如今的网民都未必有耐心看完；最近16集的韩剧《非常律师禹英禑》，又在韩国国内新开的电视台创下平均收视率10.6%、最高收视率17.5%的奇迹，同时又在网飞拿下点击率第一的宝座，在一向苛评的豆瓣也有9.0的高分好评。这，当然也是靠剧本、演技及对弱势群体的关爱这一永恒的人性价值得到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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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萧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