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经济,一定要稳人心
上周写《经济不能停》,最后一句是:“中国经济不能停,人心在,就不会停。”
有企业家在我的朋友圈跟了一句:“前提是人心还在。”
人心在不在?如何稳?想了很久。
如果说人是生产力中最活跃、最具能动性的因素,人心就是最重要的经济资源,不管做什么,最怕熄灭的就是心气。
要稳经济,一定要稳人心。
我在一线调研经济脉动已30多年,无论民企、外企、国企还是区域经济,都做过大量采访跟踪,亲眼目睹了太多从白手起家到世界之巅的案例,由此建立起对中国发展的信心。
中国的成就和活力,根源是什么?大家都很熟悉“最充分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活生生的奋斗图景,闭上眼就能想到无数,张开嘴就能一直讲下去。
接着问,为什么能充分调动人心?
因为通过改革开放和法治建设,使人民群众比过去享有了更加广泛的权利,包括人身权、财产权、人格权,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方面的权利;因为通过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体制,“放手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和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不断做大蛋糕,进而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全体人民。
马克思曾说:“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十九大报告指出,我们要在继续推动发展的基础上,“更好满足人民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方面日益增长的需要,更好推动人的全面发展、社会全面进步”。
今年下半年将召开二十大,人们期待二十大带给人民更稳定的预期,让人民的权利保障和全面发展更进一步。
中国经济现在有些阴雨连绵,但把“稳经济就要稳人心,稳人心就要更好地保障人民权益,推动人的全面发展”的基本逻辑梳理清楚,并通过政策信号和制度建设清晰地传递出来,人心就会慢慢稳住,经济就能重回合理区间。
稳人心,需要更好的统筹能力
当下经济为何不稳?有近忧,有远虑。
近忧就是奥密克戎疫情所扰。最近和企业交流时,有企业说:“我们也经历过汶川地震,很惨痛,但就是一下子,损失很大,但是是确定的。而奥密克戎像钝刀子割肉,没完没了,很难受。”
有企业说:“我担心的不是现在难,是将来更难。天天看着上海的蓝天白云已经两个多月,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以后每年都这样,我最好现在就拿出几千万,把多年跟随企业的老骨干和员工处置好,然后就休息了。”
有被列入复工复产白名单的说:“我们可以申请电子通行证,但企业不是自己想转就转得动的,比如设备就要供应商的工程师到现场提供技术支持。他们不复工,我们也难动。”
有做律师的说:“前一段来咨询的企业主要是问订单违约怎么办,现在最多的是问裁员纠纷怎么处理。企业也不想裁员,确实是撑不下去了。”
为了生存,有的企业宁可让员工先到外地被隔离14天,等行动自由后再出差,到各地见客户。但各地政策的随机变化,也让他们战战兢兢。
《上海证券报》对长三角区域上市公司的一项问卷调查显示,截至5月7日收到的667家上市公司有效问卷显示,约92%的企业表示疫情对公司产生影响,37%的表示已产生很大影响,上海的上市公司有约49%反馈其复工复产率不足30%。企业反映最大的问题是:疫情致使物流受阻,供应链断裂。
在这些现实问题面前,人们的担心也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影响未来预期。
其实,很多企业都意识到,疫情防控将常态化,“非药物干预”也会常态化,如保持社交距离、戴口罩、核酸检测、保持一定比例的居家办公,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比较郁闷的是,人流物流的冻结会不会变成常态?大面积长时间降低流动性会不会变成“常规武器”?这对企业的战略和运营意味着什么?颇为迷惑,颇费思量。
也有企业家说,“动态清零”的指标很清楚、很硬,甚至有些地方连着十几天无确诊病例也要全员静态管理,或者动不动就大范围高频次搞核酸检测;但另外一些要求,如“科学精准”“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最大的防控效果”“最大限度减少疫情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各个地方并没有定量化,因此很难真正做好统筹。
能不能把这些要求也定量化,变成硬指标?比如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产能利用率、中小企业收入降幅、经营性现金流水平、灵活就业者收入与正常水平之比,等等。一旦越过指标底线,政府有义务采取措施,如给予补贴、减免、保障等。
还有企业说,生命至上作为一个哲学命题和作为一个操作命题,含义是不一样的。在哲学上,生命至上百分百正确。但现实中,每个群体的“生命至上”诉求如何统筹协调,需要精细化、科学化地加以平衡。企业法人也有“生命”问题,企业停了,员工就没收入了,也会影响身心和家庭。
今天和未来如何更好地统筹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很多企业心里仍在打鼓。
稳人心,需要政策的稳定性一致性
近忧之外,还有远虑。归结到一点,就是怕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条路转向,怕“两个毫不动摇”出现摇摆,怕政策不稳定。
所谓“两个毫不动摇”,就是毫不动摇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保证各种所有制经济依法平等使用生产要素、公平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
有民营企业家说,以后能不能把“两个毫不动摇”改成“一个”,就是毫不动摇地保护一切企业的产权,毫不动摇地支持一切企业的发展,只要他们是遵纪守法地经营。这样就一视同仁了。
客观地说,过去几十年中国民营经济发展很快。1980年个体工商户不到1万户,1999年达到3200万户,2012年达到4100万户,2021年底登记在册的已达1.03亿户,约占市场主体总量(1.54亿户)的2/3。民企也长出一批龙头,在《财富》世界500强名单中已有一批非国有企业的身影,如华为、平安、腾讯、京东、阿里、碧桂园、联想、吉利、美的、泰康、沙钢、小米、海尔、格力、恒力、青山控股、魏桥、海亮、龙湖、万洲国际等等。
但为什么企业的心还是不稳呢?
我在2020年写过《像扶贫一样安扶企业家的心》,当时提出了五个理由:企业家的作用很大;企业是脆弱的物种;企业家是一种高压力职业;企业家是一种高危职业;企业家内心充满纠结。
举例来说,民营企业家最容易触犯和最多触犯的罪名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而国有企业家几乎不涉及。这在客观上与民企“融资难”有很大关系,也反映出在司法实践中,这一罪名存在适用范围不当扩大的问题。
在2019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召开的民营企业家座谈会上,有企业家指出,要树立非公企业财产同样不可侵犯的司法意识。查封、冻结和执行涉案财产时,应严格区分个人财产与法人财产、股东财产与公司财产、被告个人财产与家庭财产、涉案企业和人员的合法财产与非法财产;慎重处置民营企业的决定性生产经营财产,避免一个案子毁了一个企业。但现实中,不依法办案,不依法保护企业家合法权益、随意低价处置涉案人的企业财产的案例还有不少。
这次疫情中为什么很多人对入户消杀特别敏感?有企业家说,他联想到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财产权保护的法律和意识,非常担心将来被什么人用什么名目进到家里拿走财产。
回顾历史,每一轮市场经济主体的大发展,都是因为从政策到制度采取了积极性、肯定性、鼓励性为主的方略。一旦变为以怀疑、整肃、管控为主,经济很快就会出现滑坡。例如,1989-1991年被认为是民营经济的徘徊期,那段时间整个经济增长也相对迟缓。1988年中国私营企业有20万家,1989年剩下大约9万多家,1990年几乎没有增加,1991年恢复到10.7万家。
新华社主办的《中国记者》杂志1990年5月号刊登了《光彩的新概念》一文,文中说:“近来报纸和刊物上,有关个体户的报道少了。原因呢?不少编辑感到‘拿不准’。至于社会上,则更有甚者。在有的人眼中,个体经济已成了背时之物,最好是‘从重从快’惩罚打击。有的人误以为‘中央已经收了,取缔是早晚的事。’新闻界在一段时间内的沉默,无形中增加了这种不安的情绪。前几个月全国个体户锐减360万人,不能说和这种氛围没有关系。”
何谓“光彩”?源于1983年8月30日,胡耀邦等领导人在中南海接见300多名全国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的先进代表时,鼓励个体、私营老板们干光彩的事,做光彩的人。胡耀邦说,从事个体劳动同样是光荣的,一切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劳动都是光彩豪迈的事业。凡是辛勤劳动,为人民做出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好逸恶劳不光彩,违反劳动纪律不光彩。
在经济遇到多重压力和冲击的当下,亟待进一步弘扬光彩精神、企业家精神。决不能一边鼓励建立信心,一边又因为种种原因让信心流失,那就会像漏水的水桶,怎么也难以装满。
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十几年前就指出,经济好比汽车,刹车的主动权在政府,启动的主动权在民间。中国经济是刹车容易启动难。比如有人听到有亲戚朋友下岗了,回来一定会和家人商量,可买可不买的东西不买。居民有后顾之忧,就不敢消费。企业有后顾之忧,就不敢投资。所以经济能否启动的关键是有没有心气,有没有对未来的信心。
厉教授当年在山西吕梁临县磧口古镇考察时写过两句题词:世事恰如黄河水,缓流总比急流宽。意思是要像大禹治水一样,用疏导与宽容的方法解决问题。当前的经济也要注意这个道理,有时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还在人心中留下很长的阴影。
中财办副主任韩文秀今年1月在《瞭望》撰文,各方面要积极推出有利于经济稳定的政策,慎重出台有收缩效应的政策。经济社会发展是一个相互关联的复杂系统。要防止出现合成谬误,避免局部合理政策叠加起来造成负面效应。
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成员王一鸣在今年全国两会上说,“稳预期,就要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发展是硬道理,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稳预期,就要把握好政策出台的时度效,坚持先立后破,稳扎稳打,保持战略定力和耐心,不把长期目标短期化,系统目标碎片化,不把持久战打成突击战”。
正因为经济活跃主要靠民间,所以经济的大政方针一定要稳,社会舆论的主基调一定要稳,否则企业就会惴惴不安,甚至如惊弓之鸟,再喊它们飞也飞不起来。而环境稳定了,万物葱茏,天高海阔,它们自会翱翔。
企业家立身正,自然行得稳
我长期研究商业文明,呼吁市场化、法治化和国际化的清水市场的建设,反对浑水摸鱼的污水市场。在这篇文章最后一节,我也想强调,广大企业家要走正道,正道光明。企业健康发展,个人健康成长,这两个健康和当年“干光彩的事,做光彩的人”的要求一样,是行稳致远的关键。
大量优秀的中国企业,正是因为走健康可持续发展之路,对利益相关方负责之路,所以并不会因为外部环境的一些变化就惶惶然。这样的例子也很多。
从财富生成模式看,大致有四种,即生产性创新、套利性交易、寻租性分配和毁灭性攫取。这些路径都可以产生财富。我一直认为,应该把生产性创新作为主线,将套利性交易纳入一定范畴加以合理运用和控制(因为套利在一定程度上有改善要素配置、优化市场定价的作用,也是获得财产性收入的一种路径),同时,必须尽可能压缩寻租性分配(“权力搅合买卖”)的空间,坚决遏制毁灭性攫取(经济学家鲍莫尔称为“黑社会资本主义”)的泛起。
企业家立身正,自然行得稳,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中国证监会主席易会满所说的上市公司和大股东必须牢牢守住的“四条底线”是,一不披露虚假信息,二不从事内幕交易,三不操纵股票价格,四不损害上市公司利益。最近讲ESG(环境、社会和治理)特别多,在我看来,在中国推行ESG最重要的就是G,是公司治理,尤其是针对实际控制人的治理。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这方面过去管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不是太紧而是太松。亿万股民的无谓损失,无数金融机构的不良资产,都是沉重的代价!
守住底线是基本要求,在追求共同富裕的大背景下,企业行有余力,理当善尽社会责任。中国越来越重视分好“蛋糕”,因为反映居民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一直在高位,反映居民财产差距的基尼系数更高。社会对于公平和普惠的要求是一个大趋势。一直主张市场经济的经济学家张卓元最近说,“我哥哥是梅州市退休教师,91岁了,一年从政府领取的高龄补贴只有120元,一个月10元,而我85岁的妹妹(退休工人)每月从深圳市领取的高龄补贴则有500元,差距太大了。这说明,在如何通过合理的制度安排把‘蛋糕’切好分好方面,需要探索和创新的理论和实践问题还很多”。
共同富裕不是搞平均主义,杀富济贫,但对于共同富裕的诉求,作为企业也应从自身做起,身体力行,做出努力和贡献。
在加强法治化监管,推动市场健康发展的同时,政府也必须为企业创新留出足够空间,审慎监管,善意监管。只要是真创新,哪怕失败了也要包容。
以我几十年和企业接触的体会看,绝大多数企业的要求其实就是依法办事,公开竞争,不是特惠。他们最厌恶也最伤其自尊的,是那种打着监管之名、实为寻租的特权与裙带主义,是某些掌权者的钱包一瘪就想着打企业的歪主意,企业还不能不从。很多人心里积郁的愤懑和不公感都是来自这里。
“信心是人们在心理上对做某件事情的信任程度。”在当下的困境中,我们应当从深层次认真思考如何唤回东风,稳定人心,激发民气。我个人觉得,法治化的市场经济制度建设应该在未来扮演更为根本的角色。我们的经济管理,要从行政性色彩较浓、阵发性忽上忽下忽松忽紧的路径依赖中真正走出来。
以人民为中心,以长治久安的国家发展目标、法治化的现代治理机制,凝聚人和鼓舞人,则我们就能跳过各种现实的和心理的沟壑,再创明天。相信二十大对此也会做出引领性、长期性的安排。
去年底我在基于深圳调研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一个伟大的经济体不会只依靠一种红利,而是多种红利的接力。
中国的第一种红利是人口红利、成本红利,支撑了加工工业的发展;第二种红利是人才红利,在产业中主要表现为工程师红利;第三种红利是目前已经开启的设计师红利、品牌红利;第四种红利是正在孕育中的科学家红利、基础研究红利;第五种红利是未来有可能创造出来的思想红利、艺术红利、人文红利。如果这五种红利能一棒一棒顺利交接,百年复兴的中国梦就有了强大的经济基础。
历经几十年积累和进化,中国经济好不容易建立了这种基本面,这是从政府到社会到企业都应该倍加珍惜的。作为中国发展和时代红利的一个普通见证者、记录者,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种进程被打断。写这篇文章,希望为凝聚人心略尽微薄之力。
经济不能停,心气不能丢,我们都有一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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