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这个词,鲜有一、二线城市青年人愿意谈及。
在婚姻里、职场上、商战中……人们精心算计得失、谨慎做出决策,生怕自己迈出的任何一步造成精神、利益、自由的折损。
倘若问一句,你是否愿意为了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挣扎于困境中的家庭、贫瘠的土地,牺牲自己自由的时间、献出自己全部的青春,乃至生而为人最宝贵的生命,又有多少青年人能够回答,我愿意。
吴应谱和樊贞子夫妇从未回答过。但他们却为中国脱贫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长眠于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江西九江修水县。那一年,吴应谱28岁,樊贞子23岁。
而在给予无数贫困家庭希望过后,他们的牺牲,也让自己的家庭和曾经帮助过的人们承受着无法言语的伤痛。这些伤痛成为了伟大背后,隐秘的、刺痛人心的注脚。
01
雅洋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王诗勇收到出事的短信后,匆忙抵达殡仪馆。
殡仪馆里外站满了人,他和很多在场的人一样,实在忍不住眼泪直流。吴应谱,这个与他相识三百多天的年轻队友,曾经风风火火一个月内拜访完六十户贫困户,让他瞠目结舌。
这个以往总是充满干劲、走路带风的年轻人,为扶贫出谋划策,振兴产业、传播政策、倾囊相助,现在却突然安静地躺下了,躺在他那怀孕两个月的妻子樊贞子身边。
他们夫妻两人在开车途中不慎冲出护栏,连车带人掉进湖里,车子倒扣,无一人幸免于难。
出事前,吴应谱忙着在办公室收拾夏天穿的衣物,准备先去接妻子下村走访,再把衣物带回家清洗。这是他们刚办完婚礼后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会面。在这之前,他们连婚房都没住满7天,3天婚假也没来得及休完,夫妻俩就各自回到了扶贫岗位上,一个在修水县的西北角大椿乡,另一个在修水县的西南角复原乡,两地相隔126公里山路、3个半小时车程。
修水县山路蜿蜒曲折,对于扶贫工作而言,开车这种交通方式高效太多了。家境优渥的樊贞子向做生意的父亲老樊(樊贞子对父亲的称呼)要了一辆小汽车。起初老樊说什么都有些不放心女儿独自在山路上开车,拒绝再三,最终还是拗不过女儿,答应下来。
印象中,类似的情形在樊贞子的扶贫过程中不断重演。
老樊无法拒绝女儿的每一个要求,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只要樊贞子的出发点是为了助人,他这个父亲总会满足。
当初樊贞子坚持要考公务员,励志去山区扶贫,老樊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哪个父亲愿意让女儿吃苦?
老樊在吴应谱和樊贞子墓前
“让她考个教师证回县城工作,何必要去找那个罪吃呢。但她就是不同意。”
“你要是不支持她,她就说你不够朋友,还说这不是你老樊的个性了。”
老樊觉得女儿樊贞子很特别,她大大咧咧,和父亲称兄道弟,没有女儿家的小心思。但在父亲的眼里,即便女儿再有个性,也仍然是他心中的小姑娘。还没买车之前,樊贞子打电话给老樊,想让他来大椿乡陪自己值班。扶贫办公室夜里黑灯瞎火,旁边还有一片墓地,樊贞子心里有些害怕。老樊二话不说驱车前去陪女儿值了几个晚上的夜班。
“是我们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不支持她呢?”
樊贞子(右)走访贫困户
除此以外,樊贞子还问老樊要了两笔钱,一笔五万元,一笔七万元,她不像一些别的女孩儿一样,要钱买名牌包包或者漂亮衣服,而是全部用来捐助贫困人口。她对父亲说,就当作提前把未来给她的一部分钱花在有意义的地方,“我又没有乱花”。
老樊拿她没办法,他早就清楚女儿助人的心思是延续了自己的做事方式。樊贞子刚工作不久,她就把自己领到的第一份薪水全数捐给了需要教育资助的孩子,像极了过去的自己,成立了大桥镇仁义助学基金,专门帮助家庭困难的孩子读得起书。
也许是樊贞子从来没有想过、看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的生活与她截然不同,过得如此贫穷,温饱都成问题。工作期间,樊贞子回家后总会和老樊聊起扶贫那些事,把家里没人吃的零食和水果全部打包带到贫困县里,发给孩子们。
“我们支持她,有这种心是件好事。”
但老樊太后悔了,他总觉得,如果没答应女儿买那辆车,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在他驱车前往事发地点,看见女儿躺在岸边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直到晚上才苏醒过来。
从女儿牺牲到今天,他到现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出意外。
02
“马迢哦,你回来哦,你哪里去了哦……”
从吴应谱去世那天起,70多岁的父亲眼里失了神,终日沉默不语,唯一开口说的话,就是反复喊着小儿子吴应谱的乳名,喃喃自问他究竟在何处。
他当过兵,做过人民教师,也经历了人生起落,是个性格开朗、为人好客的通透人。但这三年来,在人生的古稀之年,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吴应谱的死。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同任何人交谈。几乎每个深夜,他都会起身推开家门,在外长时间地来回游荡。
家人害怕他出事,隔三差五地在漆黑的夜里寻他。三年里,家里人带他去做心理咨询,去看医院的精神科,也确诊不了任何确切的病种。
“应当是受了打击导致的。”
医生这么说,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因为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无法粘合起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吴应谱的母亲成日以泪洗面,身体每况愈下。原来和美的夫妻相谈甚欢,时常在村头的家中招待村里的朋友们,但现在房子空无一人,夫妇两人几乎再无交集。凡是有探望他们的人来,一提起吴应谱,两人的情绪就滑落至崩溃边缘。
吴应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是独子。他出生时,父母四十多岁,五个姐姐轮流把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吴家吃饭的嘴巴多,家庭经济状况吃紧,照顾吴应谱的重任就落在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大姐和大姐夫头上。
大姐夫李杨军那时做些小生意,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还是能够负担吴应谱成长过程中的一切开支。
李杨军夫妇视其如己出。吴应谱上初中时校长对他的评语,工作后领的第一份薪水,和樊贞子喜结良缘的那一天,都印刻在李杨军的脑海里。
想到这些,他还是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他和天下其他的父亲一样,为“儿子”取得的成绩骄傲,为他将来的工作、生活操心。“辈分上,我是他姐夫。实际上,长兄如父,他就是我的小孩啊。”
吴应谱去世的消息传来,李杨军当场吐了一口鲜血,晕厥过去。在病床上醒来以后,得知自己被诊断出心脏病,他根本来不及有什么情绪,就立刻投入到了照顾吴应谱父母中。
“这个家里,没有我就真的塌了,我再不能倒下。”
吴应谱死后,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中年男人,吴应谱的其他姐姐们多离异,收入微薄,还有一个家庭远在香港,照护老人有心无力。李杨军只能停下在他乡的生意,回乡做些建造房屋的苦活。
这三年之中,有好心人过继给吴家一个2岁大的孩子。这个孩子并不能够挽回什么,但却给了吴应谱父母一种微小的慰藉。正当两位老人从伤痛的缝隙中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吴应谱的母亲又因高血压和中风住进了医院。
李杨军觉得压力倍增,他刚刚做完心脏手术,还在恢复期,而此刻他依然必须担负起经济重担,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如何走下去。但他记忆中的孩子吴应谱依然如此鲜活,像一个典型的、诚实的中学生那样。想到这里,他仿佛又坚强了一些。
03
贫困户游承自到现在为止都不能原谅自己,他始终认为,樊贞子和吴应谱的遗憾是自己造成的——和这对夫妇同车的,还有自己养的三只土鸡,要不是樊贞子帮他卖鸡,肯定不会出事。
游承自是大椿乡船舱村的村民,樊贞子生前的重点帮扶对象。几年前,他的老伴常年瘫痪在床,儿子儿媳在外务工,3个孙辈正值学龄。和许多贫困户一样,他家中除了土坯房外,一无所有。
初次拜访时,樊贞子就热情唤他“游爷爷”。考虑到游承自年岁已大,精力有限,樊贞子仔细帮他制定了养鸡增收的计划。
游承自一开始并不同意这个计划,他认为喂鸡收入太低,收到回报的时间又长。因为养鸡总要从小鸡仔喂大,经过1年的时间,还可能面临成活率不高的风险。
但樊贞子很耐心,她把政府补贴政策告诉了游承自,还拍着胸脯包揽销路。
“到时候我会帮你卖,实在卖不出去我就自己承包。”
游承自这才决定试一试。
鸡长成了以后,樊贞子马上发信息给老樊,让父亲一定找朋友买下土鸡,40元一斤,比市场价高。
“你的朋友都是大老板,所以收贵一点。(他们买了鸡)好像帮助了我一样。”
老樊四处为女儿张罗鸡的事,最终都解决了销路。
渐渐地,游承自打开了心扉,待这个整天叫他爷爷的小姑娘像亲孙女一样。
樊贞子(左)与游承自(右)
2018年12月16日那天,游承自照例把家里养的鸡给樊贞子售卖,没想到却听说了车祸。他拉着樊贞子同事的手,声泪俱下,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去殡仪馆看樊贞子最后一面。
路上,游承自的手不停地抖。直到到达殡仪馆灵堂后,这位年近80岁的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在樊贞子的遗像前放声大哭。
“是我的错,如果你们不帮我卖鸡,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游承自对这两个年轻人的父母有深深的愧疚,即便对方从未认为他有错。逢年过节,他总打电话给帮扶干部,让他们抽空打电话探望樊贞子的父母,问问他们身体好吗。巧合的是,老樊也会打电话给帮扶干部,询问游承自的鸡销路如何,如果还没卖掉,就要求一力承包。
游承自总会想起樊贞子。
有一回,帮扶干部来游承自家中拜访,他边烤红薯给帮扶干部,边不经意地说:“贞子以前也特别嘴馋的,老是让我给她烤红薯吃。有一次我烤的红薯准备做早餐的,看着她那么喜欢吃,我都把我的红薯给了她。”
有一年冬天,下雪,帮扶干部给游承自买了一件棉袄,让他试穿,穿到一半他突然掉起了眼泪。村干部问他怎么了,游承自说贞子过去也给他买了一件衣服,就在衣柜里。村干部问这么新的衣服,为什么不穿?他回答说就因为舍不得。
“这是她留给我的念想。”
04
贫困户古和平不相信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伙子。
他太年轻了,二十多岁,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显得青涩且没有一点经验的样子。听说这个名叫吴应谱的年轻人刚刚被上面派下来,担任村里的扶贫第一书记,古和平想,他定没有什么工作激情,这样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哪能那么积极解决自家的贫困问题呢?
更何况他们素昧平生,这个小伙子凭什么要帮自己?
古和平是修水县复原乡雅洋村的一户村民,他六十岁了,丧妻,上有耄耋之年的母亲,下有个存不下钱的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媳妇因为家里穷跟人跑了,留下十多岁的孙子。2016年他出了意外,身体垮了,原本能做些修房子的辛苦活也只好戛然而止,再加上他原本视力欠佳,钱越赚越少了。
“六哥!”得知古和平在家里排行老六,吴应谱就总是这样笑眯眯地喊他。第一次拜访吃了古和平的冷脸,他也不当回事,“变本加厉”、隔三差五地来找古和平,像亲戚一样对他嘘寒问暖。
“一点没有干部的架势,还和你称兄道弟。”
吴应谱在贫困户家中(中)
一来二去,古和平多少有点被打动。这个年轻人总是对他说:“有什么问题尽管跟我提”,问他“你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菜吃”“有什么地方是需要用钱的”。
但古和平也不提什么要求,糟糕的经济状况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没有办法实现实质性的改变。他家徒四壁,因为没有钱翻新,一直住在危险的土坯房里。有一天晚上,村里下了暴雨,土坯房因为排水沟建造问题岌岌可危。古和平只得打电话给吴应谱,这个年轻人和村干部一起在夜里冒着大雨骑车赶来查看情况,告诉他“不要害怕,一定想办法处理”。
可是当吴应谱第一次向他提出重建房子的主意时,古和平却一口拒绝了。
理由是无奈的——家里没有经济来源,生存都够呛,何谈修房子。
“没有钱你也不要害怕,公家会帮助你的,政府是有补贴的。”吴应谱一趟一趟地来给古和平做思想工作,总算求得了这个贫困户的信任。
吴应谱走访贫困户(中)
吴应谱也是农村出身,家里虽然算不上贫困户,但也并不富裕。他很了解贫穷之人在生活改变之初,总要有人愿意拉他们一把。那时,古和平连买建筑材料的钱也拿不出来,所以除了口头说服,吴应谱心甘情愿拿出自己的钱帮他垫付,等到政府补贴下发,再还不迟。
除此以外,吴应谱还帮古和平找了一份公路保洁的工作,每天在固定区域内,打扫清洁马路。
起初古和平不乐意做这样一份工作,觉得是个操心事,如果做不好心里过意不去。扭捏之间,吴应谱软硬兼施,一方面把生活成本问题摆在古和平面前,另一方面假装“威胁”他,如果不去工作就再也拿不到政府补贴。
古和平心里很清楚,这份工作赚来的钱是他自己的,也不上交给任何人,吴应谱这么说、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好。一开始他还以“没有扫帚”的借口随口回绝,没成想吴应谱二话不说马上掏钱给他买了一把扫帚。他就再也没有推辞的余地了。
到2018年12月16日为止,公路保洁这份工作,古和平已经做了半年,每月多了一千多元,算下来一年就能够增加一万多元收入。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做保洁,停下掏出手机看时,发现朋友圈里有人发布了一场车祸的现场照片。
“我看见他了,吴书记遇难了。”
古和平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尽心尽力的年轻人,从今往后竟然要从这个村子里、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篇外故事
2017年的一天,吴应谱姐夫的表兄向一起工作的樊贞子介绍起了吴应谱,他拿出吴应谱的岗位照给樊贞子看,问她满不满意。大大咧咧的樊贞子出人意料地表现出腼腆的样子,她笑了笑,直说“满意”。
第一次见面那天,一直穿牛仔裤和T恤的樊贞子特意买了条新裙子,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化了妆。她和吴应谱互相加了微信,因为工作内容太过相似,两人经常有聊不完的话题,很快谈起了恋爱,认识不到一年,便领证结婚了。
这桩家境悬殊的婚姻,并没有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反而因为伴侣彼此间相同的理想和志向,让感情变得更加坚固,拘谨、沉稳的吴应谱也在乐天派樊贞子的带动之下,慢慢变得爽朗起来。
“他的歌声变得嘹亮了。”老樊回忆道。
吴应谱和樊贞子婚礼当天
扶贫工作很忙碌。只要上级指令下达,不管是节假日还是双休日都没法休息。再加上走访贫困户的路途遥远,有时还会住在贫困户家里。樊贞子和吴应谱分隔两地,没有机会常见面。
“他们经常视频通话,吴应谱晚上和贞子视频时会外放,聊的话题全都是扶贫的事。”
谈恋爱期间,樊贞子嘴上总说希望吴应谱能抽些时间多陪陪自己,但另一方面又爱极了男朋友认真工作的样子。结婚以后,她还是常常抱怨老公总不在身边,看见别的朋友在朋友圈里发些夫妻出行的照片,她羡慕极了,但又暗暗崇拜着吴应谱,理解着这个她心目中引以为傲的扶贫第一书记。
“陪你一起加班的每个夜晚,看着你认真的模样,越发爱你……”贞子在他的恋爱笔记中这样写道。
樊贞子的恋爱日记
吴应谱对樊贞子也格外宠溺,瘦弱的他常常摸着微胖的樊贞子的头,叫她乖一点。樊贞子总是特别得意,和同事说,她有老公宠,再胖也会爱她。
“如果他们没有出事,一定生活得特别幸福吧。”樊贞子的同事说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樊贞子对扶贫的热情和精神,但遗憾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本文作者:徐燕倩
供图:修水县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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