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丨韩国新总统真的厌女吗？

作者｜徐图之

韩国总统大选在3月10日凌晨揭晓，国民力量党候选人尹锡悦当选为新一任总统，任期一届，不可连任。可是，围绕此次大选的争议，在韩国并没有随着选举的结束而结束；甚至通过互联网，在英文及中文世界 （不论繁体字还是简体字社区） 传播蔓延开来。

有以进步立场自居、支持女权主义的某中文网络媒体，在3月8日国际妇女节当天发表文章称，“女权主义认同将决定本次大选结果”，美国《时代》杂志网络版更在3月10日当天刊文《韩国的尹锡悦如何利用反女权主义逆风赢得总统大选？》。

在中文社交网站搜索“尹锡悦”的结果，多半也和“反女权”关键词挂钩，好像韩国女权的热度和重要性，已经到了如此举足轻重的地步，事实真是如此吗？

韩国总统选举，中文媒体有哪些假新闻？

该中文网络媒体文章声称，今年2月，韩国舆论调查机构Embrain Public，在推特上发起的一项调查显示，对于“这次大选中最关心的政策公约”这一提问，“性別 （女性·家庭） 政策”排在了第一位，高达25.6%。

出于好奇，我找到了该民调机构的主页 （ https://public.embrain.com ） ，非常简陋，只有基本的公司简介和调查方法介绍等内容：以手机和网上调查为主，再加上所谓的“大数据分析”。然而，在主页上找不到一条调查报告。这些都与通行的民调机构 （如盖乐普） 不同：以电话调查为主，有详尽的调查报告，包括文字和图表。而最大的问题是，它是在推特这一社交媒体的调查，随意性太强，同温层抱团现象也很突出。

举例来说，在此次大选结果公布十多个小时后，推特韩国的趋势 （类似于微博的热搜） 中，“李在明当选”有30.5万条推文，而“尹锡悦当选”只有18.3万条推文。如果以推文多少而非选票多少作为调查统计结果，那在李在明支持者眼中，他们宁愿相信“李在明当选”，而不信“尹锡悦当选”这一事实，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中，实在可悲又可笑。

| 当地时间2022年3月9日，韩国首尔，韩国第20届总统选举结果揭晓前，投票清点工作进行中。

除此之外，当天推特韩国的热搜还有“医疗民营化” （17.9万条推文） 、“一周工作120小时制” （9.76万条推文） 、“ （取消） 最低工资” （13.3万条推文） 等，这些全被当成了尹锡悦的施政纲领 （韩文叫“大选公约”） ，并被人翻译成中文在微博、知乎、豆瓣等社交网站传播。还有人在转发时，不忘嘲笑投票给尹锡悦的韩国20-30多岁的青年男性：“韩国男的，选完才发现福报来了。”

解释一下，如果实施所谓的“医疗民营化”，将使韩国普通人个人承担更多的医疗费用，而“ （取消） 最低工资”被认为对低收入者不利。中国人或许不太了解韩国的相关具体情况，但“一周工作120小时制”，被豆瓣网友解读为“按五天工作制算就是每天满满24小时”——用用脑子想想就根本不可能，这三条根本就不在尹锡悦的大选公约之中。

但是，对于无论是讨厌尹锡悦的韩国女权推特网民，还是相信“ （韩国总统尹锡悦） 说韩国女权是受境外势力煽动尤其是中国”的豆瓣某些女权网民来说，事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欢。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去不喜欢的人的网站核查真假呢？而且，对于该网友的这条指控，我在韩国网站也找不到尹锡悦说过这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实，在3月10日上述同一时刻的推特韩国热搜中，“开票直播”、“出口调查” （三大无线电视台投票意向） 分别位居前两位，而子虚乌有的“医疗民营化”、“ （取消） 最低工资”分列第三、五位，如果网民只在推特这类社交媒体打发时间 （不只是推特，几乎所有社交媒体都有类似问题） ，而不看电视或其网络直播开票及民调情况，便会被这些虚假信息包围、误导，然后产生“投票给尹锡悦的韩国男人活该自找苦吃”这种夸大妄想症。

性别议题真的主导了韩国大选？

该中文网络媒体文章随后自打嘴巴，给出一张“南韩民众认为，下一任政府需要优先处理什么事项？”的民调图表，出处是韩国民调公司盖乐普网站。该表显示， 韩国民众（包括特别列出的18-29岁的年轻人）关心的大选议题，依热度排列分别是振兴/复苏经济（整体关注度32%，年轻人关注度为13%）、解决房地产问题、应对新冠疫情、就业问题、解决民生问题/生活稳定、国民团结/消除矛盾、南北韩关系、福利政策。

我去盖乐普网站查了一下，发现这项民调是今年1月4-6日进行的，1月7日公布结果，除了上述八个议题之外，还有八个议题，依次分别是：庶民政策 （指对贫困户政策） 、消除贫富差距/两极化问题、外交/国际关系、恢复道德性/铲除不正之风、国防/安保、沟通、公正/正义、低生育对策。

可见，韩国选民看重的18个大选议题，根本就没有“女权/性别”议题。退一步来讲，即使其中的“国民团结/消除矛盾”议题中包含了男女/性别子议题，其整体关注度只有6% （年轻人关注度更只有2%） ，在18个议题中排行第六，更何况还有诸如地域、贫富矛盾等多种其他矛盾在其中。

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如何“决定本次大选结果”呢？这就好比一个不参加高考的学生，自称自己的成绩将决定学校的整体成绩一样荒谬。 即使像中国、日本等关注的韩国新政府外交政策，以自己的立场来看，会觉得它们非常重要；但对韩国民众来说，这也不是优先考虑的问题，更何况根本就没有上榜的“女性/性别议题。

《时代》的文章提到了此次韩国大选中最支持女权的进步党派正义党，该党候选人沈相奵是12名候选人中唯二的女性之一，也是凭借国会议席和交涉权参与大选电视辩论的唯一女士。可是，该文没有报道的是，沈相奵在五年前的上次大选中得到2017458票，此次得票只有803358票，足足流失了六成多选票，而其中女性选民的选票不少。

韩国社会在刮“反女权逆风”？

为什么这五年间，韩国的女权运动风起云涌，还有官方的表态声援及女性家族部等政府部门的财政支持，支持女权的女性选民反而变少了呢？正义党在大选结果出炉后表示会深刻反省，可是《时代》引述的其他女权运动人士就不会了，她们口口声声地说，这是因为韩国刮起了反女权的男性逆风。毕竟，支持女权并不是正义党唯一政纲，而如果女权运动者不声张女权，如何体现其存在感呢？

所谓的韩国反女权逆风，主要就是指“废除女性家族部”提案——早在2020年，就有超过十万韩国网民在青瓦台网站请愿要求废除该部门；尹锡悦今年1月7日提出此议，随后正式纳入大选公约，在网络上获得大量点赞，有人说点赞的大多是男性；可是，在后来正式进行的、更可靠的民调机构民调显示，有一半以上的女性也赞同废除女性家族部。

为什么会这样呢？女性家族部最初由金大中政府在2000年设立，初名“女性部”，本意是促进男女平等、废除对女性不合理的限制，如“男性户主制”等；后来改名的“女性家族部”，加入了防治家庭暴力等职能；一共走过20多年，历经五届政府。其中，在李明博、朴槿惠政府时，也曾有废除之议，但随后不了了之。

到了自称是女权主义者的文在寅总统时期，“me too举报运动”进入多发期，特别是发生了同属民主党的总统亲信安熙正、两大城市首长 （首尔市长朴元淳、釜山市长吴巨敦） 强奸/猥亵女下属事件后，作为职能部门的女性家族部，对加害者及受害者前后立场并不一致，态度暖昧；尤其是将“性犯罪受害者”改称“性犯罪告发者”，惹来女权团体及受害者的谴责，认为采取了伪善的双重标准。可见，“废除女性家族部”，并非只是因为它“助长了憎恶男性的风气”，连女性都未必支持。

不过，此次“废除女性家族部”也能冲上推特韩国热搜 （19.3万推文，同上述时间标准） ，也是因为不少女性团体及女权运动人士仰赖该部门的财政支持，于是呼朋引类，造大声势。更何况，熟悉韩国政治选举的人都应该知道，大选公约并不完全等于施政纲领，不少公约在候选人当选后就开始跳票、废除或改正。“废除女性家族部”公约也一样，经过各方博弈后，很可能该部门解体，相关业务移交其他部门；或者，只是改名为“两性平等部”，并调整相关职能。

韩国新总统真的“反女权”吗？

此外，尹锡悦另一条引起争议的大选公约，是“强化诬告罪处罚”。虽然这次没有冲上推特热搜，但其实它是和“强化性犯罪处罚”一起提出来的，却被某些人别有用心地简化合并成“强化性犯罪诬告处罚”，搞得好像是专门针对女性诬告男性的立法意见。

其实，它们是针对性犯罪的两个方面都加强处罚：既加大处罚以男性为主的性犯罪，也处罚以女性为多数的性犯罪诬告罪 （这并不是说犯性犯罪诬告罪的女性人数比性犯罪的的男人多，而是指从性犯罪诬告罪案件来看，此罪行犯人多数为女性） 。典型事例有：2019年，自称“张紫妍事件唯一目击证人”的尹智吾，在韩国出书、上电视专访、接收众筹资金、发行周边商品，最后被曝光证词矛盾、不实且犯下欺诈罪，仓皇逃往加拿大。

在尹锡悦的大选公约中，有专门保护女性的倡议，不仅提出要强化针对从怀孕到生育的已婚主妇的国家护理，对年轻未婚女性从遭遇约会暴力、被跟踪尾随、诸如N号房事件的数码性犯罪、重大刑事犯罪的被害者保护到杜绝权力型性犯罪等多方面，都有具体的构想。 当然，无论是媒体还是自媒体，总是喜欢报道有争议的、被一些女权运动人士指责为针对自己的议题。于是，尹锡悦就被打上了“反女权”标签。

| 当地时间2022年3月10日，韩国首尔，韩国最大在野党国民力量党总统候选人尹锡悦成功当选新一任总统后在首尔国民议会的新闻发布会上讲话。

另外，这几年来，“me too运动”通过韩国电影、电视剧乃至小说、非虚构作品等韩流向全世界传播，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及其同名电影，同类型的小说及非虚构作品一窝蜂地引进。于是，“大女主”概念也在中国各种综艺节目、影视剧乃至各种广告中流行：与其说是推广女权理念或者韩国文学/文化，倒不如说是在流量大战中分食一杯羹。

因为有统计显示，这些产品的消费者主要就是20-30多岁的未婚女性，至于作品的完成度、真实性、文学性、艺术性有多高，她们是不太在乎的——典型例子就是《N号房追踪记》一书，这本追踪报道韩国“N号房事件”的纪实作品，简体中文译本封底打出的大字是“N个房间，26万人的罪恶围观”，一如当初事件曝光时媒体和网络流传的那样，但内文给出的数据是“N号房” （共8个房间，围观者8024人） ——相当于夸大宣传了30多倍。

对于当初因此事件而被指责为“几乎每个韩国男人都看过N号房视频”而实际无辜的人来说，面对这种严重失实的宣传，很难保持心情舒畅，被冤枉后心生怨意也是在所难免：为什么不能是多少就说多少、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呢？另外，虽然该书的作者在此次大选中加入了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阵营，20多岁的年轻女性选民的票也多数 （58%） 投给了他，但仍有高达33.8%的同龄女性投给了尹锡悦，最终李还是以败选认输收场。

“我不忠于某人，而是忠于国家”

综上所述，本文的目的，不是否定韩国男女/性别矛盾问题的存在，而是纠正不实消息与传闻。 指出问题，并非在网络上，特别是中文网络流传的那样严重、夸张。

性别或者说女权问题，并非单独/孤立地存在；而是和家庭条件、就业状态、社会保障等因素紧密相连。无论是男或女、单身或已婚，都没必要无差别地互相指责、攻击。当然，对某些只讲情绪不顾理智与事实的人来说，这些话可能白费力气。

尹锡悦是韩国第一个检察官出身的总统，也是直选制以来第一个无从政经验的素人总统。 纵观他27年的检察工作经历，从金大中到文在寅的五任总统的亲信高官，乃至朴槿惠李明博两位总统本人，从进步派到保守派，都被他侦办、起诉过，他本人也曾因此被贬职。

但是，他的誓言是“我不忠于某人，而是忠于国家”，这种超越了意识形态理念纷争、党派门户之见的领导人，在韩国现代史上也不多见。如果他在处理性别问题上，也能秉持这种法治原则主义，并解决好就业问题，或许能带来年轻男女间的和解、团结。

徐图之，前媒体人，现在致力于韩国现代史、韩国文学及影视文化的学习与研究。本文原标题为“韩国大选背后的女权撕裂？”。

编辑丨萧 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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