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精神病院里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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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故事主人公是一名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护士。在她负责的病区,有超过60位女性精神病患者,这些女性受困于不健康的家庭关系,精神被撕裂,只得寄身于精神病院度日。

如同菜叶的孤独晚年

病房位于医院长走廊的两侧,没有门,房间并不宽敞,里面有四张床,排列整齐,床单被罩是统一的条纹色。所有病房里摆放的都是女性生活用品,发卡和头绳,红色拖鞋,花色衬衣,洁白的墙面看起来有些寒光。走廊的两道大门紧锁着,金刚网窗户密密麻麻,站在走廊里,不时能听到一些女性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图 | 病床

这里不是一般的医院,而是一所位于济南市文化东路的精神病院。院里有多个病区,我所在的病区有60多位女性精神病患者,工作7年来,看着她们进进出出,最多的时候达到上百位。在本地土著的黑话里,我们医院被叫作“马家庄”。“你刚从马家庄跑出来吧”,是当地人骂人的话。

生活中,人们对精神病院和精神病患者有太多误解。影视剧看多了,有人会认为这里的疯子都关在铁笼子里,他们面目痴呆,会有疯狂的举动和阴谋,例如挖地道、翻栅栏逃走。其实这里跟别的医院没多大区别,锁两道门是为了防止病人跑出去,窗户安装金刚网是害怕病人跳楼,病房没有门,是为了方便观察病人的情况。

上班的第一件事,我要挨个走进每一间病房,询问病人情况,查看护理记录,点点人数。60多位女性患者中,年龄从十几岁到七十几岁不等,患的病也很杂,癔症、躁狂、抑郁、精神分裂、人格障碍等等。每个人的临床表现也不一样:有的天天无理取闹,要跟护士打架,这时候要把她们束缚在床上;有的不吵不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

病区里住着一类退休的老年女性,她们因为退休后无所事事,加上离异或老伴去世,子女也不在身边,一个人孤独生活,久而久之便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她们的面色毫无生气,陷入一种人生的虚无,认为一切都无意义。

将近60岁的宋姨就在退休后生活踏空。她离异,女儿在国外,长期一个人生活。有段时间她一直躺在床上,身边没有朋友聊天,感觉很孤独,什么事也不想干。从阳光高照躺到星月降临,一天天过去,直到买的菜烂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患了病。

人生不该像菜一样烂掉。宋姨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当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刹那,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从脚底传到大脑。于是她出门把烂掉的菜丢到垃圾桶,就像把虚无的人生丢掉那样,然后跨上电动车,戴上头盔,潇洒地来到精神病院。

宋姨是主动来我们精神病院的,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她曾是位公务员,带着眼镜,看上去就像个文化人,精神状态尚佳。她来住院那天我刚巧值班,负责在门口记录病人信息。平常其他病人都会有家属陪护过来,而她只身一人,骑电动车,下车后,背着一个看上去能压垮她的大包,手里还拿着一个头盔。

住院前要先体检,于是我帮她登记、测体温、量血压,最后测心电图时,我纳闷地问了她一句:“你怎么自己来的,老伴呢?”她躺在做心电图的床上,对我苦笑了下,支支吾吾地说:“他有事,要照顾他妈。”心电图室陷入寂静,没人再多问些什么。

宋姨只在这住了十几天,我们病房都挺喜欢她。她没有什么抱怨,也没有过分的要求,我每次推着小推车到病床旁边,她都会主动拿药,用水送下去之后,跟我说一声谢谢。遇到特别闹的病人,她也不嫌烦躁,从不因此要求换病房。

直到出院她都是一个人,没见过什么亲人来,也没请护工,那个大包里都是她自己置办的生活用品。与多数病人相比,她的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还能自己洞察到自己的病情,这让她康复得很快。出院那天,她要回头盔,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骑着电动车潇洒地走了。

她以主动出击的方式,试图挽救自己晚年的孤寂。

63岁的许老太是另一个极端病例。她患上的是阵发性狂躁症,元旦前住进来,做了两次电休克,第二天才能走路。她有两个儿子,一直是二儿子在这照顾她,老伴也瘫痪在家,由二儿子的媳妇照顾,大儿子则什么都不管。许老太的病因正是源于他。

农村有句老话,叫“疼谁谁不中用”。许老太向来宠爱大儿子,宠得无法无天,今年大儿子偷偷用她的身份信息抵押贷款,却还不上,很快催债人到了家门,接着又收到法院的传票,账户被冻结。许老太这才知道实情,一气之下精神失常。她不吃不喝,身体木僵,躺在床上像植物人一样,半夜又突然诈尸般坐起来,二儿子赶紧把她送来住院。

住院几周来她的病情加重,身体持续木僵,肢体任人摆布,睡眠欠佳,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在医学上,这种木僵属于心因性木僵,是精神运动性抑制的一种,一般是由严重的精神刺激引起。所以这些天,许老太的状态可用“空气枕头”形容,就是把枕头去掉,她的头部仍然能保持悬空。

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儿子至今也没出现。她病情加重了。医生说,目前她的病情不容乐观,需持续住院观察,可能要在医院过年。

困在婚恋中

作为精神病院的护士,我一天最重要的工作,是根据医生下的医嘱核对药物,为病人发放药品,主要是精神类的药。必须端着水,拿着药,看着她们吃下去。这时候要小心着病人藏药,她们有人会压在口腔里,故意不咽下去,还有人故意吐在茶漏里。吃完还要检查一遍,让病人张开嘴,拿棉签按压她们的舌头。

偶尔,我会带恢复状态好的病人去康复科的院子遛遛弯,接触新鲜的空气和明媚阳光,能晒掉一些发霉的情绪,对病人康复有很大作用。剩下的病人留在病房餐厅,看看电视听听歌。

图 | 病人们在看电视、练操

美子是我们院几十年的老熟人,1986年就已住进来。她胖乎乎的,虽然叫美子,其实已经是中年的阿姨了。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管还不到三十的我叫护士姐姐。

她的病症是精神分裂,脑海里都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一见到我,她就会热情地打招呼,让我去她病床旁边坐一坐。在她那简单快乐的世界里,她就是世界首富,天天要买东西,豪气地说,从账户上扣钱。她还坐拥很多机场,每天就看着飞机起飞,吃饭的时候都要嘟囔着“123,123,飞。”

每次给她发药的时候,她都说要给我们发别墅,奖励我们兢兢业业工作。问她别墅在哪,她会乐呵呵地说:钱已经到账了。

精神疾病很多都是由遗传导致的,若是家庭中有情感性精神障碍、精神分裂的情况,则后代患有精神病的可能会大大增加。医学专家们发现,如果父母一方患有精神分裂症,子女发病机率为15%左右,若父母双方都患有精神分裂症,则子女发病机率在40%左右。

美子的病源于家族遗传,发病于1985年。病史上写着,1985年她与同学发生矛盾后,渐起病情,表现为敏感多疑,总觉得有人说她坏话,别人吐痰则认为是针对她。后来她开始无故自笑,言辞夸大,称自己能考上清华大学,能当大官。1986年4月,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首次住进我们医院。

好在她有医保供着,住院花不了太多钱。丈夫对她很好,经常来探望她,每次来都带一箱奶、好多水果。在我看来她是幸福的,虽然出不了这里的大门,她的思维早就飞出九霄云外,在洁净的天空中翱翔。

家族遗传是内因,促使精神病患者病发的外在因素多种多样,对于中年女性来说,婚恋问题是诱因之一。32岁的小高,曾分别于2009年、2010年、2012年三次光顾我们院。第一次发病是在她失恋之后,表现为暴躁易怒,半夜不睡,撕咬妹妹,被诊断为“癔症”。

结婚后她的生活并不愉快,2017年与丈夫吵架,她服下200片“利培酮”企图自尽,及时送到医院洗胃、输液才算脱险。此后,她的生活并没多大改观,家人对她缺少必要的关心,与丈夫的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有一次,她把丈夫从摩托车上推了下去,说是鬼让她干的,丈夫上辈子欠那个鬼很多。丈夫忍受不了这种生活,选择与她离婚,几乎同时她又被公司辞退。双重打击下,她出现言语紊乱、手舞足蹈的情况,于是再次被送来我们院。

住进来后她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很难彻底根治,只能靠药物维持。前夫没来看过她,与美子相比,她还非常年轻,可未来却是一片灰暗。

怀孕期间的女性情感相对脆弱,如果得不到足够的关爱,很容易诱使病发。23岁的小赵与小高的经历有些类似,她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看起来有四十来岁,完全不像个青年女性。

2017年,她在妊娠期间与婆婆关系闹僵后起病,敏感多疑,怀疑丈夫有外心,称他与外面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于是经常和他吵架。精神紧张的她不愿工作,不愿外出,很少与家人交流,长期服用一些药物后,病情才渐渐稳定下来。

小赵来我们病房是因为病情再次加重。她每天无缘无故发呆,凭空自言自语,小声嘟囔。问她在说什么时,她回:“说丈夫的肮脏事。”

原生家庭的伤

来自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数据显示,我国有17.5%的人患有精神障碍,小到长期失眠、人格障碍、物质依赖、酒精依赖、安眠药依赖,大到精神分裂。

针对不同的病症,精神病院提供的治疗方法也各不相同,大部分是以口服药治疗,还有肌肉注射。当然还是会有电击治疗的应用,例如MECT(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就是病人在全麻的情况下,对大脑进行电刺激,导致其意识丧失。这种方式主要是治疗一些严重抑郁或狂躁症患者。杨永信那种惩罚式电击治疗,曾经也存在过,不过早就在精神卫生法颁布后成为历史。

精神疾病很多是由社会环境和心理上因素造成的,而这当中有一部分归咎于原生家庭。

我们院不乏一些年轻女性。22岁的小卷,本科毕业于某医学院,在实习期间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于是辞职,来到我们院治病。她看似很合群,每天在病房指导别人吃什么药,说得头头是道。

其实,这是一种表演性人格。

图 | 病区走廊

实际上,小卷性格拧巴,不会表达任何情绪或者想法,举动有时也很反常,那天她从背后突然一把抱住我,吓我一大跳。还有一次,她早上准备去治疗,要禁食,不能吃早饭。我们给她留面包当早餐,可她却偷别人面包里的防腐剂,揣在衣服口袋里。害怕她会吞食异物,我们立马找到她,她才拐弯抹角地说不想吃面包。

病史上详细写着她的患病历程。2015年患者与学校老师发生矛盾后起病,表现为情绪低落,少言少动,不愿与别人交流,喜欢安静独处,时常哭泣。2016年,她开始在网上浏览消极信息,用小刀划伤手臂。大学期间,她开始悲观厌世,研究自杀,上网查询相关资料。去年十一月,她服下50片碳酸锂,被家人送至医院,经“输液排泄”等抢救后脱险,同时,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

小卷自我分析能力很强,认为自己的病是原生家庭造成的。她儿时是一名留守儿童,爸妈离异,由爷爷奶奶带大,从小就缺乏爸妈的关心。她来的时候,整个小臂布满刀痕,这种自残行为是为了引起他人的关注。

出院那天母亲来接她,我们嘱咐小卷要按时吃药,她母亲一副淡漠神情,冲我们说:“她自己知道吃什么,别管了。”这话噎得我们无言以对,只能祝小卷好运。

由原生家庭导致的精神疾病,在孩童身上体现地更为直接明显。前段时间,病房里来了一个叫星星的小女孩,说是小女孩,其实已经上初中。但是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个子很小,干瘦干瘦的,眼神暗淡无光。

她父母离异,爸爸天天酗酒不着家,妈妈改嫁,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爷爷奶奶偶尔拉扯她一把。在这样家庭环境下,她的精神出现严重问题,不吃不喝,好几天没去上学。老师发现后,这才送来治疗,被诊断为急性短暂精神障碍。

一住下她就成天大吼大叫,情绪很不稳定,吵着闹着要回家找妈妈,不好好吃饭,水也不喝。家委会带着果篮隆重地来看过她一次,也就是觉得她可怜,此外没有其他人来过。

有一天我来到她的床边给她喂药,她说什么都不吃,开始歇斯底里地骂人,坐在地上扯着头发,我也没办法控制住她。我生气地骂了她一顿:“星星,你冷静一点,世界那么大,有趣的事情那么多,你就在这里自暴自弃?你十几岁了,难道要一直靠别人可怜活下去吗?”

她愣住了,一直没有说话,可能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过了一会,她默默地把药吃下去。

我一时冲动,可没想到这么一骂还真起作用了。她变乖了,后面几天开始按时吃药,吃饭。我偶尔也能跟她聊聊天,讲讲故事,或者陪她看看她喜欢的恐怖片。每次她的双眼都扑闪扑闪地盯着我,像她的名字,星星,直抵人心。

这样住院住了一个月,星星的情绪趋于稳定,也该出院回去上学了。临走那天,她蹦蹦跳跳地向我跑过来,说:“谢谢你,护士姐姐,这段时间我真的很温暖,很开心。”闹着要我抱抱她,我完全被她触动到了,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走的那天,是妈妈来接的,这对星星来说非常重要。这意味着她有一天可以和妈妈相处。我在心里默念,愿她不要再来这里。

*本文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人物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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