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海森 撰文 | 宋春光
6月10日凌晨,在唐山市路北区机场路的烧烤店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事件,经网络发酵后引发全民声讨。
海森(化名)今年29岁,案发当时,他和朋友们在烧烤店外用餐。根据通话记录,他在当晚2点42分报警。恶行对几位女性造成严重人身伤害,作为目击者的海森也陷入了漩涡,外界提问他“为何不见义勇为”的同时,他也反复追问自己:是否有更好的方法去阻止暴行。
以下是他的自述:
凌晨2点40分,我在施暴现场
6月10号凌晨,我和几个朋友从KTV聚会结束,去了机场路“老汉城”烧烤店吃夜宵。到餐馆时是凌晨12点多。
当晚我们一行有5、6个女生,3个男生。因为我们其中的一个来唐山发展的女孩要离开唐山了,朋友们因此决定聚一聚。参加的朋友里,还有一个是特地从外地赶来送她。
我是唐山本地人。在唐山,机场路一带是小有名气的烧烤一条街,之前我也来过几次,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那家餐馆我是第二次去。到了烧烤店,我们选了店门口露天座位。唐山那几天刚下过雨,室外的自然风吹过来很凉爽,有点潮。
过了凌晨两点半,我们桌一个女孩走进去店里上洗手间,其他人留在饭桌上聊天。我正低头玩着手机,就听见一声像酒瓶破碎一样的声音。当时大概是2点40分左右。
我一开始没有在意,还以为是店里面服务员把啤酒瓶摔了。不过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店里的声响开始不对劲。我听见身后有人快速往里走,店里继续传来玻璃酒瓶碎落的声音,还有桌子持续不断地摩擦地面的声音、重物砸碰的声音。
图 | 事发烧烤店,目前已暂停营业。地图截图
事后我们都知道,是那个男人骚扰女孩不成,开始殴打她们。但当下我不清楚内情。根据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经验,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了某种冲突,而且不是普通口角,感觉应该是有人在店里打架。
我第一时间想起来,我们有一个同伴当时在店里借洗手间。她还没出来,因为担心她卷入纠纷,所以我站起来往店里看,想知道在里面打架的人是谁。
我很快确认了混乱的人群里没有我的同伴。
一开始我没有留意店里其他的客人。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知道同样在外面的那桌客人有几个大汉冲进去了,还以为是去劝架的。
后来才知道一开始对女孩施暴的,就是外面那桌人的同伴。甚至当晚直到暴行结束、救护车和警察都到了,我们看着救护车把伤者接走的时候,我还以为那群从外面进去的人去劝架了,只是打不过对女孩施暴的人。
最震撼的是,我看到一个男人拽着女人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拽了出来。他的一个同伙拿着空啤酒瓶往女人身上砸,砸完了之后回头再取一个接着打,他好像打了两个。这一幕极其夸张,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架势。被拽出来的女人在地上不停求饶。我听不清她具体在说什么,大概是“干啥呀”、“受伤咧”之类的话,边说边哭。
店里的人想出来帮忙,还没等走下台阶,室外的男人用瓶子指了他们一圈,呵斥、大声威胁说:闪开,别管闲事。那种气焰让人感觉,谁靠近阻止他们,他就会直接实施暴力行为。
他们在店面里冲突的时候,我想过上去劝架,让他们冷静下来,避免其他人受伤。我脑子里过了一遍,上前走了两步,就看到了他们下手很黑,无差别攻击,还拿着酒瓶威胁其他人不要靠近。但当时很担心如果我上去了,他们还会对付我同行的女生,真出事了我肯定很愧对她们。所以当时我的判断是,能求助的只有警察。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和同伴没遇到过这样暴力的事件。可能在唐山,大部分民众正如我一样,生活比较安逸。这件事之后,我开始觉得不论在哪里,或许都存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这次我们偶然撞见了社会上很残忍的一面。
暴行持续了4分钟
因为担心这家烧烤老店没有监控摄像,我用手机拍了段大概17秒的视频取证。过程中我生怕他们转头看到我在摄像,冲着我来,十分恐惧。因为一旦他们冲着我来,我的朋友也可能受我牵连。尤其我们桌有五六个女孩,其他两个男生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又有男人一把推倒了第二个女人,她的头“咚”的一声撞在水泥台阶边缘的棱角处,很大声。那个声音之所以大,是因为对我们来说很震撼。头部是人体的要害部位,那个女生后脑勺直接撞在了实心的水泥上,分贝不是特别大,但听得出来十分结实。那种声音,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拍完视频,我示意朋友们离打人者远一点。怕耽误下去出人命,于是快步往东走,边走边报警。我担心他们发现我在打电话,就没有将手机举在耳边,而是按成免提放在胸前挡着,边走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凌晨2点42分左右,电话接通了,我快速躲进当时途经的一家店铺,和警务人员说明情况,陈述大概是:“老汉城烧烤,有人在围殴两个女生,快点来,不然可能会有人死亡。”通话持续了59秒。
图 | 海森于6月10日凌晨2:42分报警。受访者供图
报警后回到朋友身边时,他们已经退到了烧烤店的远处。几个女孩子里,有的一直哭,也有人蹲在地上吐,看起来是应激了。我只能尽力安慰她们。
当晚,我们听到店里有人说:发生殴打事件是因为其中一个女性拿酒瓶子砸了施暴者,认为是她挑起事端。当时店里的人,连事件信息都没采集全,下这个判断也缺乏依据。后来我们看了监控视频,才发现她们先遇到了性骚扰,出于自保才动了手。
不久后,我就远远听到那伙人逃离的声音。有一个人说:“快走,快走。”紧接着,这群人就像训练有素般,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是凌晨2点42分打的报警电话,根据事后警方透露的出警时间,他们应该是接到我的报警电话后出警的,并在10分钟后抵达了现场。整场暴行持续了大概4分多钟,打人者们赶在警察到来前,逃跑了。
施暴者离开后,我和同伴想过上前关心女孩们的状况。但出于愧疚心理,我们还是选择远远观望,看到她们自己人在那边照料,就没过去。说实话,打人的男人们在施暴,但周围的人却没有办法施以援手,这件事本身是让她们觉得很委屈的。我们为什么没能上去帮助她们呢?
在远方观察了一下受伤最严重的女孩,当时她还有意识,还在哭。
大约十多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先后到达了现场。被揪头发拽出来的女孩停止了哭泣,沉默地接受着医生的救助;而那个后脑撞到台阶的女孩竟然还能自己站起来走路。看到她们跟着救护车离开之前的状态似乎没有生命危险,我们稍稍放心了些,在她们被救走后也离开了。
没有见义勇为,让我痛苦
6月10号下午4点多,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在各个平台都引起了关注。
在一些社交平台,一些不符合事实的传闻也跟着事件关注度升温而流传出来。有人说这场施暴持续了将近4个多小时;有人说警方在接到报警电话后,6个小时才出警,等等。我看到事件发酵得这么严重,心情复杂。
那天下午我去外面办事,刚回到店里,就有员工跟我说:“烧烤店打人的事儿有一个人死了。”这对我来说是一记暴击。我觉得我对这件事有责任。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一定能力,是个理智的人。当时我有很多女性朋友在旁边,我有理由判断要先保证她们的安全,再行义举。但凌晨那些女孩被施暴的画面浮现眼前,我感到痛苦。我是不是当时真的应该上去,试图阻拦一下,去挽救生命?我觉得我被困住了,一直觉得自己能解决事情的我,想不出特别好的办法,这种无力感让我很痛苦。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比较自信的这种男生,当他只有真正意识到对一些事他根本无法解决了,才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不得不承认,当时我能做到的很有限。在极端的暴力面前,人人会恐惧,都可能成为弱者。
事发之后,我沉默了两天,在反思自己、复盘整件事。
后来看到了市妇联的消息,说受伤的两个女生没有生命危险,我心里才稍微好了点。之后,我决定在短视频平台,以事件目击者的身份发布视频,希望还原案发现场的真实情况。但我没想到视频的曝光度会这么高,11号我睡醒起来,已经上千万人次点击观看。
在10号傍晚出通报之前,我无数次在脑海中回忆当晚的事件,如果那时候,我站出来摇旗呐喊,让周围所有的男生一起上去帮助,先拦住他们呢?这是唯一一个50%以上可能性制止住他们的做法。但是后来当我得知有9个人落网,联想起这伙人熟练地给彼此递酒瓶、递凳子,我觉得他们是有打架经验的。
虽然我是个29岁的壮年男人,但面对这样的团伙,即使能叫上现场的年轻人,大家都没有格斗经验,也一定打不过。事后,我也有看到许多网友指责的话语,为什么不去帮助?为什么不去制止?
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大家期待那时候应该有人行义举,挺身而出制止暴行。但在那个晚上,大家期待看到的“对”的事情没有发生,于是就愤怒了。很正常,我不生气,但我也知道,有些人在现场会上去,但大多数人在现场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几天,我也在不停反思、在脑子里重复演练当晚的情形。我想知道,我当时还能怎么做,这些不同的处置方法,有没有可能推导出更好的结果。
在我和许多普通人的常识里,力量弱势的一方,面对暴力威胁时,选择不去激怒是更好的选项。但我们现在也知道了,当晚几个女生是先受到了性骚扰,绿衣男子一言不合直接猛地扇了白衣女孩一个巴掌,并且试图再次靠近、伤害她。当时她们感到生命安全被威胁了,做出那样的反应,我同样非常理解。
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从现实层面考虑,如果遇到的坏人更强壮,选择不去硬碰硬,而是折中的方式保护自己或许更妥帖。可如果是一个充满阳光的社会,大部分人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因为在一个对恶势力人人喊打的社会里,“折中”本身也是一种错误,它违背着公共意识道德,意味着我们在向“恶”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