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丨谁会最先承认塔利班政权？崔守军解析王毅访阿

编者按：中国外长南亚之行甫一结束，3月30日，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又在安徽屯溪主持召开了第三次阿富汗邻国外长会，“阿富汗邻国+阿富汗”外长对话等重要议程也将陆续在此举行。就在本月24日，王毅南亚之行的第二站，到达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同该国临时政府代理副总理巴拉达尔等人举行了会谈。王毅外长的这次出访，对阿富汗而言意味着什么？中国会首先承认塔利班政权吗？一个稳定的阿富汗，对整个地区而言有哪些重要意义？针对这些问题，凤凰网《风向》专访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崔守军。

▎王毅同阿富汗临时政府代理外长穆塔基举行会谈。图源：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官网

▎王毅同阿富汗临时政府代理副总理巴拉达尔举行会谈。图源：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官网

以下是访谈实录。

阿富汗的局势是“内外交困”

凤凰网《风向》：我们看到王毅外长此次对于阿富汗的访问其实是有着特殊意义的，首先它是处在俄乌局势的这样一个大背景下，而且它也是阿富汗现在执政的塔利班迎来的首位最高级别的官员。在阿富汗国内政局发生变化之后，中国是少有的没有关闭驻阿使馆的国家，您觉得中国的这些举动对于阿富汗有什么意义？

崔守军：我觉得意义非常重大。阿富汗面临的局势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内外交困。这个内就是说，塔利班其实从根本上来讲还是一个军事组织，当然它在日益向政治组织转型，所以现在是一个军事政治组织，我觉得军事应该放到前面。都说打天下容易，但是治理天下可不容易。阿富汗现在建立了一个他们自己的政府，自己的国家，但是它有很多关键的根本性的问题现在还没搞清楚，比方说它的国体是怎么样的，它的政体是怎么样的，它的政府的组织原则是什么，它要不要有宪法，这些问题都是悬而未决的。阿富汗和中国的关系也很重要，因为我们有14个陆上邻国，我们跟它有瓦罕走廊，所以对我们来讲是非常重要的。

▎图源：中国国家地理

外就是现在它没有一个建交国。一个国家从国际法上来讲，它得不到特别是大国的承认，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政府，它不是一个正常的政府，或者说它现在的政府是以一种非正常的状态来存在的。一个没有建交的国家，想要正常开展对外贸易和投资，要受到非常大的限制，它不可能加入WTO，也不可能加入很多其他组织，世界银行、MF这些国际组织跟它来讲都是绝缘的，因为国家都没有承认它。而在这时候中国又没有主动撤离自己的使馆，那说明：第一，中国相信塔利班能够维持好国内的安全和稳定；第二，中国愿意冒一定的风险去等待这个国家，从一种混沌的状态逐渐变成一种有秩序的状态。我觉得塔利班正处在转型的过程当中，我们其实挺有耐心的；第三，也非常重要，那就是阿富汗在美国撤走或者叫战后重建的这个过程当中，中国愿意帮助它，能够发挥出我们负责任的大国的这种作用。

因为我们“一带一路”很多的关键项目都是一些基础设施、能源、矿产项目，对于重建国家来讲，要修路，要建通信网络，我觉得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凤凰网《风向》：先从基础设施开始。

崔守军：然后你要采矿、挖矿，这些恰恰都是中国的强项。所以我觉得这说明中国从根本上来讲，愿意相信塔利班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当然后续的发展我们还要边走边看。

中国给阿富汗抛出了一个橄榄枝

凤凰网《风向》：王毅在这次访问中提到，中国在阿富汗问题上的三个“尊重”和三个“从不”。三个“尊重”指的就是中国尊重阿富汗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尊重阿富汗人民做出的自主选择，尊重阿富汗的宗教信仰和民族习惯。三个“从不”指的就是我们从不干涉阿内政、从不在阿谋求任何私利、从不寻求所谓的势力范围。王毅还表示，正如阿富汗的朋友所说，中国是唯一没有伤害过阿富汗的大国，那我们怎么看待中国在阿富汗问题上的立场？您觉得中阿关系下一步会怎么发展呢？

崔守军：中国是一个修长城的国家，我们从历史上就是要防护、保卫自己人民土地的安全，而不是说修坚船利炮去打别人。阿富汗跟中国在历史上都是友好相处的。

但是阿富汗这个国家命运多舛，远了我们不说，1979年苏联就入侵阿富汗，在阿富汗盘踞了十年。塔利班从1996年开始上台，前期处于混战状态，到2001年，美国借口阿富汗庇护了本拉登，所以发动了反恐袭击。9·11之后，一直到现在。所以这个国家从1979年到现在，基本上就没过什么好日子。

中国和阿富汗没有领土、历史上的任何的负面的遗产，所以两个国家是非常友好的。其实早在2006年、2007年的时候，中国的冶金集团，就在阿富汗拿了一个铜矿，就是艾娜克铜矿（Mes Aynak），我没记错的话，投资金额是30多亿美金，是挺大的一个项目。

我本人在2019年1月份去阿富汗的时候，那时候政府还不是加尼政府，在加尼之前。我还见了他们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当时他拉着我的手，那个人来过中国，到过香港，对中国非常友好，（他说）说崔教授你能不能向你们国家有关部门转达一下，我们特别希望阿富汗能够加入“一带一路”，也特别希望中国的公司能开采铜矿，因为阿富汗铜矿储量是全球领先的。事实上这个国家不仅仅铜矿丰富。像中国电动车发展这么快，还需要很多锂矿、钴矿。其实稀土储量也不少。美国的地质勘察局，专门出了一个非常详细的报告，就是说阿富汗的稀土矿储量是非常丰富的，稀土大家都知道是一种战略资源。

▎铜矿区上的帐篷和阿富汗公共保护部队。图源：Franz J Marty

所以这些矿藏其实就给阿富汗的经济发展奠定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它虽然是一个内陆国，山地众多，但是它的人口并不多，3000多万的人口，你想想我们北京就有2000多万，阿富汗面积又那么大。

凤凰网《风向》：资源还是很丰富。

崔守军：资源非常丰富，而且通过瓜达尔港，这些矿除了往中国这边出口之外，还可以往其他的国家出口，通过中巴走廊就能够运出去。事实上我看到有一个计划，在巴基斯坦有一个靠近阿富汗的城市，叫白沙瓦，大家看地图会发现，白沙瓦非常靠近阿富汗的边界，（它）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界的靠巴基斯坦一侧，在靠阿富汗一侧其实就是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如果在这里修一条铁路或者是公路，阿富汗就可以非常好地连接到中巴经济走廊上面，这样的话它的矿产、物资的进出口都不是问题。

▎瓜达尔港交通网

事实上阿富汗在2019年的时候就在用这个中巴经济走廊来进口化肥了，我查了数据，一年进口了几十万吨，虽然数量不大，但是说明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所以这个就变得非常有意思。

阿富汗，我们刚才说到，就是4个字，内外交困。但是中国是为数不多的跟它保持友好关系的国家，同时也没有撤大使馆。我还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消息，就是在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有一个中国城，这个中国城是中国公司修了一个大楼，这个大楼有点像一本打开的书，是立起来的书，这边写的是“一带一路”，那边写的就是中阿友谊，两边都是汉字加普什图语在上面写着。这个楼上有很多中国企业在留守，都是希望能够在这个国家重建的进程当中找到一些商业机会。我觉得这种应该是非常有远见的，因为这个国家它只要政治开始稳定了，它必然有非常强烈的发展诉求。

▎坐落于喀布尔的中国城。图源：极目新闻

现在美国把阿富汗在美国的几十亿美元的资产全部冻结了，所以说它没有外部资金的支持。在美国占领阿富汗的20年期间，应该说美国主导的西方机构，这些金融机构，还有这些国家的发展援助机构，都给阿富汗捐了很多钱。所以在过去20年，阿富汗的经济发展速度其实还挺快的，但是更多的是靠外部援助来拉动。现在美国不但不给援助，还把阿富汗在美国的资产给冻结了。

塔利班它是打仗的，要说治理的话，它还有一段路要走，要建立它的官僚体系，中层官员、下层官员这一套技术官僚体系。谁知道怎么搞经济，怎么收税，这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中国这时候就是给它抛出一个橄榄枝，我相信阿富汗它也知道怎么样来跟中国达成一个非常好的默契。

中国会否承认塔利班政权？这个国家可能会率先举旗

凤凰网《风向》：那您认为中国之后会承认塔利班政权吗？

崔守军：我自己今天也在琢磨这件事，我觉得，中国不太可能是第一个承认（的国家），当然也说不准。阿富汗这个国家，我觉得最应该承认它的其实是巴基斯坦，因为它们两个国家关系非常紧密。

中国跟阿富汗的边界线瓦罕走廊，只有60多公里，但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界线有2000多公里。大家不要从中国的国土面积去理解，因为这两个国家都没有中国这么大。所以阿富汗的稳定与否，其实影响最大的利益相关者就是巴基斯坦，巴基斯坦应该是最为关切阿富汗的，这是其一。

其二，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又有关于俾路支问题上的一些争议，它们可能需要一点磨合时间。

其三，在1996年到2001年，塔利班执政的第一个时期，全球一共有三个国家承认塔利班的政权的合法性，第一个就是巴基斯坦，另外两个国家是阿拉伯国家，沙特阿拉伯，还有阿联酋。所以巴基斯坦应该先举旗，然后我们就效仿，我觉得是可以的，也符合我们外交的原则。

贫困和恐怖主义是一对孪生兄弟

凤凰网《风向》：既然谈到中国、巴基斯坦还有阿富汗，您觉得未来三国会不会有一个共同的多边合作机制？

崔守军：实际上已经有了，去年三国外长就倡导建立一个中国、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三边外长对话机制，一是帮助阿富汗能够稳定地过渡到一个健全的社会治理的秩序，二是帮助它解决经济发展和人道主义困难。

大家可能都忽略了阿富汗现在面临非常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我看了一些材料，联合国的数据说它的贫困率达到95%了，95%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按照联合国对贫困率的计算标准，像95%贫困率，就是一天所有的开销、花费可能也就是一点几个美元。就这种情况来说，10户人家有9户人家现在吃不上饭。塔利班执政之后，因为它是打仗的，这些人文化水平都不高。我曾经跟塔利班一个高级别的官员，跟他就这么面对面地座谈了两三个小时，我发现我问的很多问题，他不能很好地理解，他对中国的了解也非常有限，因为他的文化素质确实不高。所以他们建立政权以后，就把加尼政府时期的很多技术官僚，特别是中下层技术官僚，就全盘接收了，因为他自己更擅长打仗。但是现在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呢？它发不出工资来，因为美国的钱都撤走了，在美国的钱又被冻结了。

▎孩子们利用柴火炉的热量取暖。图源：UN News

凤凰网《风向 》：没有资金来源。

崔守军：而且又没有国家承认它。中国去年给它2亿人民币，那是用于医疗、粮食那种救援的，不是说这钱够它发工资，发不出工资来。所以这些人对塔利班政权的忠诚性存疑，毕竟我给你干活却拿不到工资。

所以塔利班最近怎么干的呢？在过去的几个月当中都是以粮代薪，就是发给你粮食，来代替你的薪酬。发粮食代薪酬，说明这个国家已经困难到极点了，这是人道主义困难。你想，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国家，那些病人怎么办？那些老人怎么办？那些小孩怎么办？所以它非常迫切地需要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援助。

联合国最近在不断发声，大家应该想办法给它解决这些人道主义灾难。因为这个国家之所以有塔利班，之所以有“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ISIS-K）”，之所以是“东伊运”的策源地之一，就是因为这个国家太乱了，很贫困。恐怖主义和贫困像一对孪生兄弟、双胞胎。它经济不好，所以人们有很多怨念、有很多愤怒，然后慢慢地才会往极端的方向发展。大家都安定团结，像中国一样，生活好好的，谁去搞这个恐怖主义呢？所以不要让它有再次陷入恐怖主义大本营的风险，我觉得这是国际社会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大家都应该一起去关注和努力的方向。

针对恐怖主义可以建立一些三边的安全机制

凤凰网《风向》：反恐问题也是中国和阿富汗面临的一个共同问题。中国和阿富汗有一条76公里长的边境线，中阿边境的安全与否直接影响着中国西北的反恐局势。您觉得在反恐这一块，中国和阿富汗之后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合作？

崔守军： 反恐这一块，我倒是觉得，可以建立一些三边机制，既然有三边的外长机制，为什么不能有三边的安全机制呢？而且上海合作组织，也可以在阿富汗或者中亚这个地区的安全上，发挥更富有建设性的作用，我觉得这些都是可能的。比方说大家情报互享，然后建立一些联合行动机制。反恐现在其实很需要各种设备、大数据、监控，这些中国都是强项，摄像头、网络这些都可以帮它装一装，这样就能够起到非常好的监控作用，包括说人脸识别，也可能在大城市里面重要位置都布防上去，我觉得这可以提高它的安全性，可采取的措施其实还是很多的。

真正能有独立自主外交的国家屈指可数，中国不用去管美国怎么说

凤凰网《风向》：中国在阿富汗问题上的态度也关系到很多其他国家。比如美国等一些西方国家对于中国在阿富汗问题上的立场也多有关注，甚至攻击中方的立场。您怎么看待它们的这些评价？

崔守军：我觉得美国的外交无耻之极。布林肯一方面跟台湾加强关系，一方面又说“祝中国人民新年好”、“春节愉快”、“国庆节好”，等等这些词。我觉得他的言行完全不是一个逻辑，我们不能以国际社会的道义或者国内社会的这种道义、伦理，去看待或者是推理美国的外交，我觉得这非常重要。

另一方面，关于阿富汗和中国之间的这种关系，我们是阿富汗的毗邻。所以关于美国的态度，我上课时就跟学生说，全球真正能有独立自主外交的国家屈指可数：美国肯定算一个，它是霸权国家，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中国算一个，独立自主，不受任何第三国的影响；俄罗斯也算一个。这样的国家非常少，可能只有大国能做到，中等强国和小国，一般来说都没有这种能力，只能是追随。

你看日本，天天跟着美国屁股后面当马仔，所以很少有国家能够独立自主。我觉得印度也许也可以算一个。在乌克兰这个事情上，美国让它表态，印度拒不表态，印度表态也是不发表对俄罗斯的负面意见，它也是有独立自主这个传统的。因为历史上在尼赫鲁时代，印度是实行不结盟外交的，不结盟外交当时非常有影响力，印度有这种外交的传统。所以对中国来说，不用去管美国怎么说，我们认为应该做什么，大胆去做就好了。

阿富汗稳定对于中国而言有何意义？

凤凰网《风向》：您认为中阿关系的稳定对于整个地区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崔守军：非常重要的意义。第一，它是中国的毗邻国家，是14个陆上邻国之一；第二，中国是能源和矿产进口的大国。

大家都知道新冠疫情以来，很多锂矿、钴矿、铜矿价格都在不断地翻番。阿富汗有那么多矿产，而且如果中国现在去开发的话，没有人竞争，美国、欧洲公司恐怕是进不去的；历史上苏联时代跟阿富汗关系又不太好，俄罗斯也不太可能；然后，巴基斯坦开采技术和能力又比较受限。所以，其实最有开发潜力的是中国，但是中国要评估的就是，这个政局是不是能长期保持稳定，是不是奉行包容、开放的这种对外政策，这是我们要评估的风险。假如这个风险，我们评估了之后发现没问题的话，这不就是一个资源储量禀赋非常高的富矿吗？

我们和它边界相邻，在阿富汗成为一个恐怖主义大本营的时候，这是非常危险的，恐怖主义可以跨过边境，想往这边扩散。但是如果阿富汗成了一个稳定的国家，边境能够控制好，那意味着只要修桥修铁路，矿就运过来了。其实中国在非洲、在拉丁美洲开采矿物，一个很大的挑战就是物流问题。矿在那儿，它的开发成本，按照中国的技术、中国的劳动力成本来说，都是可控的，但问题是采矿后怎么运出去？要修公路、铁路、港口，这一套修完成本就极高。但是阿富汗是邻国，不用通过海运，不用通过第三国，在地缘政治上来讲，两国如果能直接进行贸易的话，那是最安全的。所以这个战略意义不容低估。

凤凰网《风向》：谢谢崔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