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2年2月22日,俄罗斯宣布承认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同时向两地派遣驻军,持续紧张的东欧局势再添变数。从历史上看,俄乌矛盾的内外因素,均可在苏联解体的过程中找到根源。
在乌克兰踏上独立道路之时,美国最后一任驻苏大使杰克·马特洛克对新乌克兰的未来感到担忧,并就其面临的问题写下种种思考。如今再回头看,这些担忧均在不同程度上被今日的乱局一一验证。
(本文摘自杰克·马特洛克《苏联解体亲历记》)
除了已经获得民族独立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其他共和国需要立即为自己定位,决定其民族形象和地位,决定它们将建立哪种国家。对俄罗斯来说,它将重新确定它在世界和历史上的地位。俄罗斯和其他共和国都必须决定,建立单一的民族国家是否有利,或者说国家能否依法为少数民族和少数宗教提供平等的保护和权利。
即使经济能够平稳过渡,这些问题也很难解决,容易造成分裂。但是经济并未平稳过渡。国家身份的定位——对俄罗斯来说是重新定位,恰好伴随着日益严重的经济困难,这种情况提供了进行蛊惑宣传的炮弹和避免做出向必要的市场经济转轨的艰难决定的借口。
最初的独联体协议规定,其成员国将“维持和支持一支共同拥有和共同指挥的军事战略空间部队”。但是,统一指挥只维持了几个月。在阿拉木图签署了独联体条约后仅仅一周时间,乌克兰和俄罗斯就为指挥方式发生了争执,到1992年1月初,乌克兰坚持要求拥有在其领土上的所有多用途部队和黑海舰队。到夏天,实际上所有独联体成员国都开始建立独立的武装力量。1992年5月,俄罗斯建立了它自己的国防军,在这之后,它接收了剩下的独联体指挥系统。从那时起,独联体成员国之间的军事关系就取决于双边谈判,虽然有几个成员国仍坚持由俄罗斯发起的独联体集体安全协定,允许俄罗斯军队在其他苏联国家以多国部队的“名义”进行军事活动。由此看来,独立国家联合体并不是一个实体。
前苏联成员国签署结束苏联、建立独联体的协议
独联体在维持一个单一的“经济空间”方面,并不比保持一支统一军队更成功。每个前苏联共和国都宣称拥有对其边界之内所有财产的管辖权,几乎没有什么国家赞成俄罗斯在1992年1月推行的激进改革计划。经济政策实际上五花八门,各国鼓励采取保护措施,并给相互间的贸易——现已变为国际性贸易——设置障碍。
所有前苏联成员国都拒绝了戈尔巴乔夫保持共同国籍的建议,这个建议是他最后一次对各共和国领导人发表讲话时提出的。谁有资格确定国籍已成为俄罗斯和其他一些共和国之间一个充满感情色彩的问题。
曾经被苏联占有的领土的历史,从1991年起,成为不是由1个国家,而是由15个国家拥有的历史,在试图处理它们的相互关系时,它们要与巨大的内在压力做斗争。1995年。在苏联解体4年之后,独立国家联合体仍然只是个概念。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其成员国似乎很有可能让它成为实体,但是,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可能需要几年时间采取渐进的步骤,因为各国还没有真正的行动。
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主要来自乌克兰西部,而具有民族主义思想的共产主义者则主要来自东部和南部,这两者的联盟在1991年秋天就独立问题的投票中获得了压倒多数票,但这种联盟是不合常理的,他们很快便分裂了。其结果是,乌克兰在独立的头三年内没有就改革战略达成一致。它在经济方面表现出来的问题同俄罗斯完全一样,但在形式上更为夸张。它的通货膨胀甚至比俄罗斯更严重。乌克兰发行的代金券——打算在使用新的货币格里夫纳前当作临时货币——在1991年与卢布等值,但是3年后,它贬值为不到卢布的1/20,此时,10多万代金券才值1美元。
乌克兰的经济因依赖进口石油和天然气而深受打击。俄罗斯是其主要供应者,乌克兰独立后,俄罗斯立刻开始要求乌克兰以世界市场价格支付其能源产品。每隔一定时间,乌克兰便会积攒过多的未支付账单,致使俄罗斯中断石油和天然气的供应,并总是在经过若干谈判、支付了部分欠账后才恢复供应,但到这时候,能源供应的中断已经损害了乌克兰的工业生产,造成了消费品的短缺。
穷困的乌克兰
与此同时,乌克兰与俄罗斯就政治和军事问题的争论正在逐步升级。苏联军队解体时,乌克兰不仅要求得到驻扎于其领土内的陆军和空军——俄罗斯立即答应了这一要求,尽管交换军官和士兵的工作需要经过很复杂的程序——而且要求得到黑海舰队。俄罗斯人一直把黑海舰队看作自己的,黑海舰队的大多数军官也把自己看作俄罗斯人,但自从赫鲁晓夫在1954年将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管辖后,黑海舰队的主要基地塞瓦斯托波尔便位于乌克兰境内。一开始,俄罗斯拒绝了乌克兰对黑海舰队的要求,但是后来又同意由两国分割该舰队。谈判进行了约两年,双方达成了解决办法。乌克兰同意只拥有远少于一半的舰艇,而俄罗斯则购买乌克兰的部分所有权。然而,就使用塞瓦斯托波尔基地一事的谈判一直进行到1995年。
驻扎在乌克兰的苏联核力量,成为乌克兰与俄罗斯和美国的另一个争论焦点。苏联解体时,这些核力量形式上由独联体指挥,但是叶利钦控制着“黑盒子”,并于1992年代表俄罗斯承担了正式的有效控制。尽管乌克兰政府早些时候曾同意放弃核武器、成为无核国家,但是乌克兰议会拒绝授权把核武器转移到俄罗斯。
乌克兰议会企图控制核武器一事,造成了它与美国之间的不和。因为美国对乌克兰独立的承认伴随着一项协议,即乌克兰遵守它与苏联所签订的战略武器协议,承担核不扩散条约的责任。1994年1月,该问题得到了解决,在美国的斡旋下,俄乌双方达成了协议,乌克兰同意将导弹交由俄罗斯销毁,俄罗斯则同意向乌克兰提供核电站所需燃料。随后,乌克兰议会批准了该协议,1994年底,乌克兰作为无核国家,签署了核不扩散条约。
签署核不扩散条约后,克林顿、叶利钦与乌克兰时任总统克拉夫丘克握手
1992年和1993年,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与乌克兰的紧张关系经常加剧,因前者沉溺于帝国主义的叫嚣——许多俄罗斯的“爱国主义者”仍然不承认乌克兰有权获得独立,他们鼓吹由俄罗斯完全控制黑海舰队,并使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1993年7月,俄罗斯议会甚至批准了一个议案,宣称塞瓦斯托波尔“曾经并且仍然是俄罗斯联邦领土的一部分”。这就直接违背了1991年9月它通过投票做出的选择,当时,俄罗斯议会批准了独联体条约,承认所有独联体国家的现有边界。
乌克兰认为,这种不负责任的胡闹在俄罗斯受到了广泛支持,使得乌克兰很难与俄罗斯进行合作,尽管这种合作符合两国的最大利益。乌克兰不仅拒绝加入独联体的集体安全条约,而且在一开始还反对所有协调经济政策的努力。1992年9月,乌克兰总理维托尔德·福金告诉我,他甚至反对乌克兰参加非官方的经济咨询委员会,如果俄罗斯也参加的话。一年后,乌克兰继任的总理列昂尼德·库奇马——他曾任乌克兰东部一家导弹工厂的领导人——对修复与俄罗斯破损的关系表现出更高的热情,他在基辅做东道主召开了一次会议,组建了一个非官方的协调机构。然而,他还没有做多少事就辞职了。
列昂尼德·库奇马
与此同时,乌克兰的经济继续滑坡,公众的不满情绪加剧。由于随之而来的地方主义,局势变得特别危险: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各州,居住着很多俄罗斯人,许多原来的乌克兰人在文化上也俄罗斯化了,他们比住在乌克兰西部的人更为不满。然而,除了克里米亚之外,民族间的紧张关系只是次要因素。重工业大部分位于乌克兰东半部,那里巨大的国有企业难以适应市场经济,它们不但人员严重超编,管理混乱,而且技术落后,很多企业造成了极为严重的污染,若进行改革、在乌克兰建立可行的市场经济,就将不可避免地使东部地区人民的负担变得格外沉重。某些观察家开始怀疑,如果地区之间相互疏远的趋势继续下去,乌克兰还是否能够维持统一。
1994年6月,我去基辅参加乌美联合举办的有关国家安全决定因素问题的讨论会,我发现,乌克兰的官员和学者对这些词汇的使用与我们不同。我们认为,国家安全主要是指能够有效地抵抗来自外部的威胁,而乌克兰人则关注来自内部的威胁。他们对我们说,民意调查显示,政治态度出现了危险的两极分化。他们感到,对乌克兰独立更直接的威胁,是其东部和南部地区日益增长的不满,而不是俄罗斯,尽管他们也抱怨,俄罗斯人倾向于把他们看作任性的亲戚,而不是地位平等的邻居。
最尖锐的地区问题发生在克里米亚。俄罗斯人占该地区人口的2/3以上,在过去200年的大多数时间里,它一直被看作俄罗斯的一部分。此外,它在经济上依赖俄罗斯的旅游业和黑海舰队。尽管该地区大多数人在1991年12月投票赞成乌克兰独立,但他们只是赞成从苏联获得独立,而不赞成将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当乌克兰经济迅速恶化、比俄罗斯更严重时,乌克兰要求得到黑海舰队一事,离间了许多现役和退休的海军家庭,俄罗斯旅客也不再去克里米亚的旅游胜地度假。克里米亚人选举了一个要求自治的立法机关和一位要求独立的总统——很多人认为,这是它与俄罗斯重新统一的过渡步骤。
基辅政府对克里米亚独立倾向的处理,比它进行的经济改革更为成功。它准许克里米亚在一个统一的乌克兰国家中享有自治地位,但拒绝克里米亚脱离基辅的最终控制。在1994年的大部分时间,基辅和克里米亚首府辛菲罗波尔之间进行了一场“法令之战”,但是基辅当局尽量不使用武力,实际上,当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尤里·米什科夫——他于1994年1月当选为克里米亚总统——卷入与克里米亚议会旷日持久的政治斗争时,独立倾向似乎就烟消云散了。到1994年底,地方议会剥夺了米什科夫的大部分权力,大大削弱了推动克里米亚独立的力量。此外,俄罗斯政府认识到克里米亚问题的潜在煽动性,开始设法冷却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发热的大脑。无论叶利钦还是切尔诺梅尔金都拒绝同米什科夫打交道,并且重申俄罗斯尊重乌克兰的领土完整。1994年7月,当塞瓦斯托波尔市议会宣布该城是俄罗斯的一部分时,俄罗斯当局拒绝了这个提议,正像辛菲罗波尔的克里米亚政府所做的那样。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克里米亚人都愿意脱离乌克兰的管辖。非俄罗斯的少数民族占人口的30%以上,其中包括被斯大林流放到中亚,后来大批返回故乡的克里米亚鞑靼人,他们宁愿由乌克兰控制该地区,而不愿受俄罗斯的统治。
1995年3月,库奇马总统利用克里米亚的政治分裂,取消了克里米亚的总统一职,解散了地方立法机关,并命令举行新的选举。他清楚表明,克里米亚宪法必须修改,删除与乌克兰宪法相抵触的条款。他的行动在俄罗斯国家杜马中激起了一阵愤怒的抨击,有个右翼议员甚至在争论中焚烧了一面乌克兰国旗,但是叶利钦政府断然拒绝支持克里米亚的分离主义者。俄罗斯同车臣已经有很大麻烦,它不想再对公认的国家边界提出异议。
尽管在基辅和塞瓦斯托波尔之间爆发了春季危机,但是在1995年,俄罗斯与乌克兰为克里米亚问题而大打出手的危险比1992年和1993年要小。如果乌克兰能够解决黑海舰队的争端,阻止经济的下滑,吸引俄罗斯游客回到克里米亚半岛,那么克里米亚想获得独立或加入俄罗斯联邦的愿望很可能落空。
1994年选举期间,乌克兰的地区紧张状况变得明显了。1993年乌克兰东部的劳工骚动,特别是顿巴斯煤矿工人的长期罢工,迫使政府准备于1994年3月提前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比宪法所要求的提前了一年。东部地区选举的议员主要是共产党和亲共产党人士,而民族主义者和民主派人士则在西部地区的所有竞选中获胜。
有7位候选人参加了6月的总统竞选。克拉夫丘克总统的形势最为有利,但是,观察家怀疑他能否在第一轮投票中获胜。投票结果证明,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克拉夫丘克得到的票数最高,但没有过半数,因而不得不同获得超过30%选票的前总理列昂尼德·库奇马再一次角逐。竞争十分激烈,克拉夫丘克的支持者指责库奇马想使乌克兰回到俄罗斯,库奇马的支持者则指出克拉夫丘克要为乌克兰的经济困境负责。7月11日,公民参加了第二轮投票,库奇马居于领先地位。他赢得了所有票数的52%,取代克拉夫丘克担任了乌克兰总统。然而,两人的支持者地域分明:库奇马所获票数的80%以上来自东部地区,而克拉夫丘克所获票数的87%来自三个西部省份,这三个省份中只有4%的选票投给了库奇马。
尽管在竞选期间出现了政治和地域的两极分化,但是从克拉夫丘克到库奇马的权力交接进行得很顺利。克拉夫丘克及其支持者输得很有风度,证明他们尊重民主程序。就库奇马来说,他很快使全国团结起来,决心加快经济改革,并保证与俄罗斯合作,只要这样做有利且不损害乌克兰的主权和独立。因此,他反对建立任何超国家的独联体协调组织,担心俄罗斯将在其中居于支配地位,他认为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关系应由双边协议来决定。
库奇马还立即着手改善同西方的关系。1994年11月,他正式访问了美国,强调他所保证的改革,决心实现乌克兰成为无核国家的承诺。回到基辅后,他说服了议会批准核不扩散条约并给予他广泛的权力以推行改革计划。他还设法筹集了大笔贷款,从美国、欧共体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得到了提供经济援助的保证,不久之前,这三方还因为乌克兰的核政策和它缺少一个可靠的改革计划,而对是否提供援助踌躇不决。
1995年初,乌克兰仍因依赖进口能源而负担沉重。它欠俄罗斯25亿美元,欠土库曼斯坦天然气款7亿多美元,但仍未找到以出口商品归还欠账的措施。但是,乌克兰实行真正经济改革的前景十分光明,超过了它独立以来的任何时期,如果乌克兰继续进行改革,外国援助将能有效地减少其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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