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东航MU5735失事后,“平安扣”女孩家属的三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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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东航MU5735失事后,“平安扣”女孩家属的三个愿望

撰文|张茜 编辑|马可

自从女儿安葬后,周正鸿每天吃过晚饭,都要泡上一杯茶到她的坟头坐一坐。妻子苏玉芳则待在家里,刷着女儿的小视频,时不时抹去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17岁的小儿子失去最亲的姐姐,承受不了打击,脾气日渐暴躁。

家庭命运急转直下,始于“3·21”东航MU5735事故。

3月21日晚6点,周正鸿忙完一天的农活,来到村里的茶室小憩。村民们正议论着一架飞机坠毁的事。“还好今天我姑娘去的广州,不是广西。”周正鸿庆幸道。

中午12点,他送女儿到机场,临别时不忘叮嘱一声“到了打电话”。女儿玉笛(小名)背着双肩包,侧袋插着把阳伞,朝出发大厅走去。这天,昆明天气晴,风力3到4级,最高气温26摄氏度,一切如常。

“就是去广州的,1点多的飞机。”不知谁回了句。周正鸿乍一听,全身酥掉,忙不迭地赶回家,拨打起女儿的电话。

周家三兄弟,周正鸿排行老二。三弟周有保与朋友吃饭,看到坠机的消息,还唏嘘道“太可惜,太惨了”,但没往自己身上想。8点左右,他正开着车,收到另一个侄女发来的航班号,整个人懵掉了。

两兄弟通了电话,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航班上的123位乘客(另有9名机组人员)中,坐着一位叫玉笛的姑娘。夜里11点左右,派出所和街道办的人上门采集苏玉芳的血样,并从女儿床上捡了几根头发,带走了她的牙刷。此时,玉笛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躺在床上,周有保一直刷抖音,刷现场的视频和报道。午夜12点过,情绪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哗哗流下来。他起身,穿着睡衣,哭着煮了一碗面条,煎了两个荷包蛋放在碗里,摆在阳台上。“小笛,你回来了。”讲完这句,他瘫坐在地上,方才接受现实。

周正鸿一宿无眠,不知抽了多少支烟。想起18岁便外出打工的女儿,这位土生土长于云南省昆明市滇源镇的农民,心里满是歉疚。

夫妻俩没什么技能,在村里承包了两个大棚种花苗,再拉去全国最大的鲜花基地之一——昆明斗南花市上卖掉。农村虽不如城市,但周家和睦,房子盖了,女儿也独立,更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小到电磁炉、炒锅,大到电视机、冰箱和手机,连同弟弟穿的衣服鞋子,全是玉笛买的。爷爷患喉癌,先后做了6次手术,花了10多万,她主动掏了五六万块出来。按周有保的话说,“小笛是村子里最懂事的姑娘。”

玉笛是小辈中最不让家人操心的,做事有分寸,事业心又强,被云南白药厂录用,一个月领4000多块的薪水,她却不安现状,辞职做了珠宝销售。

小鱼便是在越南认识玉笛的。百八十人的店铺里,玉笛曾勇夺销售冠军。“温柔爱笑、努力上进”的她给小鱼留下了深刻印象。两人日渐熟悉起来,在外打拼,一起租房,成为生活和工作上的密友。“小鱼”这名字,也是玉笛取的。

3月19日下午1点25分,小鱼收到一条来自“飞猪”的短信:“出票成功:XX, 03-21 13:10 长水机场-15:05 白云国际机场T1降,东航MU5735,航班起飞前45分钟停止办理值机……”航班联系人一栏,玉笛填的是小鱼的手机号码。

■ 小鱼收到的玉笛登机信息。小鱼供图

小鱼纳闷,“怎么又要来广州?”

两人本是同事。过完春节后,疫情的反复令周正鸿放不下心,“一个小姑娘别跑远了”。玉笛也懂事,从广州回到昆明,与云南晴米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签了合同,成为一名带货主播。声甜手白的她,具备先天优势。

工作刚一个多月,由于疫情,公司停工,准备迁去广州。

“走的那天,他们原本不是这趟飞机。”公司主管王森远说。团队里的9人商量后,改签了同一趟航班。

翌日清晨5点,周正鸿骑上电动车去浇花。大棚里,他孤零零地抽了会儿烟,回到家里还没坐定,又折返去浇水。“总想干活,把这事忘掉。”但到底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7点过,六神无主的他跟在昆明的周有保联系上,两人约在机场附近的东航云南分公司门口碰面。现场还有其他几位家属。大门不让进,众人直接被送去酒店。周有保向东航提出去事故现场,被“现场正开展搜救”搪塞掉。

东航客机MU5735搜救现场,武警官兵标记出一张边缘烧焦的纸条,写着“……平安扣整体圆滑顺畅,寓意事事圆满,事业一帆风顺,家庭圆满幸福……”

■ 央视新闻发布的“平安扣”纸条。

玉笛喜欢玉。搭飞机时,她随身携带着一本厚实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的全是关于翡翠的专业知识。介绍“平安扣”的纸条,便是其中一页。

在沙发哭坐一宿、心情稍有平复的小鱼正在广州白云机场专为遇难者家属设立的休息区内,等候进一步的通知。看到央视发布的“平安扣”纸条的新闻,她认出笔迹来自好友,痛哭失声。

在安排的酒店住了两晚,小鱼没怎么睡觉,左等右等,却无进展。按耐不住的她于3月25日飞到昆明,要去玉笛的家里看看。机舱遇气流颠簸了几下,她顾不得紧张,一路哭,一路想象玉笛的处境。

周家人也不愿在昆明的酒店徒劳地耗下去。家里四位老人还蒙在鼓里,可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多久,身边必须留人照顾。他们只逗留了一宿,心犹如在火上烤,早早回了村。

“你们来了”,见到小鱼,苏玉芳招呼道,克制着悲伤。小鱼见到周妈,像看到玉笛本人,“长得太像了。”周有保虽不善言辞,却有意摆出笑脸,仿佛巨大的灾难从未降临。

小鱼被带到好友“打扫得非常干净”的房间。柜子上摆放着玉笛从各地买来的纪念品,还有超级玛丽等乐高玩具。“她喜欢拼乐高。”陈列的摆设令小鱼再度情绪失控。

■ 玉笛房内的摆设。小鱼供图

小鱼最后一次见玉笛,是2月5日。那天,玉笛发消息告诉刚下班的好友:点了外卖,记得取一下。房门响,小鱼打开一看,玉笛拎着炸鸡站在门外,乐不可支的。分开前,两人拥抱了彼此,没想到竟成诀别。

等待的日子里,周有保多次提出去梧州,依然被拒绝。当他看到家属陆续前往现场的新闻,不禁向“一对一负责善后”的航空专班发了火,最终争取到去现场的名额。

3月26日,做完核酸检测的5个人——周爸、周妈、弟弟、三叔和小鱼,坐上早9点的高铁,直奔梧州。梧州距飞机坠毁的藤县琅南镇莫埌村大约40分钟车程。

■ 律村村口,通往莫埌村的入口之一。张茜/摄

下午4点多,抵达梧州后,他们被接到酒店。这一晚,“3·21”东航MU5735航空器飞行事故国家应急处置指挥部确认,东方航空公司MU5735航班上人员已全部遇难。期待奇迹发生的家属们陷入了绝望和不甘之中:“为什么偏偏是她?”

3月27日是遇难者“头七”,5人在东航工作人员和一名心理辅导志愿者的陪同下,终于抵达事故现场。

这座南方不起眼的小村庄,正迎来繁忙的插秧季。抢险车、救护车、警车、公务车、消防车来回穿梭,打破了躬耕田间的宁静祥和。

才上山,还未到事故核心区,一路上都听得见家属呼唤亲人的哭喊声。“你回来吧”“跟着我们走吧”“我们现在来接你了”“不要害怕在这里待那么久”……每个家庭声嘶力竭地喊着,生怕在天一方的人听不见。

■ 挖掘现场。小鱼供图

没人绷得住。思念亲人的情绪瞬间在山谷中传开,却以近乎窒息的哀嚎痛彻心扉。

东航为每个家庭准备了瓦罐。周家在现场挖了两铲土,盛进罐子里。小鱼特地从广州带了件玉笛生前最爱穿的衣服,将罐子包裹上。周有保心想:万一什么都没有,带点土回家,裹上侄女的衣服,也算是遗体了。

在里面待了两小时,出来看到村口社会各界送来的悼念鲜花,小鱼“很感动”。

■ 玉笛生前爱穿的衣服。小鱼供图

■ 村口社会各界送来的悼念鲜花。张茜/摄

返回昆明的当天,即3月28日,是玉笛农历生日。弟弟一路抱着罐子,大家不怎么说话。在高铁上,小鱼的眼皮开始打架,事发后从不感觉困的她,“心安下来”,终于有了睡意。

4月7日,东航通知家属去领残骸,并在梧州殡仪馆为每个遇难者举行简单的告别仪式。供人悼念的棺材缩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内里铺着鲜花。仪式结束,周有保提出“看一看遗骸”。三小包20公分长、15公分宽冰过的自封袋里,装着混合着黑土和叶子的泥状物。“拎起来,看不到任何人体组织。”火化后,用刷子扫出四小段如大拇指般长宽的骨头。骨头连着泥土放进骨灰盒,一起带回了家。

传统习俗里,坟墓忌放铁钉,怕惊扰故去的灵魂。周有保用一块强磁清理泥土,吸出大小不一的钉子。眼见实在有点多,便将泥土倒在桌面上,居然翻找出非常小的金属残渣。

仅剩的四小根骨头和先前在现场挖的土,一同于4月13日葬入周正鸿一块砖一块砖为女儿垒的坟墓中。

就在安葬的前一天,4月12日,弟弟、堂姐堂妹和村里十多个小伙伴订了一个蛋糕,给玉笛过了23岁的生日。寿星帽庄重地摆在骨灰盒上。

“爱你,仰视天空,云,渐行渐远,终随风而逝!想你,庭院巡寻,爱犬门前摇尾而坐,然你却不归?念你,电话那头再也听不到甜润且充满活力的声音……”一位亲属追忆道。永别了,周家可爱的姑娘。

“飞机为什么失事?”这是所有人的疑问,也是家属的心结。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东航云南分公司指派的专班发给周有保的赔偿方案分为两部分:一是法定赔偿,根据2006年民航局制定、国务院颁布的《民用航空法》第一百二十九条——“国际航空运输承运人的赔偿责任限额”规定,旅客的赔偿限额是人民币40万元,行李的赔偿限额是0.5万元,共计人民币40.5万元;二是经济赔偿,包括丧葬费、死亡赔偿金、扶养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174.5万元;两者相加是215万元。

“行李按照100块人民币一公斤计算?”三叔周有保质疑道。玉笛因工作关系,带上飞机的就有三部电话,早超过了5000元的赔偿限额,还不包括首饰等。家属的误工费、交通费等全打包在内,死亡赔偿金一次性赔付20年,“也不知是按照哪个城市上一年度人均工资算的。”周有保书面要求东航提供赔偿明细单,截至发稿时,对方未予答复。笔者致电东航专班,询问赔偿细则和事故调查进度,对方表示现阶段不方便透露任何消息。

空难的赔偿通常涉及航空公司的法定赔偿和保险公司理赔,前者是强制性的。中国对承运人承担的赔偿金额分别在1951年、1992年、1993年和2006年调整过四次,从每人赔偿1500元,依次调整至5000元、7万元、40万元。

根据《上游新闻》的报道,“实际上,我国几次空难的赔偿金额均大于法定限额。2000年武汉空难,每人赔偿12.5万元;2002年大连空难,每人赔偿18.4万元至19.4万元;2004年包头空难,每人赔偿21.1万元;2010年伊春空难,每人赔付96万元。”

代哥嫂与东航谈判的周有保表示,部分未签字的家属浏览过《赔偿协议》,后几页几乎全是免责条款。他希望等事故调查结论明确后,再进一步协商。

眼下,周有保得先扛起一塌糊涂的家,“生活全被打乱掉。”

玉笛爷爷总归还是从村邻口中得知了孙女的意外,气得起不了床。老人家一说就激动,一咳嗽全是血。奶奶接近80岁,面临信仰崩塌。飞机失事前一天,她还去观音庙为全家祈福。“祈了一辈子福,都没将孙女留住,再也不信了。”

周正鸿和苏玉芳悲伤过度,无心劳动。大棚里的花,干的干,死的死。出事后,每晚至少三四十号人上门慰问,持续近二十天。村里人过来看一看、坐一坐。来人的时候,周正鸿摆出一副笑脸,殷勤地端茶倒水。旁人一看他这样子,反而更心疼。客人走后,他便安静地坐着,沉默应对世界。

在家务农的他们并不十分了解女儿近些年的生活。越懂事的孩子,越易被疏忽。周家向外发出讣告,征集女儿生前的信息。他们也希望公司提供女儿直播的影像资料,或遗留的个人物品。主管王森远却称,公司处在搬迁的状态,个人物品各自收拾完一早就寄出了。

5月7日周六,几个遇难者家属相约去莫埌村祭悼。可不管多想去,周家暂时也脱不开身。“万一老人绷不住,怎么办?”

事故地在山洼里。核心区是一片农田,约1000多平方米,正处于停工状态,用蓝色彩钢瓦围挡着。周有保曾向东航建议,将这片区域保护起来,种上100多棵树,以示对死者的尊重。“我们拿回来的遗骨太少了。遗骸埋在土里刨不出来,分散了又找不着……我们的亲人确确实实交融在那里。”

对周家来说,莫大的安慰是那张“平安扣”纸条,它跟玉笛遗骸一样重要。他们希望,纸条尽早回家。

应采访对象要求,周正鸿、苏玉芳、小鱼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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