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和夫最后登上了中国热搜,只是最后的挽歌,是对一个时代的悼念。但是,他的所有中国遗产,仅限于一碗鸡汤。这是一碗出于误会的鸡汤。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关不羽
日本著名企业家稻盛和夫逝世,一个时代落幕了。
01
稻盛和夫,在中国特别有人缘
稻盛和夫和创办松下电器的松下幸之助、索尼创始人盛田昭夫、本田汽车创始人本田宗一郎,并称日本“经营四圣”,是战后日本实业界的代表人物。
“经营四圣”的经营生涯都是传奇,也都留下了传世的著作和大量的金句、段子,各有拥趸。让美国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本田宗一郎,是他帮助日本汽车成功打入美国市场,因此成为第一个进入美国汽车名人堂的日本人。
在日本国内,最受推崇的昭和企业家代表当属松下幸之助。毕竟松下电器作为历史悠久、受众最广泛的日本国民品牌,更为深入人心。而盛田昭夫则是争议人物,他的《学历无用论》《日本人可以说“不”》,在哪里都是毁誉参半。
稻盛和夫则是在中国特别有人缘,截至2020年底,稻盛和夫执笔的书籍(包括合著)累计全球发行数量超过了2000万部,日本以外总发行数量的94%都在中国。
因为稻盛和夫是“经营四圣”中最年轻的,他的事业巅峰期与中国改革开放的高潮同步,很多中国企业家是看着稻盛和夫的背影成长起来的。
松下幸之助和本田宗一郎分别在1989年、1991年相继去世,盛田昭夫则是在1993年中风后退出了公司经营。而稻盛和夫在1984年二次创业,创办的通信企业DDI(现名KDDI)仅仅用了十多年时间就跻身世界500强。2009年更以78岁的高龄,出山拯救日本航空公司,成就了人生第三段传奇。
对几代中国企业家而言,稻盛和夫是“四圣”中唯一“活着的偶像”,备受推崇也是很自然的事。
这次稻盛和夫逝世,中国舆论的高度关注让日本社会颇有意外之感。或许他们没有意识到稻盛和夫在中国改革开放、中国企业成长历程中的特殊意义吧。
02
传奇的人生,平凡的起点
稻盛和夫逝世后,很多评论者以他的事迹、理念与中国企业家做对比,发出了“中国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稻盛和夫?”的灵魂之问。很久以来这样的问题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名义提出过很多遍,把“稻盛和夫”换成比尔·盖茨、巴菲特、马斯克,也是一样的。
一次次的“灵魂之问”,从未问出什么结果,还是乐此不疲地问下去,无非是“中国企业家不行”的情绪宣泄罢了。如果真要找答案,不妨换一个问题,问一问日本为什么会有稻盛和夫?
“四圣”这代企业家的人生起点并不高。稻盛和夫是出身鹿儿岛的“乡下人”,家世、学业都很一般。他毕业于鹿儿岛大学,这所大学位列QS世界排名650-700名之间。不过,在“四圣”中只有大阪帝国大学毕业的盛田昭夫比稻盛和夫强,他却写出了《学历无用论》。至于松下幸之助和本田宗一郎,都是没有学历可言的学徒工出身。
“英雄不问出身”算是励志,但稻盛和夫也并不是胸有大志的英雄胚子。大学读得很拉胯,上世纪50年代初的战后日本社会还处于贫困、混乱的状态,含金量不高的学历意味着毕业即失业。困于生计的稻盛和夫差点选择进“社团”,却机缘巧合地进入了一家经营困蹙的企业,才免于成为“社会人”。
这家企业是生产绝缘陶瓷部件的,稻盛和夫便在这一行业扎下根来。1959年,27岁的稻盛和夫因和新任上司不和而辞职,和一些老同事一起创办了京瓷。适逢日本电器产业开始启动,绝缘陶瓷部件走俏,稻盛和夫的事业就这样起步。
这位最终“成圣”的传奇人物,并没有什么神奇的起点。他的早年经历普普通通,与千百万战后出道的昭和青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世纪50年代日本经济启动的时代机遇,成就了那代人。“四圣”的出现其实就是个概率问题,千千万万的“年轻社长”中总会有站立在浪尖的成功者。战后日本经济“野蛮生长”,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03
“勇者斗恶龙”的二次创业
美国也好,日本也罢,乃至更早的老欧洲,都曾经历过经济高速成长的阶段。最杰出的企业家都是在那个阶段涌现的,而不是精心栽培、苦心计划出来的温室花朵。
稻盛和夫也是如此。笃信禅宗哲学的稻盛和夫在企业经营上可不“佛系”,他的阿米巴经营管理是把企业部门拆成一个个单独核算的小组织,可谓是锱铢必较的极致。只有站在这一角度,才能理解他所倡导的“利他”。京瓷经营六十余载,从未亏损,正是锱铢必较的成就。
稻盛和夫应对危机的方式是“全员销售”,公司的每个员工都化身为推销员,加入营销大军。
不要被稻盛和夫的“心灵鸡汤”误导,那代“昭和人”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就是拼经济,这对经历过战后贫乏时代的他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温驯的外表之下,装着不羁的灵魂。
时代也给了他们足够的机遇。1984年,日本开放了通讯行业,允许民营资本进入。这一举措在日本社会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经济就有很强的“统制”色彩。尽管经历了战后改造,但是两大经济主管部门大藏省和通产省依然对经济保留了强大的“统制力”。通信产业就是他们划定的“禁脔”,全日本的通信业都被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TT把持。这是一家创立百年的老牌国企,战后改造都没有伤它分毫。
因此,1984年的通讯业开放,曾被视为堪比“断然开国”的壮举。但是,面对这家年营收4万亿日元、员工33万的“巨无霸”,谁也不敢轻易造次。
对通讯业必须市场化怀有强烈信念的稻盛和夫毅然进场了。这无疑是个大胆的决定。当时京瓷年营收不过2000多亿日元,以陶瓷元部件为主营业务,在电子通讯行业中属于“小宗”。无论是规模,还是业务领域,都没有什么竞争优势。可是,凭着高度重视服务的“庶民风”和善于拼市场的营销优势,稻盛和夫创建的DDI很快就显示出了强劲的竞争力。
旋风式的并购更体现了稻盛和夫高效经营的风格,2001年DDI与IDO合并,化身为KDDI,成为日本第二大电信服务商,也是稻盛和夫创办的第二家世界500强企业。
这不是“鸡汤大师”的成功,而是“市场大师”的胜利。虽然日本电信业的市场化改革并没有获得最后的成功,NTT经历了多次换汤不换药的拆分、改制,依然在“场外力量”的保护下保持了极大的优势,导致日本电信业保守迟钝的风格难以改变。但是,稻盛和夫二次创业的成功,依然为日本后来推进诸多民营化的市场改革树立了标杆。
当然,这一成就的前提是日本强势的官僚机构没有把DDI的成长之路彻底封杀。在经济高速成长阶段,日本经济官僚机构和企业的关系非常微妙。一方面相互配合,合力推动日本产业经济发展;另一方面,这些精英官僚试图掌控经济的“统制”传统还在发挥作用,干预企业经营的“横暴”行为时有发生,政企之间时不时擦出一些“火花”。
所幸的是,较为复杂的权力结构,保证了企业拥有较高的的生存空间和自主空间。DDI的成长触动了“电信系”的政商利益,但是开放民营进入电信市场作为公开的政策,有很强的民意支持,不是特殊利益集团可以轻易阻挠的。
与之类似的还有丰田、日产之争,通产省“避免过度竞争”为由劝阻丰田制造SUV车型,将这一业务领域留给日产,丰田竟以“官僚什么也不懂”断然回绝。这一争执在媒体公开化后,“通产省横暴”引发了不满,连同日产创始人鲇川义介“满铁系”背景、通产省关系户的老底也被挖出来,让通产省颇为狼狈。
战后昭和的猛人,有一种认准道理必须拼下去的劲头。这种勇猛的劲头不只是实业界,而是日本社会普遍的“野蛮风气”。
04
拯救日航,落日余晖
相比创建DDI对抗NTT的“勇者斗恶龙”,稻盛和夫最后的传奇——78岁高龄出山“拯救日航”,多少有些夸大了。
2004年日航危机爆发,日本经济已经经历了“泡沫破裂”的总清算,不复当年。日航危机的根源其实和NTT“带不动”的原因很相似,老大国企底色藏污纳垢,多次不彻底的改制越搞越乱。以政府信用为后盾的盲目扩张,让日航臃肿不堪,却又大到不能倒。
而航空业又是典型的“小圈子”行业,圈内人搞砸到无法收拾的局面,彻底失去了社会信任,因此只能请圈外人来收拾残局。首相亲自出面邀请已经隐退的稻盛和夫入主日航,仪式感十足,凸显了“动真格”的决心。
稻盛和夫的圈外人身份,没有做“大手术”的重重顾虑。“昭和大前辈”的崇高声望也足以震慑日航盘根错节的“地头蛇”。而且,日航“砸锅”至此,稻盛和夫临危受命的救火措施也很难被“柔性抵抗”。
拯救日航,稻盛和夫并没有点石成金的魔法,在破产保护下的复杂财务操作,大刀阔斧地减支,强力推动营销,都不是什么神秘手段。这些常规操作才是日航仅用了一年多时间扭亏为盈的主要原因。
当然,这不是说稻盛和夫入主日航仅仅是个噱头,他不要薪酬的决绝态度、反复宣讲服务理念的过人精力,都让“平成世代”见识了昭和男儿的威光。然而,这只是“昭和时代”的落日余晖。
千禧年之后的日本,已经变得分外的“干净”。1994年,六本木最著名的“销金窟”东京歌舞厅关闭,是“野蛮时代”落幕的象征。昭和猛男黯然退场后,日本从此更符合岁月静好、诗与远方的书斋想象。
然而,这也意味着“经营四圣”崛起的庶民时代结束了,学历光鲜、家世靓丽的“平成贵公子”优雅地站在了舞台中央,仿佛“大正贵公子”时代的隔代再现。
平成贵公子们脚下踩着的,是那些“平成废物”。没有韬盛和夫们的带领闯关,平成的庶民青年平等地一无所成。
05
中国企业家,成不了稻盛和夫
稻盛和夫的离世,最后一个“野蛮人”死去了。这在日本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因为在日本“野蛮”早已死去很久了,四十年间日本再也没有诞生“四圣”式的人物。平成贵公子的日本,正如一位美国作家形容“日本像他们的瓷娃娃一样,优雅而安静地死去”。
来自中国最后的致敬,反而显得有点突兀。这说明我们还有追求经济发展勇猛奋进的精气神。但是,我们没有稻盛和夫,甚至可以说是不配有稻盛和夫。
中国企业家的起点和稻盛和夫们很相近,起于草莽、在经济困境中挣扎而起。但是,他们比稻盛和夫们多了一重“安全顾虑”。千百万昭和青年如过江之鲫走向了实业之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也是如此盛况。
但是,最终能走到终点的,比日本要少很多。
日本中小企业的平均寿命为12年,而中国仅为3年。日本有460万家“百年中小企业”,“百年”对中国太奢侈了,能从八十年代活到现在的都很罕见。其中当然有不少是经营不善而消失的,但是“其他因素”也不在少数。
这是很简单的数学,无需多费笔墨解释。比概率更重要的是心态,无恒产者无恒心。
几十年发展,企业家的不安感似乎始终挥之不去。只能考虑三年的环境,要求他们“为百年计”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前两年“民营经济退场论”、“捶大厂”一些声音还风行一时,社会从未给企业家足够的宽容和耐心。虽然我们的社会并不缺少宽容和耐心,但是对企业家群体,苛责备至。
如果稻盛和夫在中国展开他的经营事业,估计走不了多远。
生产陶瓷元件的京瓷高能耗、高污染,大概早早就关门了。
就算不关门,六十多年盈利纪录,在诸多“利润即恶”的正义网友看来得是多大罪过?
还有全员营销的危机应对,比“996”还要罪大恶极。
创立DDI和百年老大国企掰手腕,“挖国企墙角”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不拿薪酬入主日航,必须是居心叵测。
在日航天天讲“服务至上”,是PUA员工。
你稻盛和夫有十八班武艺,就有一百八十条罪名。
我们会有稻盛和夫吗?估计不可能。中国企业发育不到那样的高度,中国企业家走不了那么远。稻盛和夫之所以还能受到推崇,是因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且这个“外来”必须彻底。
所以,稻盛和夫在中国的流行,是一时的偶合。当年巨大的经济困境压力之下,中国社会给企业家打开了一条窄缝。但是,社会从未真正接受企业家作为经济发展必不可缺的因素,经济核算、市场观念在中国从未和经济同步成长。日子好过了,企业和企业家就成了社会问题的替罪羊,成了众矢之的。
稻盛和夫最后登上了中国热搜,只是最后的挽歌,是对一个时代的悼念。但是,他的所有中国遗产,仅限于一碗鸡汤。这是一碗出于误会的鸡汤。
稻盛和夫说,“我希望我走的时候,我的灵魂能比我来的时候纯净一点,这就是‘修炼自己的灵魂’。”很符合中国社会对“完美企业家”的想象,但是,稻盛和夫的灵魂可不是岁月静好、诗与远方的纯净,而是岁月峥嵘、大开大阖的灵魂修炼。
昭和一代日本企业家的人生是喧闹的复调,一边是大小工厂的机器轰鸣,另一边是六本木的夜夜笙歌。与“纯洁”毫不沾边。
稻盛和夫们带领日本企业旋风式地“疯长”,可不是出于“长期主义”的优雅想象。稻盛和夫用二十年白手起家,打造了第一家世界500强。用十多年时间,打造了第二家世界500强。又用一年多时间,挽救了一家世界500强。没有“长期主义”的矫情,只有用尽一切力量抓住经济机遇的高效,成就了日本企业和企业家的长期经营。
但是,我们好像没有对企业发展的“长期主义”;只有你亏死活该、涨价绝对不行的“天然正义”;只有“利润即恶”的不言自明。没有“长期主义”的员工,没有“长期主义”的顾客,哪来什么长期主义的企业。
所以,我们再怎么隆重地哀悼稻盛和夫,也不会有稻盛和夫,也不配有稻盛和夫。不是稻盛和夫高不可及,而是盐碱地里长不出好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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