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深情悼念，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对安倍的真实态度是什么？

核心提要：

1. 安倍晋三与岸田文雄同属自民党，两人施政路线却大不相同，安倍一派出现边缘化趋势。国防战略方面，安倍力主倍增日本军费并在5年内达到GDP的2%、对华强硬；岸田则侧重解决债务问题，两者的观点在6月中发布的经济基本方针的文件中达成折衷。但6月底，亲安倍派的防卫省事务次官岛田和久被岸田解职，已无实权。至此，安倍已无法在军费问题上左右岸田。

2. 经济策略方面，日本央行行长黑田东彦在俄乌战争引发全球主要国家通胀攀升后，仍一意孤行坚持“安倍经济学”，主打货币宽松，拒不加息，导致通胀加剧。 日本舆论将日元汇率暴跌归因于错误的政策，并由此牵连岸田——处置通胀不力使其内阁支持率在一个月内下降了12% 。 岸田急于与安倍划清界限，意指日元贬值是由于“安倍经济学“。 安倍遇刺后，黑田被解职的可能性进一步加大，安倍经济学行将就木。

3. 外交路线方面，安倍侧重“独立外交“，亲美又不被美国左右。 同时，他力主“对俄友好”，在任期间对俄让步不断，并认为俄乌战争的责任在乌克兰。 此外，在日美贸易争端消失后，安倍对华态度也更为强硬，倍增军费、与美核共享等都指向中国。 而岸田则一方面亲美远俄，对俄制裁； 另一方面，其虽然紧密跟随美国的印太战略，但仍然强调与中国维持有建设性的关系。 安倍与岸田剑拔弩张，曾有舆论认为日本近期参议院选举甚至可能会成为安倍翻盘的重要契机。安倍遇刺身亡，岸田施政的最大威胁已不复存在。

作者丨陈诚 《凤凰大参考》特约作者

岸田文雄7月8日晚在发布年轻时与安倍的握手合照，并发长篇悼文

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于7月8日遇刺身亡，在一些欧美媒体的报道中，直到遇刺，安倍都是日本政坛真正的“话事人”。事实并没有如此简单，安倍是近期自民党内事实上的两极之一，与岸田分庭抗礼。在与岸田争夺施政主导权的过程中，安倍一度式微，但随着7月10日日本参议院选举投票的临近，岸田因通胀处置不力支持率暴跌，局面出现了有利于安倍的变化，可这种变化因安倍遇刺意外成为“回光返照”。随着安倍作古，日本自民党内的路线之争也将告一段落，不论内政外交，岸田路线的最大障碍已经消失。

自民党内的两极之一

2017年，时任日本首相兼自民党领袖安倍晋三（左）与该党政策研究委员会主席岸田文雄（右）在东京党总部的董事会上。当时的岸田曾明确表达他对安倍的支持 图/法新社

作为日本世袭政治和派阀政治的缩影，位高权重的安倍其实资质并不出众。他毕业于日本成蹊大学，在许多日本民众的印象当中，这是一所“有钱人家的傻儿子”喜欢报考的学校。这所大学的日文发音与早稻田大学的王牌专业政治经济学部的发音相同，都是“seikei”，每当安倍出现诸如“日本央行是政府子公司”之类的奇谈怪论，他的出身校、学习能力和没有拿到学分的留学经历都会成为日本民众的吐槽对象。但安倍同样拥有稳固的民意基本盘，他的经济政策对富裕阶层更为有利，一位日本议员的秘书曾对笔者表示，他希望安倍可以终身执政。

安倍是自民党最大派阀“清和会”的领袖，虽然不再担任政府职务，但一直对岸田的施政路线说三道四，垂帘听政，希望岸田能够延续他的政治遗产。然而岸田并不听话，自5月末以来，两人的路线之争日渐激化，自民党内各派阀合纵连横，大体形成了安倍-岸田两极阵营，党内角力旗鼓相当，而在施政路线上，安倍一派出现逐渐被边缘化的趋势。

遇刺前，安倍已基本丧失对日本国防战略的影响力

6月下旬，日本防卫省事务次官岛田和久任期届满被解职。这是防卫省最高实权岗位，负责主导实际工作。岛田是安倍原来的秘书，依照安倍意愿，力主倍增日本军费，对华强硬，也是此前修订《防卫大纲》等重要国防纲领的实际主导者。

岛田和久于7月1日离任日本防卫省事务次官一职

安倍五月便开始党内运作，试图让岛田留任，但岸田最终并未示弱，坚持解除岛田职务，继任者为原防卫装备厅厅长，属于平级调动，日媒报道称，这是一种极为怪异的人事安排。人事变动公开后，安倍甚至当面要求岸田收回成命，岸田则明确答复，已经作出的人事决定无法变更。岸田内阁此后表示，岛田仍旧可以参加《防卫大纲》等重要文件的制定，但失去了正式职务，意味着岛田对修订《防卫大纲》等重要文件的影响力大打折扣，也间接意味着安倍基本丧失了影响未来日本防卫策略的渠道。

就在防卫事务次官人事变动一周前，日本内阁审批通过了《经济财政运营与改革的基本方针2022》，这是一份有关未来政府财政规划的重要文件，舆论关注的焦点是有关日本国防经费的表述。

安倍希望文件可以明确日本国防经费未来五年内达到GDP的2%，岸田则侧重解决日本政府的债务问题，希望留有模糊空间，避免对国防经费的上升幅度作出明确承诺。审批通过的最终版本折衷了两人的观点，5年内大幅增加军费，但没有明确具体数字，GDP2%被以“北约标准”的形式，作为参考纳入到正文当中。

安倍和其弟岸信夫提出希望让島田和久留任，但首相官邸表示“任期为2年，不做特殊对待”，拒绝了留任要求。岛田在卸任仪式上发言称：“防卫省被要求实施大挑战。这是困难的课题，但希望大家勇敢面对。” 图/共同社

岸田在随后的议会质询中表示，军费具体要增加多少，要等到年底《防卫大纲》等重要国防文件修订完成后，另行决定。在防卫事务次官人事变动之前，安倍一派主导《防卫大纲》制定，安倍与岸田就军费问题留有勾兑空间，但随着人事变动的出台，安倍已无法在该问题上左右岸田。

据日本《产经新闻》报道，安倍知悉人事变动后，6月14日夜，亲自致电岸田内阁的官房长官松野博一，怒斥一番后直接挂断电话，松野则向媒体公开了这次通话，称安倍的态度让他感到“不快”。岸田手下主导此次人事变动的副官房长官栗生俊一则主动威胁了即将离职的岛田，警告对方如果还想在防卫界继续自己的职业生涯，就不要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同为自民党，但安倍-岸田两派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防卫事务次官的人事变动意味着安倍路线在国防领域的边缘化，而昨天的安倍之死，则客观上为岸田主导国防战略扫清了障碍。

行将就木的“安倍经济学”

安倍另一项重要的政治遗产是“安倍经济学”，主打货币宽松，试图将此前深陷通货紧缩的日本经济拉出泥沼，但安倍的经济路线给今天的日本带来了严重的副作用，这项遗产也即将走向终点。

2022年3月至5月，日本通货膨胀率从1.2%直线上升至2.5% 图/trading economics

俄乌战争爆发后，大宗商品价格暴涨，全球主要国家通胀攀升，对日本而言，这并不是原本设想的工资上涨→物价上涨的良性通胀，当前的工资水平并未上涨，换言之，日本民众的生活水平在快速下降。

为了抑制通胀，欧美央行相继宣布加息，但日本央行行长黑田东彦坚持执行“安倍经济学”，拒不加息，随着日本与欧美国家的息差扩大，日元快速贬值，自今年3月初起算，日元兑美元汇率贬值近20%，而日本经济严重依赖进口，日元快速贬值大大加剧了日本的通胀问题。

目前的日本舆论认为，通胀高企，央行错误的货币政策难辞其咎，央行应该是“物价的守护者”，而不是“股价的守护者”、“政府的看门狗”。现任央行行长黑田东彦由安倍于2013年任命，笃信“安倍经济学”，在位近10年，大力推行量化宽松，是舆论眼中当前日元汇率暴跌的“祸首”之一。

安倍晋三（左）与黑田东彦（右），现任日本央行行长黑田东彦将于2023年4月任期届满 图/Financial Times

在日本央行内部，黑田决策时常不顾反对意见，被称之为“日本桥（日本央行所在地）的普京”，但黑田本是财务省官僚，并非金融专业出身，时常与央行内部的货币政策专家意见相左，有“一意孤行”之嫌。

黑田对于“安倍经济学”是痴狂的，即便日元贬值已经严重影响民生，他依然公开宣称“日本民众对物价上涨的宽容度在上升”，拒绝加息，而安倍则极力维护黑田，6月17日，他在仙台市发表演说时称，日本央行继续推行量化宽松理所应当，如果日本像美国一样加息，日本经济会迅速衰退，黑田东彦的货币政策没有错。

维护黑田也是维护安倍自己，他不允许别人否定安倍经济学，5月中旬，因“涉嫌”批评安倍经济学，安倍在电话中怒斥了自己的派阀成员、前副官房长官越智隆雄，在对方表示无辜后，安倍忿忿地挂断了电话。

在时事通讯社6月10日至13日进行的内阁支持率调查中，岸田内阁的支持率比上月下降2.1个百分点，降至48.7%，为4个月来首次超过5成；不赞成率上升2.8个百分点至22.0%，“不知道”为29.3% 图/时事通讯社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安倍对于货币宽松的执念，给岸田内阁的民意支持率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每日新闻的舆论调查(6月25日-26日)显示，岸田内阁的支持率为41%，比5月下降了12个百分点，日媒称之为“断崖式下跌”。

岸田支持率快速下跌的重要原因是处置通胀不力，时事通信社6月中旬的民调结果显示，当被问及是否满意政府对于通胀问题的处置时，回答“不满意”的占54.1%，比前一个月增加4.3个百分点，大大高于回答“满意”的13.8%(较上月减少2.9个百分点)。

岸田急于与安倍的经济政策划清界限，7月2日，岸田公开表示通胀问题有两大原因：一是日元快速贬值，二是俄罗斯进攻乌克兰造成的国际能源和粮食价格上涨。日元贬值问题，指向的正是安倍经济学。鉴于通胀问题拉低岸田支持率，有观点认为黑田可能会在任期届满之前被解职，而安倍遇刺，使得这种可能性被进一步放大，安倍经济学行将就木。

岸田毁掉了安倍的“外交遗产”

外交路线方面，安倍“独立外交”的成分更高——亲美，注重强化日美同盟，但又不完全被美国所左右，特定时期会根据日本的自身利益自主决定外交方向，即便这个方向并不是美国希望看到的。

日俄关系的处理是当前日美关系中的重要议题，也是安倍与岸田之间在对美政策方面的显著差异。安倍力主“日俄友好”，而这份遗产也已经遭到岸田抛弃。

安倍晋三（左）与普京（右） 图/Nikkei Asia

安倍以亲俄著称，亲切地称普京为“弗拉基米尔”，在任首相期间，他与普京进行了多达27次首脑会谈。交涉日俄“北方四岛”领土争议时，安倍将日本原来的“返还四岛”方针转变为“返还两岛”，甚至不再主张“北方四岛是日本固有领土”，对俄让步不断。2016年5月日俄首脑会谈期间，安倍还向普京承诺了8项经济合作，并承诺由日本提供资金。

俄乌战争爆发后，安倍的对俄态度显得与西方主流格格不入，今年5月接受《经济学人》采访时，安倍称俄乌战争的责任在于乌克兰执意加入北约，日本必须减轻来自俄罗斯的压力，集中精力应对中国威胁。

特朗普执政期间，美俄关系相对缓和，安倍“对俄友好”不会严重影响日美关系，但是民主党上台后，美俄在乌克兰问题上剑拔弩张，作为西方对俄制裁联盟中的关键一员，安倍的亲俄立场显然不是当前的美国政府希望看到的。

岸田文雄和拜登在首次东京面对面会谈后，表示同意加强两国联盟的实力和威慑；并谴责俄罗斯，承诺与志同道合的国家协调，继续对莫斯科实施制裁 图/美联社

相比之下，岸田在追随美国方面则规矩得多，对于日俄关系的处理更加符合美国民主党政府的喜好。俄乌开战后，岸田紧跟美国进行对俄制裁，主动恶化日俄关系，在遭到俄方报复后，更是公开宣称“北方四岛为俄方不法占据”，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近日公开表示，日俄关系处于“历史低谷”。岸田治下，安倍时期打造的“日俄友好”已经荡然无存。

美方视角下，安倍外交的“逾矩”表现还包括中日关系的处理。2018年，中美贸易战如火如荼，而安倍却在当年10月访华，主动改善对华关系，并在社交媒体发文，称中日关系将由竞争转为合作，中日作为邻国互不威胁，中日将致力于形成自由公平的贸易体制。对于美方极为“反感”的一带一路，2017-2019年间，安倍也多次公开表示合作和参与意向。

安倍对华友好的背景值得一提，当时的特朗普政府将削减日本对美贸易顺差视为日美之间重要的外交议题，试图达成有利于美国的日美贸易协议，安倍改善中日关系更像是处理日美关系的一种筹码。这种并不唯美国马首是瞻的态度，至少在岸田执政以来是看不到的。

岸田文雄曾在自民党的政策辩论中表示：“与中国保持稳定和建设性的关系不仅对彼此很重要，而且对地区和国际社会的和平与稳定也很重要。” 图/Anadolu Agency

对于当前的中日关系，安倍与岸田也存在明显的政策区别。日美贸易争端也已消失，遇刺前安倍的对华态度远比岸田强硬，安倍所倡导的军费倍增计划、修订“防卫三文书”、锻造日本自卫队“敌方基地攻击能力”、日美核共享、“台湾有事即是日本有事”，最终指向的都是中国。岸田尽管紧密追随美国的印太战略，但他不忘强调，需要维持具有建设性的中日关系。

结语

安倍晋三与岸田文雄 图/The Japan Times

安倍与岸田之间的施政路线分歧涉及军事、经济、外交，几乎是全方位的。安倍依仗自身派阀规模，自今年5月以来，协同反岸田的菅义伟、二阶俊博等自民党内巨头，构筑“岸田包围网”，展开了一段犹如黑帮电影的政治内斗。

舆论一度认为，有可能沦为党内少数派的岸田政权危在旦夕，近期的参议院选举甚至可能会成为安倍翻盘的重要契机，但此后不论是国防路线调整，还是日元汇率问题转嫁责任，岸田坚持己见，并未表现出对安倍一方的惧意。7月8日，安倍遇刺身亡，岸田长期施政的最大威胁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